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回首的青春岁月

下午店里来了一位50多岁的顾客，我连忙从座位上站起来招呼，不想和顾客照面时，我们二人不约而同都愣住了：“原来是你啊！”

“XY哥，快坐下，这么多年不见了，先喝杯茶吧。”

“好好，你在这个店干了多长时间了？这么多年没见过你，时间过得可真快。”

我一边忙不迭地烧水泡茶，一边和三十年前我们一同被公安局招聘的同事聊起了现状。

“我去年办理了退休，在家闲得无聊，正好熟人介绍，来这里打工快一年了。”

“你在哪个单位退了？这么多年没听到你的任何消息。”

“CC煤矿。前几年单位效益不好内退了，一直都在打零工，去年10月正式办理了退休手续。”

“你以前在哪个所里上班呢？所长是谁？我都记不得了。”

“你忘了？那一年咱们在局里培训结束后我被分在了**乡派出所，所长是ZH。”

提起以前，我们不由自主地打开了话匣子。

“那个ZH所长现在退休了吧，以前在所里可是一言九鼎，不可一世，跟一个土皇帝不相上下。”

“他呀？早不在好几年了。退休前犯了错误，被调离了公安系统。再后来说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治不好也难受，就绝望地从自家楼上跳了下来。”

听到此话，我略感意外，轻轻叹了口气说：“这样也好，长痛不如短痛，一了百了。不过，他跳楼时决绝人世的那种勇气倒也让人佩服，毕竟才60多岁。”

“那是，那是。”

就像陈年旧疤不小心又被针刺了一般隐隐作痛，我那逐渐模糊不堪回首的青春岁月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是1988年的5月，我刚来到**乡不久，在市教育局直接分配的**乡教育办任职，由教育局直接领导和发放工资。虽然说薪水低得可怜（每月40元），但那也是经过招聘考试层层选拔而来，心里挺满足，总算是暂时脱离了农村的苦日子。

一天下班时，在乡政府大院碰到了我的高中同学，她在乡派出所管理户籍内勤。她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对我说：“我刚从公安局开会回来，局里新调来了一位局长，年轻有魄力，大刀阔斧要在社会上招收一批合同民警。招收女民警的标准是高中毕业，身高1.65米，不过要经过严格考试，我看你各方面条件都符合，你抓紧时间去报名吧，报名时间只有三天。”

“我在公安局压根不认识一个人，恐怕连名字也报不上呀。”我连一点底气也没有。

“新局长在会上一再强调，这次一定要打破关系网，全面在社会上招警，你就去报名试试，万一被录取了呢？这可说不准。”

同学给我的鼓励，让我有了去试一试的决心。

当时报名需要回到村部开个证明，拿着证明介绍信，才能到公安局报名。我所在的乡政府离家有五六十里远，从家到市里也有五十里左右，当时交通十分不便，乡政府去市里乘坐的全部是三轮车。

第二天早早吃过饭，给单位请个假，我便骑着自行车往家飞奔。到家时看时间11点多了，给妈简单说一下情况，不敢耽误，连忙跑到村会计家开证明。拿着证明介绍信，转回家草草吃了几口蒜面条就往市里奔。

公安局好像是2：30上班，等我气喘吁吁地赶到市公安局办公室时，时间已过了3点。我拿出介绍信、毕业证、照片之类的资料，很顺利地过了关报了名。回单位的路上，我累得差点瘫倒在地。

报名后不久，接到通知要在某日某个学校参加考试。考试的内容记不清了，只记得是写一篇关于怎么应对坏人的文章。

一周后得知笔试成绩过关，又经过了政审和面试，我这个在公安系统没有丝毫背景的女孩就被公安局正式录用为合同民警。录取的男民警大部分是退伍军人，具体多少忘记了，而录取的女民警在众多的报名者中仅有区区10个名额。

去教育局辞职时，业务科长不无遗憾地直对我摇头，并衷心地祝我好运不断。

正式穿上绿色警服的那一刻，我想我也许就是童话里被命运垂怜的灰姑娘了。我们按要求统一剪掉了心爱的长发，并且在公安局接受了三个月的培训学习。在学习的过程中，我获知了被录取的10名女民警中，有父亲是银行行长的，有母亲是医院院长的，有舅舅是教育局长的，也有父亲是法院律师的，背景大部分都很强大，而更为强大的是几个女孩没有经过任何考试就进入了我们的培训班，同样穿上了令人艳羡的警服。在正规录用的10名女民警中，仅有一个务农的农村女孩，初中毕业，已婚，因为哥哥在公安分局任职，找人替考后千方百计被录用了。我们俩成为好朋友后，她把实情一五一十告诉了我。

