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生活
--为想读书的孩子而作
我在乡村生活了十五年。
赵保吉老师说这个乡村原先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桃花庄，以酿酒出名，不亚于牧童遥指杏花村的汾酒。那是明清之际晋商霸行天下的岁月。
父亲1983年在县民政局抄写地名志的时候告诉我，曾经有一位神仙为我们的乡村来命名，不知如何命，就拿了一杆秤，称了一下，结果正好是16两，平平的，就叫它平称了。人们觉得平称不好听，后来改叫平城。我觉得平城也不错。
历史书上说汉武帝被困平城白登山，我很是兴奋了一阵，以为说的是我的家乡，仔细察看才知道人家指的是大同，就很是妒嫉了雁北一番，因为如此重大的历史事件没有发生在自己的家乡，心中很是忿忿不平。
在夏季，淌着污泥浊水的小街向西北快到头的时候，就是我们的学校了。我们的学校在小山脚下，曾经的庙宇和小桥，有的破败，有的颓塌了，有的已经让新的楼房替代。现在，我回到我们的学校，看到教学楼拔地而起，很是快乐，几十年过去，我们的学校毕竟也在进步着。
小时候我的学习成绩很一般，这让母亲很着急，当然，我不着急，我不知道母亲让我好好学习的目的何在，也许是为了她自己的荣光，毕竟她是老师，想为人师表总得让自己的孩子做出表率。现在我知道了，学习好只是为了我自己，实实在在是为了自己，我所能带给家人的那一点荣耀和欢乐已经被新的、别的困境遮蔽了，但，小的时候我不懂，我觉得学习没有意思，不如跟在叔叔屁股后面扛着土制枪漫山遍野地打兔子、刨地老鼠逮松鼠、摘麦石花有趣。
后来我开始觉得读书和有知识也是一种很好玩的事情。因为，如果我考试成绩好一点的时候，母亲就会开心地笑、走到街上昂首阔步，乡邻亲戚们就会很艳羡；如果读了几本书，我就能听懂语文老师在课堂上讲狸猫换太子的经典故事；如果将来考上了大学，就可以离开家乡，到精彩的外面世界看看去；如果，……父亲说只要好好学习，你就可以登上月球了，象嫦娥一样奔月，飘升在蓝天白云之间，视察一下广寒宫的生活，邀请吴刚同志出来喝一杯桂花酒……这一切都是很惬意的事。现在，我大了，我知道父亲是胡说，我根本上不了月球，我只能看别人上，父亲把我骗了，不过，父亲当时可能是真的这样以为。不管怎么说，我是学习好了，只是没有实现了父亲说的梦想。
我觉得当一件事好玩的时候，我就愿意玩。比如，我就觉得有两样东西直到现在我都认为很不好玩；一样是坐在电脑前打游戏，我觉得太枯燥，又特别累眼睛，我就不想动它们，我就很难明白有的孩子呆在游戏机前能整天整夜地坐着，我很佩服他们，但我玩不了；另一件事就是种地，我在田地里呆不了两个钟头就想回家，就很不耐烦了，我觉得麦子和玉米种从耧车嘀嘀嗒嗒地跑进翻得松松软软的泥土里也很美。然而，要是几个小时，一整天，甚至长年累月就让我面朝着它们生活下去直到老死，我想想都觉得恐怖。
1995年我回家乡的时候，发现学校的门前挂上了派出所的牌子。我的心里很是难过。这块牌子告诉我以下事实：一是学生和学生之间打架的事情太多了，以至于不可收拾；二是老师们成了泥菩萨，管不了学生了；三是大家肯定对读书没有了兴趣。
我在家乡的学校时也打过架，后来不打了，我觉得没意思，都是穷人，都是学生，都是一样的孩子，为什么要打架呢?又没有人发给我们一些打架的奖金，也没有打架这门功课。当然，我之所以不打架了，首先是很怕老师，初一数学老师打了我一巴掌，初二体育老师打了我一巴掌，初三语文老师打了我一巴掌。这三个巴掌打得很响亮，也很痛，它的后果是，我知道了老师的厉害，我知道上数学课不能够在下面做小动作，上体育课不能够偷懒，我还知道了我对语文的知识很不足，离得很远，因此，自习就不能打牌。又当然，我之所以不打架了，也是因为老师喜欢我，当我连吃早饭也忘了为解出一道平面几何题给申国平老师送去，当我拿了第一名老师们显得很快乐，当我考了晋城一中，大家都觉得这个孩子很有出息的时候，我觉得老师们真的是很好。再当然，我之所以不打架了，也是因为我后来发现打架我不在行，因为天下之大，强中自有强中手，从武力的角度讲，我不是最牛的，没有高大的身躯，没有强劲的臂力，没有大手一挥就应者云集的喽罗和手下，更没有李小龙、陈真和霍云甲的硬功夫，只能在自家门前欺负一下弱小的同学，这显得自己很是卑鄙，碰到强者我总是不可能打过他们。但是，我发现可以用智慧战胜他们，我觉得智慧是个好东西，可是智慧来自于读书，因此，我就拼命地读书，而不是拼命地打架。
当然，书读好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不再想打架的事情，生活丰富多彩，有比打架这种小玩意更有趣的东西，有比打架这种小玩意更让人惊心动魄的东西，有比打架这种小玩意更让人能体会到人生的价值和意义的东西。
我从来不主张非要好好读书不可。我只是想读不读书是个人选择的问题。当然，在乡村，我不是从个人选择的角度想的，那时候我就只是认为，读好了书，考个好的名次，很多人为我高兴，我也很高兴，既然我的成绩好能带来那么多的欢乐，为什么我不让这种欢乐多一些?既然成绩不好，读不好书，大家都痛苦，我也痛苦，为什么我不让这种痛苦少一些呢?
