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喜事/白无痕
1
夏季醉人,莲熏丽日,宜嫁娶。
洛水河畔黎家的姑娘偶然间搭救了晕倒在河边的三皇子玄晖。三皇子便向宫里请旨,要娶了这位姑娘以报救命之恩。
大燕国祚二百年,当今孝成帝在位十五载,子嗣凋敝。三位皇子中前两位是从旁氏宗亲中过继而来,唯有玄晖,乃当年陛下南下江淮时遗留在外的私生子,被周太后找回来,应当是继承大统的不二人选。
但是玄晖今年二十有二,及冠已久,却仍没有人敢在肃王面前提及登基事宜。
成亲那日玄旭前来捧场,笑着凑到他的耳边,轻轻道:“弟妹生得如此美貌,三弟一向病弱,若消受不了,皇兄倒是可以帮忙。”
他脸上端的是兄友弟恭的笑,嘴里却说着下流不堪的话。
玄晖与玄旭四目相对,双方都想起上个月在御书房,沉溺酒色的孝成帝突然召见,三兄弟争相表现,皇帝却独独夸赞了玄晖,赐下不少事物。
皇帝的偏心在很多时候都能说明问题,可惜如今大燕朝纲不振,肃王霸政。孝成帝的一句话,就能让玄晖死无葬身之地。
玄旭心怀不忿,公然挑衅,无非是仗着背后有肃王撑腰。
但如若肃王真的选他,他会输,玄晖平静地想。
彼时他立在廊下,红服金冠,风仪华贵不凡,暗自倾倒了不知多少小姑娘。
远处夜色暗沉,三皇子府灯火通明,微风熏来,宫灯摇晃。
他正出神着,身后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过了一会儿又传出一个声音;“殿下,你会把我送给他吗?”
玄晖一顿,转过身,一段不太美好的记忆涌入脑海。
那日是崇京洛水酬神节。他从秋香坊宴饮归来,下了马车已是强弩之末。下属们见他脚下踉跄,过来搀扶,却被他一手挥开。
一干人立刻垂下头不敢吭声,任由主人艰难前行,进了一处小巷。熟知他的人都知道,传闻三皇子殿下温和近人不过是场表象。
他扣住喉咙,扶在墙根边上吐了个昏天暗地。
彼时街上游人如织,花灯耀目,树影婆娑。
他在昏过去之前,只来得及看见一道黑影向他扑来,露出白森森的牙和长长垂下的猩红舌头。
2
洞房,红烛,喜床。
新娘子恭顺地坐在床沿,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
玄晖打量了这姑娘许久,终于问了句:“你那条狗呢?”
黎芝脸上的笑僵了僵,没想到殿下见到她第一句话便是打探小黑的下落。
黎芝有条狗叫小黑,皮毛黝黑,前些日子跑出去被打狗的逮住打死了。她想了想,怕他还记恨那日他晕倒在街角,她掰开小黑的嘴筒子,替他渡气的事情。
虽只是条狗,可也是救命恩人啊。
于是骗他道:“小黑被我送人了。”
至此,三皇子府多了一位三皇子妃。
然后仆人们惊奇地发现,这位三皇子妃好生想得开。殿下自成婚日起,便不再踏足内院,素日召雅妓烹茶赏曲,对新妇冷落不问。
而这位王妃却安之若素,每日听曲、打牌、踢毽子,午膳后还要到花园的小山丘上去溜达一圈。
仿佛很是怡然自得。
但其实黎芝这厢也很苦恼。
殿下娶了她,坊间都道是她在酬神节那晚,众目睽睽之下将旧疾复发的三皇子殿下,强压在身下,成就了好事。
她在三岁那年的花灯节出游,曾被拐子拐跑过,后来虽被救回来,脑子却被吓得不太好使,反应较常人迟钝了好几拍。到了待嫁年纪,她的《女戒》和《班昭传》还未曾读完,虽没读完,却也知道但凡良家淑女,都标秉贤孝端庄。
是绝不会做出将别人“那什么”的事情。
可是出嫁前,娘又明明白白地嘱咐她,要她好好笼络殿下。
想到这里,黎芝长叹一声,这自然又是另一桩隐秘。
黎芝娘嗜酒,素日都喝得醉醺醺的。只有她成亲那日,还亲自替她打点了嫁妆,里面有一匣子是专门为殿下置办的鞋袜、内衣、外衫并腰带、鞋垫。
倒是黎芝这个正经女儿,长到十六岁,还没有得到过这般殊荣。
彼时她尚且烦恼着,小席子听说了她要嫁人的消息,连夜赶来找她。
小席子大名宋席,是家里厨下伙夫的儿子,幼时娘心情不好,不给她饭吃时,都是小席子接济她。
“小席子,如果一个人经常提起另一个人,关心他穿什么用什么,还不准别人对他不好,是为什么呀?”
