年年红 | 父亲的过年

文/岑庆耀

小时候，从腊月十五开始，家里便有了过年的气氛。

先是做胖蒲糖。我从生产队仓库道地排队放来两炮米胖蒲，大半簟箩，父亲取出存放的四根木条，洗干净，在桌上搭成长方形的架子。母亲烧火，父亲在大镬里先煎糖饴，稠柔了，把米胖蒲倒进去，和上花生与芝麻，用镬枪不停地搅拌，均匀后，盛到架子里，滚动擂棍压实，稍凉一会，松开架子，捏紧磨快的薄刀，快速切成一块块的胖蒲糖。此时，我只吃碎开的，完整的藏进瓷瓶里。我们做的时候，几户邻居赶拢来看，七嘴八舌地说笑，请父亲帮忙也做几镬。父亲仿佛不觉得累，笑眯眯地爽快答应。

廿三掸尘的时候，父亲把桌椅板凳、楐橱等扛到大水井旁，与母亲一起清洗。洗净后的器物晒在太阳底下，活泼泼的鲜亮，我看着，心里安耽。然后父亲在鸡毛掸子手柄缚上长竹竿，我知道是要清除挂在梁间的几处游丝及积灰，于是从父亲手中抢过来，自告奋勇承担这个新鲜而有趣的游戏，父亲看着我笑。一天下来，家里窗明几净，走进走出，脚步轻快。

洒扫之后，便去豆腐店做一桌豆腐。夜饭后，父亲挑上一副担子，前头是浸胀的十来斤黄豆，后面是两把棉花杆，豆腐店就在桥后，我跟着去。店堂里热气腾腾，一个人头上冒着汗珠挨着大石磨汩汩地转，灶火洞亮堂堂透着红光。等候排队的人多，时间稍长，我觉得无聊，就先回家了。睡觉时父亲还没回来，第二天起来时，灶间已是烟气飘散，哔哔啵啵地响，父亲与母亲在炸油闸，黄灿灿的已有半篮。

接着便要杀鸡宰鸭。养了大半年的鸡鸭，与我们也已熟识，没有戒备心理，全然不知道危险的来临，打开笼子，依然欢快地奔出来。父亲选中硕壮的线鸡与蛋鸭，刀起血溅，扔进脚缸里，烧水煺毛。我有些恻然，父亲安慰我说，饲养鸡鸭是用来吃的，过年要吃鸡肉，你不必难过，我听了，也就释然。

过年闲时多，父亲也与几个说得来的社员一起玩牌。有一种玩法，叫“打武松”，四个人，每人十三张牌，三五五配牌，其中一人庄家，另三个与庄家比大小。我有时跟去，在边上看，他们笑呵呵的，偶尔也争论几句，皆不介意，都是图个开心。

过年最重要的程序，当是做祭仪。过年做祭仪，是许多家庭的常规仪式。祭仪一般分两块内容，先是谢年：一年下来，多亏上苍帮衬，收入比旧年增加，子女考试成绩进步，一家人平安健康，心里高兴，要答谢；如果这一年遇上一些不顺心的事，心里忧郁，就祈求来年无论如何不要忘了照拂我们家。这一仪式通常在门槛外的屋檐下，桌纹横向，朝外跪拜，供品不设牲醴，只是简单的三茶、六酒、五色蔬菜及茶食、水果、点心。桌案一侧放置的牒通常是念过的太平经等，倘有子女考学，则再加一转状元经。然后是祭祖：廿三小年的时候，堂前间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中间摆放的桌子，以前常用的是老式八仙桌，现在不少人家换成了大圆桌，桌纹直向，三面整整齐齐排好椅子，一面点上蜡烛与竹香，朝里跪拜，慎终追远，“事死如事生”，供品有酒有菜，是一桌准备了几天的丰馔。赠送的牒则是念过的廿四节气、十人六百、三十三天、四十八愿等。做祭仪的日子一般从小年开始至除夕夜，做过祭仪，放过炮仗，吃过鸡肉，就算是过年大年纪了。

祭祖时候烛影绰绰、香烟缭绕，我问父亲，椅子上坐的都是谁呀！父亲说，是你的爷爷、阿婆、二伯伯，还有祖宗大人。父亲说到的爷爷、阿婆、二伯伯及祖宗大人，我都没有见过。因为，我来到人间时，他们都已回去了。只是平时谈天时，父亲时常会讲述他们的故事，我听着，总是兴趣盎然，好像他们的故事，我也眼见了。

十一年前，父亲因病去世。那年过年，母亲与妻子一起忙碌，大家默默地做准备工作。祭祖跪拜时，女儿问，阿爷就坐在这里吗？我一下眼睛模糊，鼻翼酸涩，点点头，算是回答“是的”。吃年夜饭时少了父亲，再也听不到父亲说“鸡肉吃块，年纪大岁”，我心里怅然。之后，每年过年临近，我总会回想起小时与父亲一起迎接过年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