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就是说“阴阳的交替变化就叫做道。相继不断就是善,成就万物的是性。仁者从自己的角度看,把它叫做仁;智者从自己的角度看,把它叫做智。”那么“道”在哪里?正是“百姓日用而不知”。所以,莫小瞧了小村小人物,从来“多少热血在山林”。
小村人物志(八)
——喜泰
喜泰是带着他的秧歌戏走的。
他的秧歌戏,我还是十几岁看的。那时文革已被否定,当年被斥为才子佳人牛鬼蛇神的传统戏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城乡舞台,城里的舞台是要票的,村里的舞台只有正月或者庙会时才有。我们小村第一个正月舞台没请城里的戏班,唱自己的秧歌戏,唱戏的人就是喜泰他们。
那回我在台下看了会儿,舞台是临时搭的,就像鲁迅先生写的社戏,台上脸上画了各色油彩穿了长袖子戏服的人正在咿呀地唱。记得我看到一个花脸、一个青衣,那个青衣唱得十分投入,十分动情,他满脸悲戚,音响不行,唱的什么我完全听不懂,只见他不断低头用水袖做拭泪动作。但肢体动作绝不似电视里那么优美,他和那个花脸还有候场的人们一样,都是村里种地的老爷儿们。台下老人儿们看,小人儿们玩,有人告诉我,那个青衣就是喜泰。
呵,喜泰,不就是那个白而高大的老头儿吗?说老,他那时大约五十多岁的样子。
听人说,喜泰年轻时就对秧歌戏入迷。她善演女的,有时青衣,有时彩旦。别看平时话不很多,上了台就完全换了样子:扮坤角时,穿上行头,打上脂粉,腰身也细,肢体也软,煞是照亮台下人眼球;扮起彩旦,点个媒婆痣,头上扣个罩滤把儿插上朵花,手里捏着手绢,又活脱脱是一个刁钻老婆。据说,当年他演了一出苦情戏,到第二天看了戏的孙家小媳妇在灶下烧火做饭,忽然就呜呜哭起来;家人闻声来问怎么了,说是想起昨晚剧情来了,家人说那不是编的吗?媳妇说一定有真事,没真事编不出假的来。看,我看不懂的秧歌戏,竟有这样的魅力。
还据说,有一次到外村唱戏,中午往人家派饭,那家的主人死活不要没卸妆的喜泰去吃。问为什么,说这个刁婆子太可恨了,把小媳妇害成那样,有饭也不给他吃。和他解释那是假的,他也还是不行,反正这个婆子就是坏。喜泰和管事的哭笑不得,只好和别人调了一下。到现在我也常想,在那个年代里,这种从没去过大舞台的秧歌戏,给了土地上的人多少善恶观和时光颜色,只是……
文化大革命中,样板戏取代了传统老戏,都是革命内容,用我奶奶后来的话来说,就是“如今的新戏都叫个嘛,没有公子也没有小姐,演员一挑门帘儿(上台的意思)起来就跑”,把我笑得不轻。喜泰就是这一种,骨子里根深蒂固都是秧歌戏,接受不了现代京剧。何况,想当演员的趋之若鹜,不缺少漂亮姑娘,都是要求进步的积极分子,喜泰这样的人自然就靠边站了。我设想不出,当灯火辉煌的大舞台敲起催人脚步的召唤锣鼓,当黑压压的观众们沉浸在全新的舞台来风的时候,喜泰是怎样掐灭他秧歌戏的表演欲望,或者说他一个人关起门来有没有偷唱过。
再后来,时间终于走到戏台又能上台唱秧歌戏,可是他真的越来越老了。他爱了一辈子的秧歌戏,年轻人不爱,没有了观众也就没有表演意义,老人儿们越来越少,喜泰成了秧歌戏的仅存硕果。庄稼活也做不动了,没事拎个小板凳找地方坐着。有一次,四爷爷的孙子和我说:“姐,你知道我今天见到什么稀罕事了?”
看他神秘的样子,我当然想知道。
“喜泰——喜泰——”他对我说道,“我今天闲转,到我家菜地看看。刚走近一点就听见有人在唱,等我走近,你能想到吗?喜泰,在他家菜地里,坐着个小板凳,身子端直,唱戏呢。你是没看见,他唱得那叫感情呀,边唱边哭,鼻涕眼泪一大把,声音都哽了还唱呢,这就是那个秧歌戏吧?”
是,我知道,是秧歌戏。这就是爱了一辈子秧歌戏的人,对这种艺术的诠释和表达。
喜泰是哪一年走的呢?我记不太清,只记得母亲说,走之前几天,他让人把他扶到院子里。天很好,他就那样端坐在凳子上,回光返照一样,极尽投入、极尽庄重地唱了一大段,最后一回。
喜泰走了,小村再没秧歌戏了。(待续)
作者:一蓑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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