宋席闻言,身躯一震,随即充满希冀地看向她,道:“那他一定是喜欢她。”
然后便见黎芝捂着嘴,一脸惊异地道:“话可不要乱说。”
“那他是不是还关心她吃什么喝什么,关心她是不是受了寒、有没有得病?”宋席继续道。
想到素日母亲提起殿下,嘘寒问暖,一副操碎心的样子,黎芝在心底暗暗计较了一番,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地道:“小席子,你知道关心一个人本是没什么的,只要双方都不说,到时候男婚女嫁,自然就各不相欠了。”
“可是……”宋席大受打击,痴痴地看着她明媚的笑容,苦笑一声,最后只能道:“小芝,我会等着你的。”
六月初四,是她大婚那天。黎芝没有爹,新娘出嫁时,只有娘一个人端坐在上首,喝她敬的茶。
“到了那里,你好好安分守己,皇家最重血脉,若是你……他日,你也好安身。”
说着将目光投向她的小腹,引得她一时也狐疑地低下头:哦,难道她确实是殿下在外同母亲生的女儿?
思及此,黎芝体贴地抬头道:“娘,女儿倒是其次,只是我嫁给你男人,你不会吃醋吗?”
接着她就一头雾水地被茶盏砸出了家门。
3
书里有云,自古红颜多祸水。
十几年前京里曾经出过一位名叫玉溪的绝代佳人,容色冠绝,才学了得,常有惊人之句,引得京里贵公子纷纷要抛妻弃子,以悦佳人。玉溪不为所动,声称势不嫁人,要学男子养众多面首以娱。
到头来却甘愿委身入肃王府为妾,搞得人家家破人亡,自己也无处容身,消音邈踪。
彼时听到这则碧流不知从哪儿扒来的旧事时,黎芝正跟着女先生读《大崇正史》,书里正好说到江东乔家二女,容色冠绝,却先后都少艾丧夫,孤苦飘零。
前有经验,后有血泪教训。
黎芝坐在三皇子府后山的野果树上,捧着一堆青澄澄的刺梨,心有戚戚然的想,女色是要不得的,殿下还是学学大皇子、二皇子,好生上进,他日做皇帝才好。
她最近看了一出戏,说的是一位皇后,自己独守后宫,却时时劝诫夫君,勤勉国事,选贤举能,后来美名传天下。
她咬了一口梨,又连忙吐出来,
“酸!”
三皇子府占地极广,从黎芝的角度,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府中仆人穿梭,井然有序。规矩自然是极好的,就是不太热闹。
她还是喜欢热闹。
“小姐,殿下……殿下传你去见他。”碧流气喘吁吁地从山下爬上来,整个王府的响动加起来都比不上她的嗓门大。
黎芝嫌她丢脸,把怀里的那堆刺梨往她身上一推,道:“全吃了。”然后拍拍手下山去了。
踏进书房的门槛时,屋里还萦绕着浓郁的药草苦味。玄晖头发微松,正懒卧在隔扇下的榻上看书。
见此景,黎芝很是欣慰,不由得道:“殿下这样就对了……殿下您瞧瞧大皇兄殿下,西北平乱回来据说替母后搜罗了许多珍玩,再瞧瞧二皇兄,听说水患治理得规模宏大,银子像流水一般地造福百姓去了。咱们虽然没有差事,但尽孝心的事也不能落后了呀,殿下。”
黎芝语重心长,很是忧心。
玄晖凉凉地看了她一眼,又把视线放回书卷上。
“王妃闺中可曾读书?”他问。
屋里寂静了一会儿。
黎芝眨眨眼睛,转移话题道:“殿下喜欢养鸟啊?”
