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鳗的到来
每一次打开它,都感觉自己像个马忒色*姑娘
在结束与世隔绝的生活时拿到一个邮包,
脸要被美洲黑豹的髭须刺一下
才会变勇敢起来。
我知道那里面是什么——我必须
拆开树叶做的信封,
直到那留下来的
在我手掌里蠕动着的
是一条电鳗,
正极的头,负极的尾,
皮肤下藏着成排的电池,
小小的眼睛几乎是盲眼。
日子又变得昏暗,
我在人生的底部艰难跋涉,
此时父亲的信到了。不停地到来。
带电的纸质纤维,
薄薄的电镀油墨,
紧贴着我颤抖的手指。
这个信使把我从底部拖到面上
大口吞入空气,然后摆动尾鳍。
此前,从未有一封信如此沉重,
在我房间长到两米长,
地址、电话号码、然后是麻木——
我知道你一定很吃惊,它说,
但是我不久于人世了,想要取得联系。
注:1. 电鳗,地球上最令人恐惧的淡水动物之一,行动迟缓,栖息于缓流的淡水中,不时上浮水面,吞入空气,进行呼吸。电鳗靠放电感知周围环境,越成熟视力越退化。尾部具发电器,能随意发出电压高达650伏特的电压。
2.马忒色(Matsés),居住在亚马逊丛林中的一支土著人。
译自《猛兽园》(Fauverie,2014)
小鹿
小鹿,我已把全世界的疾病塞进你的体内。
你的血管都成了刺
健康的细胞迷失在你幽深的
器官森林。
至于你的脊柱,那薄如卷云的椎骨
太阳一出来便会蒸发。
怕见日光的小鹿啊,
你的雹子大衣是我退烧的冰袋。
你渴吗?
把你的嘴贴着那面衣柜镜子
喝我的镜像——
这房间到处是河流与水潭
但是没有人来
阻止我的床顺着你的嗓子滑下去。
-----译自《水所给我的赐予》
吊忆敞开的伤口
每次我们做爱时,你都会说
就像干成了一场车祸——
我把载着我的公共汽车开到卧室。
有一刻很平静,但消防队很快
就会赶到,火舔着我们的
脚掌。我们谁也不知道
油箱何时会爆炸。
你说我已把我的屋子装修好
准备再现那场事故——
我的骨架子缠着烟火,
体内的野兽喷着火气。
你看着穿金色内衣的我——
一个16岁的小老太婆,失去
贞操,一道闪电夺走的。
是时候拔出那个扶手了。
我不曾料到爱是这种感觉——
你单膝把我摁住,
将钢棒抽出我焦黑的身体,
迅速地,仁慈地,放我自由。
母亲的香水
好奇怪,她的香水常常人未到,香气早已飘抵,
一团硬玉般的香气熏得我急匆匆
先上厕所,再上楼,到窗边去守望她的出租车。
我使劲回忆她的脸,
做好心理准备才不会害怕。她离我越近
我就变得越勇敢,
直到她的香气浓得呛人,我可以尝到她手袋底部
那几枚硬币的味道。
现在我年过40了,仍有点期盼见到她,虽然现在
我只需去打开
一瓶昂贵的法国香水的瓶塞,大胆地喷一点
萨里马*,
香水世家雅克娇兰用香草兰花藤萃取的一款香水。
她那幽灵一样的脸
会颤抖,就像维罗妮卡*的面纱上基督那张脸——一束金绿色的花,
让我想起
学校放假的第一天,那时我常常
对着镜子练习亲吻
她的脸颊,眼睛仔细盯着那条长长的路,寻找一个斑点,
而空气都变成了琥珀色。
即使现在,香子兰的气味还像藤条一样螫人。但我也能闻到
玫瑰花和茉莉花
那瓶香水的前调,我拖着沉重的双腿走过那条芳香小径,
走到那只带着手套的手伸出
一辆黑色出租车,在祖母院门前。有一刻
我以为自己是安全的。
然后妈妈转过身,对我微笑,就像一个摔破的
香水瓶,散发出她的本质气息。
注:
1.维罗妮卡的面纱,据《圣经》记载,耶稣背负十字架被押往刑场的途中,一位叫做维罗妮卡的女子上前用自己的面纱他擦汗。从此,耶稣的面容就印在了这块面纱上。
2. 萨里马(Shalimar),一款香水,中文名"一千零一夜".