现在，我在北京大学研究生公寓里坐着写这篇文字，就多了一种关于个人选择的想法。个人选择是这样的：你可以读书，也可以不读书。如果读书了，你可能离开家乡，到外面的世界去；如果不读，你可能在家乡种地，一亩地(现在咱们家乡的田地还够一人一亩吗?)几头牛。外面的世界和家乡的田地没有什么好坏之分，也无所谓谁比谁更幸福更高尚。家乡的农民有他们的舒心，有他们的快乐；外面的世界有他们的烦恼，有他们的窘迫，我永远不会承认，幸福就是读书。
对我来说，我只是需要面对现实，而且不得不盘算现实，这种盘算是由价格来衡量的。
在北京，如果你是个农民工，工资在500以内；如果你是个中专生，工资在1500元以内；如果你是个本科生,工资在3000元以内；如果你是个研究生，工资在6000元以内；如果你是个博士生，工资在……这就不说月收入了，要说年薪，它一般来说应该达到到30万左右，差一点20万，好一点40万了。
我的家庭是地道的农民。我原本就是个农民，我知道我们家乡的农民一年到头也就挣不了几千元钱，因此,2002年我决定考博士的时候，有的人问我：行了，硕士研究生就够了，考博士为了什么呢?我响亮地回答：我就想看看有一天我年薪拿到40万是个什么感觉，因此，我下了一年狠功夫就考上了。
我发现读书是件容易的事，考试是件好玩的事，从小学到大学，书本是固定的，就那么多，只要你摇头晃脑哗啦啦地读过去，(你的大脑很厉害的，纯粹的蠢人和神经病没有几个，大家的智力都差不多），你就可以把书读好；从小学到人学，考试很有意思，只要你考得好一些，别人就失败了，你不用去和别人打架，他就认输了，这比打一架好玩得多。
比如，读书就比种地好玩，书中的变化，天文地理，东西南北，古今中外，而土地一年到头就是那样不动声色，昏暗一片，或者说是一片昏黑。
比如，读书比弹琴好玩，弹琴是艺术，艺术没有止境，艺术要求天生才华，读书就不要你是天才，只要你下点苦功，就有收获。
还比如，读书比做小生意好玩，你卖菜，日里把一棵棵菜摆出来，夜里再把一棵棵菜搬回去，我觉得没有变化的事情让人很孤独，读书却可以改变你的一切。考了晋城一中，我知道原来平城很小；考了北大，我知道晋城真是不起眼，我更理解了为什么我大学同学三分之一去了美国，毕竟，在地球的另一半有着更发达的世界。杨利伟乘宇宙飞船到了蓝天，他一定会想，地球原来如此可怜，竟然是小得不成体统。
我是说，知识可以改变你的视野。
当然，如果你不愿意改变，你说你就愿意一辈子呆在乡村，做一个平平凡凡的平城农民，我觉得也没有什么不好，而且我觉得也很好，只不过，我怀疑的一点是你能不能做个出色的农民，因为，连几本薄薄的小书都读不好的人，尤其在如今知识经济时代，我实在难以相信你能做好一个农民。
现在，我在北大的学生公寓里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心中怀念着我的家乡。NOSTALGIC再次袭来，乡愁是一杯陈年的酒。
我的朋友十月份来北大玩，看到那一池未名湖的秋水，那一片片参天的古树和金黄色的银杏，惊讶地喊道：“呵，原来这么美！我要知道天下还有这么美的地方，还有这么纯净的校园，我一定好好学习，考北大了！”
我笑笑说：“是呵，我也不知道这里如此漂亮，我当时只是听大家说很好，我就一定要来看看，结果我就来了，结果我就真的知道，这儿真的很美，而且，我相信天下还有更美的地方，所以我得为了追求美向前进。”
谁不说咱家乡美？可能错了。
月是故乡明?可能也错了。
知道家乡美不美，不能自已说，
知道家乡月明不明，不能想象，也要比较，要看看是不是还有比咱们家乡月明的地方。
我相信：家乡不美，我知道别人的家乡比咱们的美；我相信：家乡的月不明，我知道别人的家乡月亮更亮更明。但，这一切并不是说我就不爱我的家乡。我深深地爱着我的家乡。
家乡是贫穷的。
家乡是淳朴的。
家乡是平静的。
因为家乡的贫穷，我想离开她，我相信有一天我会不再贫穷，我会把富裕的荣光和实惠洒在家乡的土壤上；
因为家乡的淳朴，我想离开她，我想把她的淳朴化作我前进的力量，用这种动力去改变她落后的面貌；
因为家乡的平静，我想离开她，我想体味一种变化中的生活，如果没有变化，你怎么会体会出家乡的平静，黄沙山上和煦的风，怎么会心痛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一如既往的乡情。
我在乡村生活了十五年。
