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戴维乔
辰光已然是正月十五了。
从前，承德堂从十三到二十日总要再设影堂。说再，是因为除夕夜到初八已经设过一回，这是第二回。所谓影堂，就是在堂前悬挂祖宗容像，八仙桌上供香烛、花果、糕点和羹饭，房长不仅要率子孙晨昏跪拜，还要一日两回用铜面盆奉上热水手巾，用朱红茶盘奉上桂圆糖茶……案前馨香萦绕，烛光温煦，容像上的太公有戴乌纱帽、系犀角带的，也有戴红缨帽、挂朝珠的，太婆则一概是凤冠霞帔。大人们毕恭毕敬，无比虔诚，小孩子们尤其觉得神秘庄严。
最吸引我的是供桌前列的五祀。一副双层的烛台上燃着大红蜡烛，烛身分别用泥金写着：“天增岁月，春满乾坤”，烛芯经常结着一溜灯花。烛台的中间安着鼎型的熏香炉，盖顶立一对上下俯仰的狮子，大狮子张着嘴，露出薄而红的舌头，在烛光里一颤一颤地动，香烟从这里氤氲缥缈。烛台两旁置一对花觚，里面插着猩红的山茶花，红得堂皇而华贵。
小时候，偷偷爬上椅子去看花，看得久了，听曾祖母说阿太要骂了，就又爬下来。抬起头仰望容像上的太公太婆，正对着我微微笑呢，只觉得天下世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正月里寒风凛冽，万物萧瑟，开的花本来就少，何况梅花太瘦，兰花太细，水仙太素，作为花供，山茶自然是最相宜的。山茶木质碧叶，花朵既大又艳，开的时间也长，而且越开越灿烂，即使在下雪天也仍然开得那么欢悦。
从唐代开始，山茶作为象征雍容的花卉，在民间广为种植，甚至东渡重洋，引种到了日本。宋朝人喜爱山茶，尤其推崇其傲雪凌寒的品格，因为正好符合了那时士大夫追求的精神理念。明朝时的花卉栽培技艺更加纯熟，据说当时的山茶花品种共有七十二个。欢喜归欢喜，但是素仰清高的明代文人却无论如何不肯将其与梅花并列看待。我的十世祖青莲公就将梅列于甲品之首，他对山茶的评价尽管不低：“劲节不摧，芳姿谁及？然冰雪之中，而奇悬鹤顶于青林，固知其开非无意也。犀角健乎苍枝，所深相器赏者以此。”但依然将之列为丙品第五。
有时候，我不免会想，如果由青莲公的父亲云屏公来品评，山茶的名次是不是会提前一点呢？人难免会有一种地缘情结，云屏公毕竟做过两任云南提学副使，而山茶恰恰以云南的最为有名，坊间更有“云南茶花甲天下”的说法。
1979年，国家邮电部发行过一套“云南山茶花”的特种邮票，共十枚，分别是“菊瓣”“狮子头”“金花茶”“小叶桂”“童子面”“大玛瑙”“牡丹茶”“紫袍”“六角恨天高”“柳叶银红”等云南山茶特有品种，小型张图案选用了云南山茶中的宝珠茶、松子茶、麻叶蝶等名品。
最为世人熟知的，还是金庸《天龙八部》里的场景：姑苏城郊的院落里，水榭楼台之间，种满了世间的珍奇茶花。庄园的主人自是喜爱山茶的，而她的喜欢山茶又与那个云南大理的段王爷有着千丝万缕的渊源，相见不得，便通过种植山茶聊寄相思之情，更将庄园命名为“曼陀山庄”——曼陀罗花，即是山茶的别称。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这山茶就不再是单纯的山茶了，“一枝一叶总关情”，深深浸染了主人对往日情怀的悠远追忆。在金庸的笔下，山茶花还成就了段誉和曼陀公主王语嫣的一段佳话。
山茶品种多，花期长，但“好花不常开，好景不长在”，山茶也有谢的时候。山茶谢得轰轰烈烈，艳丽中自有一股子刚劲。张爱玲这样写山茶落花：“它不问青红皂白，没有任何预兆，在猝不及防间整朵整朵任性地鲁莽地不负责任地骨碌碌地就滚了下来，真让人心惊肉跳。曾经养过一盆茶花，就是这样触目惊心的死法。我大骇，从此怕茶花。怕它的极端与刚烈，还有那种自杀式的悲壮。”就像黑泽明《椿十三郎》中的画面那么壮烈凄美，一如承德堂的轰然坍塌。
三十年前的一个黄昏，没有任何征兆，一声巨响，一蓬青烟，承德堂后邦二架屋顶连着梁椽瓦砖匾瞬间坍落。曾祖母从烧火凳上站起身，用布褴掸了掸身兜，说：“相开堂前坍啷哉么。”只见夕阳的余晖从天镜里斜斜地落下，照在灶君菩萨上面，那纸色便变得山茶花一样的鲜亮，饭镬正“噗噗噗”地潽着，汤罐上方水雾袅袅……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