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桂花很香，流淌在空气里，止不住地欢愉，跑到这儿跑到那儿，叽喳着它们的喜悦。我站在桂花树下，剪着指甲，剪落了张爱玲笔下多少个月牙儿，“梳头发的时候他在头发里发现一弯剪下来的指甲，小红月牙。”这是振保对红玫瑰的回忆，于是他想起了昨晚的月亮，应当是红色的月牙儿。今年的桂花竟比往年香得浓郁，张爱玲写三十年前的月亮，是年轻人想象中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是老年人回忆中欢愉的凄凉。她说，她爱用色彩浓厚，音韵铿锵的字样，如“珠灰”，“黄昏”，“婉约”；她爱看《聊斋志异》与俗气的巴黎时装报告，为了有吸引力的字眼。我想着，而是什么使她的作品这般吸引着我。
傻想着，终究了无头绪：《封锁》了《心经》，《金锁记》套不住《连环计》，《琉璃瓦》碎了，成就了《倾城之恋》，取一片《茉莉香片》，点上《第一炉香》，再点上《第二炉香》，她沏的茉莉香片，苦了一些，她说的故事也是华美而悲哀，她绘就的人物似乎都害怕感情的触碰，“寒天里，人冻得木木的，倒也罢了，一点点的微温，更使他觉得冷得彻骨酸心。”没有希望，倒也还好，有了希望，还没起个头，便又要硬生生地去想到绝望，这一路希望的梦便也做得悲凉起来。茉莉香片太苦，桂花香味太浓，“茉莉”说张爱玲是华文世界的巨大遗产，却也同时是文本转换的巨大折磨。我贪了心，想要太多，却又不知该何处落笔。
我喜欢她用文字堆砌的画面，用视觉看到的声音，喜欢她的妙喻成珠，喜欢她的俗情世界，我想，翻开任何一篇，我是否依旧如二十年前般喜欢？《创世纪》吧，我回过头来写下了这个标题。
张爱玲喜欢用比喻暗示人物的悲剧命运，撕开人物的性格缺口，渲染环境的凉意，仿似与她是件极为痛快的事情。“她两手插在袋里，分明觉得背后有个人扶着自行车站在那里。实在冷，两人都是嘘气成云。如果是龙，也是两张画上的，纵然两幅画卷在一起，也还是两张画上的，各归各。”《创世纪》的开头就交代了滢珠与毛耀球的相遇，即便相遇，终究也是两张画上的，各归各。于是滢珠带着一份决裂的心情，开启注定要结束的恋情。可是她不愿开头就决裂了的，她要等它长大了，“那时候杀了它也是英雄的事，就算为家庭牺牲罢，也有个名目。现在么，委曲也是白委曲了。”她时时刻刻想着，哪怕这个人，她并不讨厌的。张爱玲的笔下，男女恋情大多是一场角逐，滢珠猝不及防地就输了，她扑倒在床上哭泣，“她大声的呜咽还是震动了这间房，使人听了很受刺戟，寒冷赤裸，像一块揭了皮的红艳艳的肌肉。”张喜欢用这样新鲜刺激的比喻，感官之间的转换与她游刃有余。她写“泥灶里的火早已熄去，灶头还熏着一壶水，半开的水，发出极细微的唏嘘，像一个伤风的人的睡眠。”那时，我贪婪着这样的新奇。
鲁迅用笔做手术刀，剖析着国民性的弊端，想要以疼痛唤醒麻木的国民。张爱玲用笔撕裂俗世男女的虚情，让人看见无望的世界，也许并不是尽是无望，只是她的用眼太冷。她写滢珠的母亲全少奶奶，佣人拿势，故意老太太生日的时候走了，滢珠的母亲忙了半日，腾不出手来系围裙，“滢珠替她母亲系围裙，厨房里乌黑的，只有白泥灶里红红的火光，黑黑的一只水壶，烧着水，咕噜咕噜像猫念经。”全少奶奶半日的忙腾与唠叨，只不过咕噜咕噜像猫念经。滢珠的父亲说起他的妻子，“现在是不行了！看她在那儿洗碗，脸就跟墙一个颜色，手里块抹布也是那个颜色。”够是无情。可他自己伛偻着，筒着手，袍褂里的身体也缩小了像个小孩，想方设法地从老太太那里讨取零花钱，张爱玲笔下的男性往往在民国之后就停止了成长。
年轻的一代在年老的人眼中是糊涂人，张爱玲喜欢用参差对照的写法，《创世纪》是滢珠的故事，也是她祖母紫薇的故事。紫薇人物形象的设置上，有太多张爱玲的家族背景，紫薇忆起老爹爹，他替朝廷议和受了伤，回朝把血污的褂子进呈御览，老太后只淡淡一笑，说：“倒亏你，还给留着呢！”张爱玲看人，看情，隔了距离，看得冷冰冰又干脆。老太太紫薇在回忆往事时，有两段环境描写，很是好，“老爹爹讲书，在堂屋里，屋顶高深，总觉得天寒如水，紫薇脸上暖烘烘的，坐在清冷的大屋子中间，就像坐在水里，稍微动一动就怕有很大的响声。”后来看到许多精彩的通感，都不及这句来得更好。再是“院子里分两边种着两棵大榆树，初春，新生了叶子，天色寒冷洁白，像磁，不吃墨的。小翠叶子点上去，凝聚着老是不干。”这不是作画，又是什么？耀眼的绿，耀眼的蓝，白茶盅上描着清淡的藕荷蝴蝶，可这一切色彩都沉了下去，沉了下去，紫薇看着不会长大的儿子，看着歪歪斜斜长大的几个孙女儿，她当家经手卖田卖房子，她觉得这也就是人生一世呵！
看张爱玲的文章，还觉得她的文字都会作响，高高在上的挂钟，“剔搭剔搭”；磅称的计数尺，“葛夺葛夺”上下摇动；滢珠冷得“踢踏踢踏”跳脚；全少爷前来要零花钱，紫薇嘴里发出“蝎蝎螫螫”的诧异之声……张爱玲极爱叠词：写许多人都穿了蓝布罩袍，寒碜碜粉扑扑的蓝色；写老太太生气，说“你们匡家的事，管得我伤伤够够了”；写滢珠伤心，满眼掉泪，泼泼洒洒……她的文字里斑斓色彩流尽，喧闹声响寂寥，你喜也罢，不喜也罢，张爱玲于冷色里看到的人生，总比狂热者要多一些深思。那一丝丝触动，若是细细审视，自能读出一番人间冷暖。
看着看着，日光淡了，花香也沉了。《创世纪》里的结尾，紫薇对书坐着，大概有很久罢，她伸手去拿茶，有盖的玻璃杯里的茶已经是冰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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