每天早上，我们按时起床，排着整齐的队伍，雄赳赳、气昂昂在市里最大的体育场练习走步伐踢正步，掌握擒敌拳要领，每天练习两个小时。上下午时间在会议室按时学习《宪法》《刑法》《民法》及《民事诉讼法》和《治安管理条例》等有关法律法规知识。

半军事化训练学习结束后，我们被分到了不同乡镇的不同派出所，局里通知各个派出所长到市公安局领人就职。我和另外两个男同志被分在了一个所，ZH所长来接我们时，我看到的所长是个黑黑的胖子，中等身材，小眼睛，40岁上下，走路一摇三晃的样子。

鉴于当时的警力严重不足，一般一个派出所只有一个女同志管理户籍内勤。而我就职的派出所，原先已有了一位女同志，所以所长就把我分到了西片那个小组的外勤组。全乡共分为五个片，即东、西、南、北、中。

每天，我跟着三四个男同志开着偏三轮摩托，风风火火地奔波在管辖范围内的第一线，排查了解辖区范围内治安案件和刑事案件线索。如，小偷小摸、赌博、入室偷盗等。写笔录，取证据，报卷宗，等等，整天忙得是不亦乐乎。

干外勤两个月后，所里管理户籍的女同志调走了，所长安排我来管理户籍。原本我以为可以轻松一点了，哪知道我以后不但要天天面对所长的挑刺，还要时刻忍受无穷无尽的烦恼和不开心。

我所在的乡派出所是全市人口最大的乡镇，全乡有8万多的常驻人口管理和户籍迁移。每天有治安事件和刑事案件的详细登记记录，每月一次的内勤报表，每月一次的大案要案的汇报总结，每季度的防火检查材料和不定时的特种行业统计上报，年终总结，等等，所有的繁琐事均落在了我的头上。这本来是两个人的具体事务，即户籍内勤和材料内勤，所长却让我一个人承担下来。

“如果不是公安局新来的局长一定要打破关系网招警，就凭你能来到公安局就职吗？”知道我没有任何背景后，ZH所长常常对着我轻蔑地挖苦嘲讽。

我无言以对，只能用加倍的努力和勤奋来报答这来之不易的工作机会，即使在法定节假日也很少回家。

我所在的派出所因为工作出色经常得到局里的表扬，所长还是对我有所不满。“这是局里给我配备的对讲机，以后白天你要经常拿着，晚上再交给我。万一局里有啥紧急通知和紧急行动，你第一时间要给我汇报，你的宿舍与办公室一墙之隔，我再让人在墙壁上给挖个方洞，电话机放在方洞里，方便你晚上接听电话。”就这样，电话和对讲机，白天和黑夜，我基本是24小时都在值班。好在我当时年轻精力充沛，半夜三更的电话常常吵醒我，放下电话不久，我依然能很快地呼呼进入梦乡。

看我工作上确实也挑不出任何差错，有一天，所长突然变得和颜悦色了，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先是和我亲切地聊家常，而后话锋一转，高深莫测地对我说：“你知道男人最需要的是什么吗？一是金钱，二是女人……”我一个刚刚走出校门踏上社会的女孩子，实在不理解这话是什么意思，好半天没反应过来，所长看我一脸茫然不知所措，摆摆手让我出去了。

我依然每天忙忙碌碌地工作着，有苦也有乐。工商、税务、计生、乡办公室等各部门的小头目时常会来热情地套近乎，拉家常，“**，你离家远，有需要帮忙的千万说一声啊”，同时也应对着时不时或认识或不认识的同学亲戚的拉扯。户口迁移不符合规定办准签的，上大学或者退休年龄大改小小改大的，等等，不符合法律规定的事情我都委婉地拒绝了，我深知这样的后果是什么，我不敢知法犯法地自毁前程。然而，很多的同学朋友熟人找我帮忙，我在自己的权利范围且合法的情况下，都是自掏腰包免除了他们的手续费。

在阳光晴好少有清闲的冬日里，我也会搬一把藤椅悠闲地坐在办公室的门前，喝茶，看书，晒太阳。这时，无所事事的所长就会背着双手，一摇三晃来到所里的二楼办公室，脸带愠色，一边用手指着当时的水泥地对着我指责，“看看你年轻轻的，扫的地就像没扫过一样”，一边指着我办公桌上的一摞摞记事本，“你看看你的办公桌乱成什么样子了，你就不会把记事本分分类挂到墙上整齐一点吗”？指责归指责，我真的没有办法把钉子钉到水泥墙上呀。