十五年的乡村生活，我基本上是和老师们在一起。父亲是老师，母亲是老师,英年早逝的姨姨是老师，还有从小学到初中接触的都是老师。
老师就在我的身边，我对老师充满了敬畏。
之所以畏，是因为他们的心中装了那么多的知识；之所以敬，是因为我学习进步了，他们由衷地高兴；我成绩差了，他们会心疼，会皱眉，会很不舒服，他们觉得我这个孩子怎么能这样。
每次回到乡村，看到曾经教过我的老师退休了，两鬓白了，老了，我的心中有一种感伤；
每次回到乡村，看到如今的年轻老师风华正茂地迈上了讲台，如我的弟弟和弟媳，他们对教书如此地痴情，我的心中充满了快乐，我知道。乡村有着希望。
乡村的成长，希望不是太多，读书是一条捷径。
小时候，我坐在平城中学的教室里，大声地朗读课文“我们的学校在小山脚下，窗外盛开着朵朵鲜花”可那时候，我们的学校是在小山脚下，只不过窗外没有盛开着朵朵鲜花，倒是西岭山上的野花争奇斗艳，姹紫嫣红，芳香扑鼻。
现在，我们的学校终于盛开了鲜花，还有了草坪，虽说操场不太完整，可是我看到孩子们打篮球玩得那么开心，我就很高兴。
在这些孩子中间，我知道有我这样的，他们会热爱读书，他们会走我的路，他们会比我考得更好，走得更远。
当然，我知道仍然会有不喜欢读书的孩子。有什么错吗?没有。真的没有错，如果他觉得读书很是痛苦……只是，我在想，作为要活着的一个人，这段活着的时间可能还不算短，你总要喜欢点什么?
难道你对什么东西都没有兴趣吗?
只要你对某一样东西还有兴趣，就认真地去做，譬如，你喜欢玩机械零件，那你可以学习修理技术，我的小叔叔不是也很光荣?
当然，如果你说你只喜欢恃强凌弱，你必须知道：第一，你在乡村能成为一霸吗?第二，如果你成了一霸，警察会不会管你?第三，如果警察管你，说明在这件事上，你显然没有出头之日，我认为，你还是换个职业试试。
我的意思是说：兴趣是最好的东西。
我喜欢读书。于是我就读了许多书，而且读得越来越多，越觉得有趣。
你喜欢做个朴实的农民，你就去做，做一个出色的农民。袁隆平这个水稻专家不是同样获得了五百万元的奖金吗?做农民，也有做得好的，如果平城的农民一亩地产五千斤土豆，你做农民，可以产六千斤，那你就是最好的农民了。
我最担心的是被人家不屑一顾：你声称你读书好，好什么呀，连大学都考不上；
我更担心的是你被人家嗤之以鼻：你声称你喜欢做农民，喜欢什么呀，田里长了那么多草；
我最担心的是你让人家感到耻辱你声称你最能打架，能什么呀，武术比赛不让你参加，连黑社会都觉得你没有本事，不吸纳你为会员，你还是回家好好练练吧！打架很难吗?很难。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要脱层皮，掉好几斤肉。还要智慧，还要聪明，还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我觉得打架没有读书容易。我也担心你就是打架也依然是不及格，还不如和我一样回头读书去。
夏季，雨水来了。
乡村的中学门前污泥浊水还在潺潺地流淌。
我走在北大繁花似锦的印花样的石子路上，总会想：什么时候我能够回到家乡去改变一下它的模样。
然而，我知道我还没有这个力量。我需要更多的帮手，我需要更多的家乡的孩子先走出来，把自己发展好我们共同营造一个美好的家乡。
如果大家从农民的家庭走进平城中学，又从平城中学回到农民的家庭，我想，那条污泥浊水的小河还是会一如往昔地静静地流淌。
这是一种悲惨的轮回的命运。
在经济学上，称之为贫困的陷井。跳出贫困的陷井，我们只能读书，不是一代人，是持续不断地几代人的努力。
长辈们已经尽了他们的力量，他们的挣扎和奋斗写在了逝去的历史上：现在，他们看我们的了，可惜，我们总是让他们失望……
你知道的。
你背上书包踏着中学的钟声出门的时候，就连爷爷奶奶也会千叮咛万嘱咐：“孩子，好好读书呵，别跟人打架！”哪怕他们自己全是文盲。
为什么?
从他们的皱纹里，从他们的沧桑中，从他们慈祥的目光深处，你知道的，它蕴含的只有一个希望：读书，才是与贫穷和愚昧告别的唯一出路。
为什么要读书?
就算是一切只为了这些期待的眼神吧！
我在遥远的北大，再次感觉到我家屋后中学上课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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