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是朋友
作者 Sherry
“华华姐姐，教我折这个纸鹤！”
“叫错了，这是你华华姨，”妈妈大声的又一次指责我。
那年我约摸5、6岁，一直弄不清明明两个年龄相仿都叫华华的大姐姐，一个住我家隔壁，我喊她华华姐姐，另一个是妈妈堂叔的女儿，我却得喊她华华姨。
我自己的亲姥姥姥爷住乡下农村，除了逢年过节周末双休跟着父母去乡下时见上一面，平时都不生活在一起。另外一位，我也喊姥爷的，就是华华姨的爸爸，父母称呼他老人家三叔。
记忆中这位姥爷官派头十足，据说开会时能把脚跷桌子上。姥爷一日三餐不着家吃，那时我总指着一栋蓝玻建筑说，姥爷的餐馆。其实是国营企业下属服务公司的餐厅，上世纪90年代初，那个有着绿葡萄藤作点缀的天花板，以及当时最流行的卡拉OK音响设备可以点歌的餐厅，姥爷永远是座上宾。
而姥爷家里，总是凑不齐一桌温馨团圆的热乎饭。姥姥除了以照顾她母亲为由回娘家，其余则是跟着教友“学习”——唱圣歌。他们的女儿——华华姨，正读中学，遇到学习上不懂的知识，常来我家，由我妈妈带着指点一二。
其实姥爷原本还有一个儿子，我很小时候见过。有一次，我跟着一群大人进到姥爷家一间屋子，只见床上坐着一个哥哥，被单盖着身体，相貌却早已记不清。他见着人群中唯一一个幼童的我，很激动的递过来床头柜上的一个苹果，嘴里却混沌不清，吓得我慌慌张张的跑开了。
“这是你勇舅舅，”妈妈平静的说。
一阵扑通通的心跳过后，生命的疑惑，人世的挣扎，就那样初次猝不及防的降临到当年那个幼童身边，而她，却轻快的、灵敏的、狡猾的忽略躲闪开来。
再后来，那个舅舅再未出现在那栋房子里，也就从我记忆中消失了。
不久后的一天，我在妈妈房间翻找到一只大大的螺号，正准备兴冲冲的搁嘴里吹，妈妈快速冲上前，夺下那只可爱的乐器，仿佛是什么宝贝，哄我说“放下，别动，很多灰，妈妈把它洗干净你再吹。”
我没有较真的细细考虑这些事，就是想，以一个读安徒生格林童话的孩子的智商也想不明白这些。
直到很多年后，我尝到了脊髓损伤之痛，自肩部以下不能动，无知觉。姥姥姥爷来医院探望，临走，妈妈含着泪，“霜儿，你要坚强，要自立啊！我的叔叔婶婶曾经中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他们挺过来了啊。你是非完全性损伤，还可以坐轮椅……”
一刹那，原谅了所有的懵懂无知、少不更事。勇舅舅是十来岁患了脑炎走了，那个大螺号，是他童年的一件玩具，留给了我，而我仅仅摸过一次，就再也没见到了。
瘫痪在床的我，有一天突发奇想，听圣歌。云上的太阳真的会照亮世界的各个角落吗？没有阴暗，怎么显得阳光的珍贵。般若波罗蜜多真的可以一帆风顺带你从此岸到彼岸吗？无挂无爱，才能开悟成佛，所以不是每个人舍得放下尘世。
那年月中年丧子的姥姥，是怎样无助的苦涩，忽略的凄凉，才能简单洒脱的忘却。又是怎样敦厚信赖的教义，让人们同病相怜，互相维系，而后将自己一心归纳成悲情故事的主角，吱呀啃食自我的因果。
于是姥爷一家又与我们走的很近。退休后的姥爷，依旧活力无限，不停折腾。先是饲养蝎子。已破产的国企厂房，旧式的浴池天台上一片闲置的空地，温度适宜，一个养生道场就此铺开。十来个大木盆里，密密麻麻蠕动着翘着毒尾巴的八爪虫。这些令人胆战的毒物，悠闲的享受着来自一位慈父的天赐恩宠，顺便舒展他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期盼。
没几年，厂房拆了，一并拆除的还包括浴池那栋小平房。姥爷于是将所有蝎子搬到自己额头湾的家里。房子里多出一间小麻将室，从此，挑灯夜战时哗哗的碰撞，丝毫不影响这些生理上失聪的家伙们。昼伏夜出，麻将室的点点微光恰到好处的滋润了蝎子们渴慕交配的身心。
当财源滚滚的红色喜庆来临之际，姥爷的牌搭子圈里也流传出了一句顺口溜：“要赢钱，找老田（姥爷的姓）”。
姥姥更不着家了，相比家中那个拿养蝎子养生当幌子，沉迷于抽烟喝酒打牌的阎罗王，教会的福音才是能让人沐浴天国阳光的生活支柱。