靠着博古架的下方,搁了一只鸟笼,里面有一只无精打采的翠鸟,像是病了,皮毛都耷拉着。
玄晖又看了她一眼,见她亭亭而立,纤腰束带,鹅黄裙裾。手搭在腰带上,五指纤纤,晶莹粉嫩。
他跑题地想到,如果这是美人计,那无疑是奏效了的。
“殿下,我也喜欢养鸟。不如把它送给我吧。”
玄晖的视线扫过那笼子,淡淡地吐出两个字:“不行。”
屋里又寂静了一会儿。
他掀了掀眼皮,适时地道:“要尽孝心,其实有个办法。”
黎芝一愣,顺嘴接到:“殿下说什么?”
“你只要写信告诉你娘,你有了身孕便可。”他从榻上坐起来,转头便见黎芝瞪着两只大眼,一脸“骗人不好”的表情。
“你成婚那日不是说要好好笼络我的吗?”他勾了勾唇,又道,“这就是你的诚意?”
黎芝眨了眨眼睛。
“是谁叫你笼络我的?”
她心虚地撇开眼不说话。
“是你娘吗?”
玄晖随手翻开一册书,便见她“噌”地站起来,大惊失色道:“绝对不是我娘!”
“……嗯。”
4
玄晖再次踏入内院,是在三皇子妃怀有身孕的消息沸腾了整个京师之后。
八月炎气未消,桂子花开,风送香甜。
一班戏子在廊下搭台,咿咿呀呀地唱起来。七八个夫人围坐在一起剥瓜子喝茶,其间有护国将军李大人家的孙媳妇,还有肃王近日新娶的小王妃。
玄晖一进门,便听见某个人大言不惭地道:“一会儿咱们去逛街,你们可千万别傻傻地替我省钱。李夫人、王夫人、薛夫人……还有肃王嫂,都记在我家殿下的账上。我家殿下不缺钱。”
玄晖走进去,沿途仆婢纷纷请安问好。众夫人见有外男来,便纷纷告辞离开了。玄晖进屋去等了一会儿,便见那姑娘过来,规规矩矩地行礼。
他没有着急说话,心里却想自己还是很缺钱的。昨夜宫中孝成帝突发急病,肃王领着大皇子玄熙还远在西山驻防军中。
玄旭入宫侍疾,若有心谋反,此时便是最佳时机。各方布置,人手的铺开这些都需要银子。
希望他的好二哥不要辜负了他的一番相助之意才好,他静静地想。
黎芝等了一会儿,没见他开口,局促不安地垫了踮脚。
玄晖回过神来,视线落在她的身上:“最近府上遭了小贼,险些偷了我书房收藏的珍贵书画,你可知道?”
黎芝眨了眨眼睛,很流利地回答:“不知道呢。”
他眼底幽深叵测,良久才说了一句:“你若是敢骗我,我就将你丢进湖里喂鳄鱼。”
“……殿下,对不起。我骗了你。”
“嗯?”