88年底至89年上半年，全国第一代居民身份证要在各个辖区的户口所在地统一办理，每个村每个组每个人要照相，要登记，要查找户口本核实，工作量之大实在不能一一细说。别的所里一般都抽出专人专职负责，可是我所在的派出所硬是不抽一人，让我在全市人口最大的乡镇，面对来自方方面面的林林总总。

工作上的苦累倒不在话下，可恨的仍然是所长的百般刁难。记得有一次所里半夜查店，抓了一个卖淫嫖娼的团伙。卖淫的女子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也是当地小有名气的暗娼。所长把那个女的交给我，让我给她做个笔录。

羞愧交加，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没交上差。

不能忘怀的是，每当工作中忙得不可开交时，总有好心的同事哥或前辈自觉来帮我的忙。他们有时候片里没事不外出时，常常会帮我打来热乎乎的饭菜，有时候会帮我整理材料、写总结、办理身份证等，当然，这都是所长没有安排的对他们来说的份外事。

二年后，又一个新公安局长来走马上任。不久局里就召开了一次会议：各所要在5天内报出不称职人员名单，予以辞退。局里还要求各所长做好辞退人员的思想工作，千万不能出现不可预料的后果。听到消息后，我本能地认为我在辞退之列。人人都在跑关系，想办法，谁也不知道所长葫芦里卖的是啥药。我回家央求父亲，找一下当时在组织部任职的他的同学，被父亲一口回绝了，所以我只能听天由命。因为我早就耳闻，所长有一个未成年的女儿，他想把他女儿给安排进来占据我的位置，他处处刁难我、指责我、排挤我是有原因的。

果不其然，五天后，我和我们一批分来的一个男同志就接到了被辞退的通知。那个男同志当时就暴跳如雷，在单位小院的二层办公楼上恨恨地摔碎了饭碗，破口大骂所长不是东西，给他送礼了也没有得到好结果。

我的脑子里只是一片空白，没哭也没闹，默默收拾了自己的行李，趁着天黑找个车回了家。到家后，曾经所遭受的委屈不平终于有了发泄的地方，我怕面对父母，就悄悄跑到无人的山坡上哭了个天昏地暗。我真不知道以后我还怎么活下去，我想一死了之得到彻底的解脱。

把工作视作生命的我，就这样轻轻地不带走一片云彩，悄悄地告别人世吗？彻骨的痛苦如影随形，锥心蚀骨。

躲在自己的小屋，止不住的泪水一滴一滴打湿了我翻开的日记上：我的爸妈啊，我的爱恋啊，女儿难道真是这个世上多余的人儿？？？

妈早猜透了我的心事，恨铁不成钢地对我说：“我看你这么多年的书真是白读了，我白养活了你，你就这样来报答我吗？乡里那么多的农民没工作难道都不活了？！真是没出息。”

没文化的妈妈给我打了一针清醒剂，活脱脱地，我就是路遥笔下现实生活里的第二个高加林。

时隔几年后，我在县城大街上碰到了当年局里任职的政委，他曾不无惋惜地告诉了我被辞的内幕。“唉，真可惜你的才能了，当时局里研究辞退名单时，ZH所长态度坚决一定要辞退你，局领导只能尊重基层领导的意见。”并且我也得知，我走后不久，他那没成年初中未毕业的女儿就进入了公安系统工作。

兜兜转转，酸甜苦辣，生死的距离也许就在咫尺之间。年轻时候的爱恨得失经过三十年的发酵过滤如今变得那么的无足轻重，不值一提。如今，喜欢听歌的我每次听到《不忘初心》这首歌曲，总是浮想联翩，安然认命。“该是你的躲也躲不掉，不是你的得也得不到，凡事只要尽力就好，结果真的没那么重要……”不是吗？想想那些至今仍身陷囹圄的阶下囚前同事，我真的要感谢上苍能让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孩子在权利集中的要害部门及时地转身。

作家李準形容的“像太空一般出尘，像湖水一般清逸”的汝瓷，陪伴着我的余生已有几载。仰望蓝天，我这个自认为还算高贵的灵魂，在这个浮躁狂妄的时代是不是还不算孤单？。

“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一代艺术家皇帝宋徽宗的瘦金体御批，历经八百多年的沉淀后，依然熠熠生辉。“大道至简”，世上所有的繁华，终究抵不过那一抹简单的纯净和素雅。

皇帝不朽，小小的我也就是夹缝里那一棵“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狗尾巴草。

“莞尔生荒径，

春来意自骄。

若非风作祟，

岂肯向人摇？”

读到这首《咏狗尾巴草》的小诗，我不由自主地笑了。

写于2019年12月。

作者：小薇

◆小薇：被如此洗脑之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