可作为愤青的我，依旧不能理解那些和缓旋律伴奏下众神们传颂的赞美诗。更搞不清为什么老年人中风偏瘫都是失智或神志不清，而我却要头脑清醒明明白白眼睁睁的感知自己功能失禁、毫无知觉的年轻生命个体。
我拼命去回想，比如勇舅舅，他忍受了多久。那年月，姥爷家里从老家来的帮工不断，年轻勤快的姑娘们做饭、洗碗、洗衣……我记得有一个腊梅姨，一手抱着我，一手给我剥花生，还将花生仁上的红皮搓的干干净净，喂我吃，反复叮嘱千万别直接吞了。我一颗颗花生仁老老实实的嚼着，手指着柜子上一个银色的开瓶器，闹着要抓来玩，腊梅姨不肯，我哼的一皱眉，“我爸爸会做。”
我的爸爸直到现在都要费一番脑筋为他长不大的女儿做一些东西，只是我从崇拜变成厌恶。他用结实的布绳子系成一个大小适当的环，我两只没知觉的脚踩着，绳子另一头爸爸一手一根拉着。每天从卧房，穿过客厅，拐到阳台，深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然后折返，就算一趟。5趟记一个正字，一天下来写满8个正，我就累散了架。
姥爷又噔噔噔的跑来，这一回他不养蝎子了，改传销。这个被巧舌如簧的导购洗脑了的老头儿，快活的抱着一台“紫微星足疗仪”，满口飞出“电磁”“激光脉冲”“纳米材料”等高科技词汇，还信誓旦旦拿出一张表，让我申请做康乐体验员。
那就死马当活马医吧。损伤脊髓的修复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死不了活不好，还烧银子，同一些老年富贵病如出一辙。
后来得知，这个喝酒能把自己喝到进医院给心脏搭桥的姥爷，乐此不疲的以极其荒唐的价格，购买了一系列的保健品：2万元的玉磁疗按摩床，100元一瓶的喜马拉雅雪山冰泉水，号称西点军校专用的纳米牙膏，200元5斤的精装五常大米……
有一回，姥爷随身携带一个孩子玩的气球，神秘兮兮的跟我说“看好了，一会儿，我要用美国研究所发明的祛疤水，滴一滴在球上，它就会破。”只见他从口袋掏出一个褐色的小瓶子，拧开，倒一滴在气球上，听到砰一声，气球炸了。
虽然目瞪口呆，但我还是不敢将这来历不明的被吹得神乎其神的药水涂在我后背动过手术的刀口上。只蘸一点，抹了抹胳膊上一个新被蚊子叮咬的红包，哎神了，和花露水一样的效果！
姥爷一直跟我推荐一款“脊髓清”胶囊，我实在不好意思拆穿，那是我们伤友群中已被吐槽最坑爹的一款无良药。怎么可能脊髓神经断了，吃几片从所谓牛脐带血里提炼出的药片就能像接天线一样把它接上去？这就和张悟本说吃绿豆治百病，戴建武的神经再生手术治疗截瘫，肖传国的“肖氏反射弧”治疗小便失禁一样胡扯。便说，“我家没钱，买不起。”
“我有个赚钱的法子。”
这个变戏法的老顽童直嚷嚷叫我快打开电脑，登录一个“海岸科技”，“我有一个账号，每天登录点一下，就可以赚钱，你姥姥，你华华姨，都有自己的账号，跟着我都赚了。我们会员在里面买东西可以打折。”
敢情那些天价保健品就是这样买来的！
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青年，我对这些旁门左道嗤之以鼻，更信奉知识创造财富，读书改变命运。可是在凌乱如麻的琐碎中，气若游丝的挣扎中，找不到动力与目标，看不到未来与出路。
姥爷抱来他刚上小学的外孙女，让我给她开小灶补习，“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见着这个乖巧梳着齐刘海脸蛋胖乎乎的小我15岁的妹妹，我激动得心情大好。寓教于乐，我制定出学习15分钟，娱乐45分钟的1小时天才养成计划。小妹妹从起先一丝丝胆怯，就像我当年见到勇舅舅一般，再到和我慢慢熟络，而后撒娇，最后干脆耍赖，于是我知道我不是个称职的小老师。
只见她好奇的摆弄着我桌上印着多啦A梦的笔筒，一双充满羡慕的眼湿润润的，看得我一个激灵，一股怀旧的情绪促使我十分搞笑的刻薄了一句，“不许乱摸，回去让你爸爸给你做一个。”
姥爷生于上世纪50年代，7、8岁的年纪，衣衫褴褛独自一人从家乡来东西湖围垦，从此落脚、生根。