“其实小黑早就死了,我没有照顾好您的救命恩人。”
……
玄晖顿了顿,心道自己还是太多疑了。
他又打量了她两眼,放软了声调道:“太后听说你怀孕,要接你入宫小住几日。”
“殿下,我不想去。”
“为什么不去?宫里有很多好吃的,还有戏可以听,很好玩的。”他循循善诱。
“可是我还是不想去,”黎芝犹豫了一下,“宫里有二皇兄。”
屋里静下来,玄晖没有接话。
黎芝抬起头,便撞进一双冰冷的眸子里,她冷得打了个寒战。
“我去就是了。”她又改了口,瘪了瘪嘴,没哭出来。
玄晖则顿了顿,无声地将她揽在怀里。
翌日,黎芝早早地起床洗漱,急切地向碧流要了纸笔给黎母写信。
玄晖用过早饭进里屋时,她正提笔写到:母亲想必认错人了,那日成婚,二皇兄要殿下将我送给他,殿下没有拒绝。今日殿下要将我送给他了,可见我并非殿下的女儿,我爹是不会把我送给别人的。
“在做什么?”他突然出声,伸手从她背后拿过信纸,看了一会儿。
又看了一会儿。
然后廊下侍立的仆妇们便听到素日温和的殿下,声量冲破屋顶,气急败坏地道:“你给我出去!”
5
风起于青萍之末。
将三皇子妃送进宫后,三皇子府便对外宣称,道主子因心忧帝疾,一时旧症复发,不省人事。
叛乱起于一个极寻常的夜晚,先是帝宫内的宫人发现陛下没了呼吸,小太监慌忙开了宫门去请太医,然后便听得周围喧声四起,从暗处冲出大批人马,明火执仗,箭雨幕天。
二皇子玄旭执刀而立,冷眼看着潮水般的士兵涌入宫中,占领各处机要。肃王远在西山大营。
老三和周太后,一个病痨,一个妇孺。有了皇嗣还愚蠢地将人送进宫,不过,这样也好,方便他一网打尽。
那晚宫内兵戈马嘶,哀号四起。
但这一场谋逆很快被平息下来,三皇子玄晖不顾病体,千里送信。肃王连夜带兵,马不停蹄地赶回崇京,最后亲自将贼首斩于刀下。
然,帝后皆惨死于贼子手中,天下不可一日无主。三皇子功德卓著,最终众望所归,被册立为东宫太子,只待丧葬事宜一了,便可登基。
黎芝在一间幽闭暗室里醒过来,地上地砖坚硬冰凉,她摸了摸脖子,还健在。
远处兵戈声渐弱,守着她的两个士兵神色惊惶,知道大势已去。两人对视一眼,举刀向着黎芝缓缓靠近。
刀光闪过,黎芝闭上眼睛。只听箭簇破空而来,几声哀号,士兵应声而倒。
玄晖推开门,便见那姑娘惨兮兮地抬起头来。
他在她跟前蹲下,低声道:“怎么不说话,吃苦头了?”
小姑娘却挣扎起来,别过头去。
“同我回府吧。”他叹了口气。
“我不回去。”她嘴唇动了动,低声反驳。
“乖,回去我答应送你一只小狗。”
至于为什么是狗,而不是那只翠鸟,是因为那鸟前些日子替他试菜,已经死了。
“我不去。”
“以后都准你随便逛街,我很有钱的。”玄晖继续引诱。
黎芝掀开眼帘,打量了他一眼。
“下月京里庙会,我要殿下陪我去看。”
玄晖还能说什么,他微微一张开臂,那姑娘便像乳燕投林一般扑进他的怀中。
“殿下,给点银子使唤嘛。”
“没有。”
“哦,怪不得二皇兄说你穷呢。”
“他说什么?”
“他说你穷途末路,没有前途,叫我跟着他。”
6
住进东宫之后,玄晖日益繁忙,却也没有打算负了同黎芝之间的约定。一日风和日丽,他提着宠物笼子,打算履约。
而黎芝前几日看了一出戏,戏里讲的是那日宫变,肃王举兵降贼,如何威风厉害。
几番计较之下,她便借着端阳节的礼,忙着编制几枚用来讨好肃王叔的梅花络子。
玄晖被冷落在一旁,心道:他算你哪门子皇叔。
然后伸手抢过那络子扔在一边,将笼子递过去道:“替我好生养着,养不好拿你是问。”
黎芝愣了愣,抬眼便见一只通体雪白绒毛,小得不能再小的奶狗,趴在笼中。
“这奶狗倒是可爱。”她道。
玄晖却闷闷笑起来,道:“这不是奶狗,是雪山上的白狐。”然后抬
手摸了摸她的头,又说,“你没见过很正常,京里权贵家的小姐都爱养。”
玄晖打开笼子,小狐狸顺着膝头爬到她的手边蹭,小姑娘高兴起来,绽开一个甜蜜蜜的笑容。
中午用过饭,黎芝又开始编那络子。
玄晖捏着一卷书,很久都没有翻过一页。
正巧下人送了解暑的甜点来,为了不扰他读书,黎芝便放下络子出去端来。
玄晖视线移到那络子上,更是觉得心中烦闷。左右看看四下无人,便弯腰拿了那络子在临湖窗边赏玩起来,一时不慎络子掉入水中,他惋惜了一声,便又回到榻上拿起书安静地翻看。
待黎芝端了冰碗进来,四处翻找都不见那络子,她狐疑地看了一眼正悠闲吃冰碗的玄晖。
“殿下,见没见着我那络子?”
“不知道呢,不过方才碧流进来过。”
“哦,这个碧流越来越不像话了,招呼都不打就随便动我的东西。”她点点头,准备去教训教训碧流,随后脚步一顿,若有所思道,“不对啊,方才递冰碗给我的时候,我才见过她。”
玄晖放下手里的冰碗,抬起头。
“难道是我顺便去西厢房端茶水的时候,她进来过?”
“……嗯。”
7
十月里,燕京有一场盛大的庙会,京郊久负盛名的容华寺,清净寺都大开庙门,方便香客游人。
黎芝戴着帷帽,走在玄晖的前面东瞧西看。一会儿的工夫,便败了许多银子。
玄晖想,他是非要做皇帝不可的。只是她这样的姑娘,却不适合做皇后。
庙会上游人如织,摊贩繁杂,那姑娘置身其中,一袭嫩绿色的襦裙,裙裾起伏,扫起一大片涟漪,仿似蓬莱姑射。
一时间玄晖忘记了心中的筹谋,伸手去捉那衣角。
却突然听得惊叫声响起,刹那间寒光闪过,人群骚乱。
凌厉的剑锋迎面袭来,玄晖举臂格挡,一击之下倒退数步。刺客来势汹汹,他在心底暗叹一声,到底大意了。
“小芝!”玄晖举目四眺,哪儿还有半点黎芝的影子。
此时的黎芝穿梭在人群中,跑得鞋都掉了一只。
谁让他利用她,让她假装怀孕,又把她送进宫的,她跑得气喘吁吁地想。
难道还不许她报复一下了?
但是他流血了,她又想。
接到赐婚懿旨那天,娘亲口告诉她,若不杀了玄晖,便不认她这个女儿。
比起别的,她更怕寂寞,黎芝想。
回到娘身边时,她已经俨然是肃王府的女主人。先前的王妃被肃王一封休书送回了娘家。
碧流悄悄出去打听消息回来,道是三皇子遭刺客刺杀,又因早年流落宫外时,身子伤了根基,已经是沉疴难返。
黎芝怔了怔,诚然做那三皇子妃其实也是不坏的。
过了些许时日,小席子来看她,还带来了许多聘礼,向母亲求娶于她。
娘便来见她,向她通知了婚讯。
“娘,我已经嫁过人了。”她小声拒绝。
黎母却拉过她的手,不容拒绝地道:“你该听娘的,我如今夙愿已偿,也盼着你能幸福。”
却没想到变故又来得如此突然。
谁都以为三皇子突遭刺杀,必定自顾不暇,包括肃王在内,也认为玄晖当顾不得与玄熙争夺皇位了。
黎芝没想到,他竟然在她成亲那日逼上门来。
重兵悄声包围了肃王府时,正是成亲吉时,新郎却不见人影。
重甲兵胄乌压压地鱼贯而入,执枪把守各处。然后才见玄晖由手下扶着,缓缓进来。
对着一室的错愕,他轻笑道:“观礼的宾客都到了,还不开始拜天地吗?”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扫过黎芝一眼。
这时的肃王才回神过来,抖着唇喊道:“玄熙呢,熙儿去哪里了?”