妈妈总在一次次忆苦思甜的饭后闲聊中谈起往事，说得落泪。
“我刚考上教师，你姥爷是国营纱厂的车间主任，当时全国进行职工双补，我就给他讲题目，教他怎么做因式分解，怎么做解析几何。你姥爷白天上班抓安全生产，晚上刻苦学习，准备考试，后来姥爷终于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的电大生。”
“你勇舅舅小的时候，我抱着他炒菜，豆芽上的热油星子溅到勇勇的小脚丫上，烫的他哇哇大哭，哭了就尿湿裤子，尿完了也就忘记疼了，不哭了。我给勇勇洗尿布，大冬天的，手洗出冻疮，你姥爷看了，二话不说去百货公司搬回家一台荷花牌洗衣机。那时一台要价200元，你姥爷走后门180买的。”
姥爷兄弟四人，振字辈，按东南西北取名，他排行老三，故名振西。老人家一生人如其名，勤于钻研，乐于奋斗，为人豪爽，广交朋友。98年流行传销，他卖摇摆机，“也不知道后来赚多赚少，那年武汉发大水，他作为干部捐了不少。”姥姥平静的回忆中，透出点点苦涩。我也才知道，在姥爷养殖蝎子之前，他老人家还饲养过奶牛，就是在光明酸奶包装盒上那个武汉生产地址的位置。
我问姥姥，“那姥爷他们生产线可有生产过牛初乳，那可是最有营养的天然保健品。”
“什么初乳啊，牛都生病了，要打抗生素，养牛很累的。他后来听人说什么干细胞，用牛脐带血、牛脊髓啊什么的，不是整天撺掇你买那个啥脊髓片发展下线吗？”
“哦，是脊髓清胶囊。”
“成天满处跑不着家，要不是疫情，才老实关了一个冬天。现在5月份刚曝出三民小区的事，然后全市搞核酸检测。我们这里居民都下楼排队测咽拭子，那天在手机上查到了结果，全家都是阴性，就没事了啊，他于是小酒一喝，洗个澡，上床一躺，就不对劲了。”
电话那头，姥姥的语气始终平静，她老人家每临大事有静气，波澜不惊，处之泰然。只有明白的人才知道，这是经过多少动荡颠簸，磨难挣扎，才有的云淡风轻了无痕！
这是疫情以来发生在我亲人身上的第一例非新冠病毒死亡事件。刚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们从武汉十天核酸检测大排查的等待中抽出一颗怀疑的焦心，“什么时候了，净是特没谱的事，乱传谣，武汉人被谣言害的还不够惨吗？”就如同相信“武汉人没有吃蝙蝠的习俗，病毒实验室没有泄露”一般，我深信我那位打扮时髦，追求高品质健康生活的姥爷，疫情结束后，还会活蹦乱跳的发挥余热，也许推销个呼吸面罩，或者居家防护服啥的，总之是抓住商机，时代弄潮儿般的大赚一笔，然后千金散尽，将夕阳红的岁月铺展成令年轻人都羡慕不已的耀眼舞台。
到底是嗜酒如命，身患心脏基础疾病的姥爷，没活过70岁，就走了，却仿佛那么不清不楚，和那些被疫情卷走的无辜感染者一样死在了这次全市核酸排查的当口。
这个周日，他老人家出殡上山。非常时期，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不会太多，但也不会太少。姥爷生前很喜欢一首歌，杭天琪唱的《永远是朋友》。我很小的时候，听他在一场微醺后的酒桌上，手里夹着香烟，讲的。便默默记了下来，还在我家的歌谱本上翻到了这首歌的简谱，刘青作曲。今天，我用QQ音乐循环播放着这首老歌，作为背景音乐，伏案写下了这篇不成敬意的讣闻。一面听，一面忆，一面忆，一面哭，一面哭，一面写，一面写，一面盼。我知道，在彼岸，姥爷拾起来那只大螺号，在神父的光辉下，吹响一首带着指纹和体温的歌，对面的勇舅舅，握着一只红苹果，笑着，拥抱他亲爱的爸爸。
作者简介：
Sherry，陈雨濛， 90后，武汉临空港经济技术开发区（东西湖区）作家协会会员。《聚智文艺》杂志签约作家。在灯火阑珊的深夜深情书写，写给另一个自己。在灵魂深处孤独求索，未来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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