“肃王叔不是在找他吧?这人叫宋席,区区一届庶民竟敢肖想小侄的王妃,小侄不过略加教训。”
一个方形匣子被扔在地上,一颗惨白的头颅落出来,赫然是小席子的模样。
黎芝抖了抖,换来玄晖一个阴森森的眼神。
“玄熙!”
肃王目眦欲裂,朝玄晖冲过来,被他身边的护卫打飞了出去。
“住手!”黎母扑过去,将他抱在怀中,这才转头朝黎芝厉声道,“你叫他放我们走,放我们走,不然我一辈子都不认你这个女儿!”
肃王面色颓败,心里已经明白,此时还没有救兵来援,整个崇京恐怕已经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喉头一窒,红着眼睛道:“周太后当年为了压制于我,接你回京,岂知是引狼入室。我也不妨告诉你。你根本就不是我皇室的血脉,不然我也不会舍你而选玄熙。”
此话一出,满室皆惊。
唯有玄晖,没有预料中的惊愕,淡淡一笑道:“我不是,但黎芝不是你女儿吗,若我登基,你们也算是血脉有继了。”
他这才转头打量了黎芝一眼,冷冷道:“带走”。
8
黎芝很饿。
昨日娘教她的诗文她又没有记住。爹爹较考时,大姐得了许多赏,唯有她什么都没得到。
娘很生气,黎芝跪在廊下,懊恼地敲了敲脑门。娘教的诗那么美,比别人都做得好,为什么她总是记不住呢。
中秋团圆宴上,娘跳的舞也同别人不一样,这种叫芭蕾的舞蹈,脚踮起来,雪白的纱裙,好看极了。而大娘却怒不可遏,大声斥责娘是惊世骇俗,有伤风化。
后来大娘死了,她们被赶出府门,娘倒在地上,脸上印着五指红痕,触目惊心。黎芝记得,那朱红色的府门真是高大,她踮着脚拉住铜环叩了许久,也没人替她开门。
再后来,她便嫁了人家。赐婚的懿旨传到府上,娘说,爹爹不希望三皇子登基为帝,杀了他,就可以回家。
真饿啊,她心想。
屋内寂静无声,玄晖居高临下地瞧着被子里凸起的一团。
黎芝是玉溪同肃王的女儿这件事,他是早就知道了。
他皱了皱眉,时隔八年,当初那个姑娘到现在还是这么擅长自欺欺人。
玄晖还记得,彼时那绿衣小姑娘趴在老树低垂的枝丫上,树下侍女打扮的几人苦苦劝解。
而他只是路过,隐在暗处并不出声。
“我不下来,我一下来你们就要把小黑送去讨好黎灵。”
侍女们对视一眼,一个眼睛细长的道:“二小姐,您误会了,听说大小姐身边的彤云粗通犬兽病症,将小黑送去只是替它检查检查。”
“噢。”绿衣姑娘恍然大悟,心疼地瞧了瞧怀里的狗,正要爬下树时,却身形一顿,扭头问道,“不对呀,碧流说它只是肚里怀了宝宝,才成日睡觉的呀?”
“我知道了,定是碧流怕我担心,才寻了个由头骗我。”
侍女们静了一瞬,然后齐齐点头。
两日之后,她同父皇一同离开,肃王率上下一干人等恭送。
踏上马车前,她遥遥往最后面的女眷中瞥去一眼,见那狗却已不在她身边。
彼时他便心道,这丫头真是好骗。
其实将她送进宫后,他本不打算救的,一个心怀不轨的刺客,利用价值已尽。
可是见她惨兮兮的,离了他还能活吗?
“那日你持刀威胁于我,要我放了你爹娘,是真的想杀我吗?”
“俘虏”无动于衷。
“我不是没给过你机会。你肯舍命救你娘,那你可知道你娘已经丢下你,自己同情人逃命了?”他不急不缓地道。
那纤细的脊背僵了僵,仍然一动不动。
“我能放了他们,也能再次抓住他们,你若不说话,我就将他们一个个的剥皮抽筋,制成人棍,生不如死。”
这下“俘虏”终于动了,她转过身来睁开眼,恶胆向边生地骂了句:“王八蛋,滚!”
骂人很解气,后果也很严重。
手下们将她拎到了地下暗室,各种刑具挑来挑去,最后还是没敢贯彻主子那句 “骨头太硬,给我敲碎了”。
玄晖再次到暗牢看她时,人被锁在刑架上,脸色惨白,唇瓣干裂,生生将那绝色姿容都减去五分。
虽然气息奄奄,却还是一字不吐。
玄晖拳头捏得咯咯响,回头怒道:“谁叫你们真的给她用刑。”
众人擦汗。
但是你又能拿一个绝食拒药,一心求死的人如何。
再等到他委曲求全地问“你要怎样才肯吃饭”时,玄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了。
“我要我娘活着。”姑娘睁开一双无神的大眼,终于道。
“我要我娘活着!”她继续强调,过了一会儿,又不放心地威胁了一句,“我娘在我心里顶重要,她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玄晖心里一酸,心道,要是有朝一日我与你娘同时有个三长两短,你会救我吗?
9
八月,先帝遗体入陵。肃王失踪,玄晖重利收买了他手下几员心腹,将其兵权一一瓦解。
一时间墙倒众人推,朝中便有人揭发肃王是逆贼玄旭余党。玄晖大获全胜,顺利登基为帝。
然他初登大宝,膝下空虚,大臣们便纷纷上奏,请他扩充后宫。
“殿下,你会娶李尚书家的姑娘吗?”黎芝坐在园子里,看着下人为她种满一花园的梨树。
玄晖则打量她,不知道该不该赞扬她这突如其来的机灵。他文不对题地问了句:“如果我和你娘同时掉进这华清池里,你救谁?”
黎芝在心里计较一番,最后心虚地别开眼。
而玄晖突然失去了陪她用饭的心思,撂下一句:“我可以原谅你欺骗我、刺杀我,但我不会无缘无故地这样没有原则。”
然后撩袍跨出了黎芝的坤宁宫。
而黎芝则每日如常地去御花园溜达一圈,自从搬进了宫里,溜达的地点就从后山改成了御花园。
“陛下可真宠爱皇后,还特意为她种了一宫的梨花树。”一个声音从茂密的小树林里传出来。
另一个则嗤笑一声,道:“那有什么,她出身低贱,又霸着地盘,不曾为陛下生个一儿半女的。我看她呀,好日子快到头了,你没听说殿下近日要纳妃了,还下令瞒着那边吗?”
黎芝则恍然大悟。碧流要冲过去呵斥那几个胆大包天的宫女,却被她拦住了。
她只是想,他骗她,说了秋后要带她去登山玩耍,结果却忙着娶小妾。
八月流金,九月食瓜。
玄晖纳妃那日,黎芝收到一封信。信里寥寥几语,说的是一场结局。
肃王被捕,娘被乱箭所伤,一同被葬了在西边荒山的小坡上。
她读完最后一个字,一抬头,便看见玄晖脸色难看地立在门口,幽深的眸子里暗沉一片。
“小芝。”他低声道,眼里竟有几丝乞求的意思。
“你听我解释,我有心留你娘性命,”他几步走过来,死死抓住她的肩膀,道:“是你娘心存死志……”
然后玄晖便说不下去了,姑娘眼底枯寂一片,已然失去生机。
10
坤宁宫的皇后,虽然宠冠后宫,却很少有宫人见过她。而陛下下令众人不得相扰,自己也只是每日过去小坐片刻。
一日,黎芝躺在院子里晒太阳。
玄晖便觍颜凑上去,一脸笑意。
“还记得当初在宫里编排你的两个宫女吗,我将她们打了十几大板,逐出宫去了。”
“今日不想看戏吗,我叫他们替你排了不少新戏呢。”
玄晖立在跟前,阴影挡住阳光,黎芝一怒,吐出一个字:“滚。”
他眯了眯眼睛,仍然没有生气。
“近日大燕事务繁重,我已熬了几个日夜,总感觉身上发寒。”
黎芝无动于衷,玄晖又幽幽地道了句:“难道我病了你也不担心吗?”
当夜便传闻玄晖又旧疾发作,宫人声称传陛下口谕,请她务必前往,说是陛下早已昏昏沉睡,夙命犹晚。
“你当我傻吗?“
内侍心里一紧,不敢抬头,难道他哪里露出破绽让娘娘识破了?
“心疾发作的人能粟米六碗吗?”
果然第二日碧流打听消息说给她听,他一早便活蹦乱跳地上朝去了,更是惹得她冷笑连连。
而玄晖一番装病,企图挽回她的心意,无果。
夜里寝宫下了匙,他却悄声进了她的寝宫,在床边枯立许久,最后问:“真的没办法挽回了吗?”
“陛下,你废了我的后位吧。”她回应道。
然后他便再也未踏足过坤宁宫。
其间还发生过一件小事。
小狐偷跑出宫,害得怀孕三个月的淑妃险些流产,废后之声甚嚣尘上。
他便做主杖杀了那只白狐。一时间众人都知道坤宁宫失宠,黎芝生辰那日,只得了碧流一碗清淡素面。
但是,她觉得这样就很好。
她想了很久,才想明白。
就像小席子并非厨下伙夫的儿子,娘也并非只是她的娘。娘安排她刺杀玄晖,安排她嫁给玄熙,然后得以回到那人的身边。
黎芝只能猜测,她的娘亲,也并非全然不爱她,只是比起爱而不得的那个人,别的,都可以割舍下。
黎芝想,她甘愿做出那样的牺牲,天下的儿女,都甘愿做出那样的牺牲。
11
敬康帝登基五年,膝下只有一个淑妃所出的太子,仪臻。
而幽居坤宁宫的皇后,五年来不问琐事,从没见过任何人。
玄晖病倒的那日,知道自己大限已至,便召来肱骨大臣交代后事。
“陛下,臣立刻去请霍太医来。” 程跃悲声道。
隔着几重明黄纱帐,里面的人呼吸粗重,过了一会儿突然哑声低笑。
“你知道吗,当年我娶她,不过是一场处心积虑的图谋,哪知道后来,却又一再心软。”
程跃伏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她会来看我吗?”帝王的声音里透着一丝软弱,过了一会儿又道,“她一向心软,可惜对我却格外狠心,知道我要死了,也一定不会记得来看看我。”
程跃眼睛一酸,道:“臣去请娘娘!”
“不用了,朕已经不成了。”
帐子里面又传来一点叹息:“你告诉她,玄熙我没有杀。她是太后了,想要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敬康五年一月初一,奉天殿瑶台上的丧钟长鸣四十六声,帝薨。
宫人们无论真心假意都哭作一团,有内侍前来请黎芝去前殿见陛下最后一面。
黎芝端坐上首,冷然拒绝了。
她想起娘,不知道她有没有回到那个心心念念的遥远故乡。
娘,我能原谅他了吗?
程跃走出宫殿时,抬头往内宫看去,夜色下那楼阁殿宇依旧无动于衷,让人心寒。
12
七岁幼帝登基,由顾命大臣程跃辅政。
程跃以皇后无德无子为由,废黜了黎芝的尊位,令她到西山皇陵替先帝守墓。
初晨,她挎着纸钱篮子来,墓碑冷冷清清地立着。
昨夜冷雨缠绵,石板路清凌凌的,雾气蒙蒙。良久,黎芝转身回去,冷风盈袖,黑发蹁跹。
她想起那只小狐狸。
黎芝这辈子养过许多条小黑,却只有一只小狐狸。
“殿下,这里怪冷清的,我想养条狗了。”她一面走着,一面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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