译自《女猎人》(The Huntress, 2005 )
吊灯树
我不知不觉盯着那些空隙,
复叶之间,现出纯蓝的翮羽,
空气将自己画在我的目光上。
我看见树干不断生长,
人可以攀爬,但它不会停止
长出红杉真正的冠,长出天羽
刺穿平流层,蓝色的天空长出
蓝色的森林,镶着白色蕾丝褶边
极细的卷须;在宽大的夜之华盖下
它那看不见的叶子
突然对星星很警觉——它们怎么成了
灯树一闪一闪的光。
译自《守林人的故事》(The Treekeeper's Tale,2009)
云雾森林
要进入这个
叶落如雨的森林,
得戴一张由许多网做成的面纱,
一些发霉得厉害,这样你就不见了。
你必须有霉味。得穿上
花瓣和蝴蝶的鳞片拼成的服装。
摘掉你从商店买来的鞋子的鞋底,
把它们换成树獭的皮,
这样你就可以倒挂在
那些幽灵般的树枝上,
穿过时间慢慢爬回去。
或者用甲虫的血涂在手掌,
穿过曲折如闪电般的裂隙
钻入树木的心材。
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只有进入自己。你认出地标一样的
器官,认出岁月间的各种伤疤。
你在学习去触摸那弧形
巨戒,进入一个时代,
那里树叶已把空气转变成光
森林在黑暗中闪烁
如肺部的X光
靠着一棵树的板根休息,
它的头冠在雷神宫殿中。
记住衬有花粉
和雏鸟绒毛的房间。
保育院里孩子们
沿着叶脉撕树叶,
碎片,留给生日,
游戏,用放大镜玩。
要解渴,
就喝河里倒映的云吧。
然后沉默降临
如软尘从星星坠落。
译自《一头鹿的心》(Heart of a Deer, 1998)
阿特拉斯蛾
这只巨型阿特拉斯蛾,宽阔的翅膀
极似中国地图。
这里是两条长城。那边
两片前翅上的满洲顶端
有神龙的头,威吓掠食者。
可地图上怎么会有那些窗,
晶莹又透亮的鳞片?
仿佛大地的皮肤有窗
会在黄昏某个时刻
敞开。这刚破茧的阿特拉斯
栖在我手上,它在抖——
像一个新世界,在为首次腾飞热身。
译自《守林人的故事》(The Treekeeper's Tale,2009)
注:阿特拉斯蛾,又叫地图蛾,蛇头蛾。在古希腊神话中,阿特拉斯是个大力神。
仿佛我就是冬季本身
如果走进母亲住的那家医院,
我会带上一瓶从忘川打来的水
和一瓶从记忆女神那取来的水。
我会啜饮这两瓶水。
会感觉像是在吞太阳的光箭。
我会深呼吸,渴望峡谷的空气。
看门人会在我脸抹上"狐火"
然后才让我乘坐发光的电梯。
走廊的墙壁是透明的,
我会看见树被囚禁在里面——
蓝色树枝上有旧伤,像树叶,
红色的树有猛禽一样的根。
“你准备好听真相了?”
护士长会一边问,一边释放
柠檬黄和金黄的蝴蝶。
“它们是冬季的第一波风雪。”
我会一边回答,一边看着
母亲正在遗忘的一只眼
和她正在记忆的一只眼。
然后我会对她讲我过去一直想讲的话。
那堆蝴蝶会聚集在她的床上,
阳光从窗户咕咕流进来
冲洗我们。
她的手会摇,但阻止不了我。
译自《一头鹿的心》(Heart of a Dear,1998)
跨亚马逊高速公路
大暴雨之后,万物皆银,
在我们的四轮驱动下闪烁。
我已数了七具狗的尸体,
一只食蚁兽、一只美洲豹
还有一条蟒蛇,它横在路上,
头被一辆卡车碾过
而我们正轧碎它的尾椎,
仿佛从天上掉下了一条云蛇。
译自《一头鹿的心》(Heart of a Dear,1998)
一盘冰冻的鸣禽
为了最后一顿团圆饭
父亲从冰箱里拿出
一盘冰冻的鸣禽
他存在那的,这些美味
嘴里含着冰晶
翅膀紧贴胸膛
有云雀、黑鹂、鸽子
他告诉我,有些拔了毛
还是活的
黎明时分薄雾如网
一只夜莺被掷进
一个装满废弃的头的袋子
它啼喊,这时偷猎者舔去
它羽毛上黏黏的鸟胶
动作温柔,然后,割断它的喉管
他斟上香槟,仿佛那是
生命的河流
我们吃着,如两个醉鬼
醒,不再在梦见飞翔
我趴在他膝盖上,唱那支歌
我在学校刚学会的——云雀
云雀,温柔的云雀,我要为你梳理翎毛
译自《猛兽园》(Fauverie,2014)
暮色中的美洲黑豹
他似乎把整个
亚马逊
卷入自己的生命,风暴
云似的玫瑰花结
穿过古铜色的黄昏
我到过那里,寻求庇护
在一个庞然大物的
支墩下,感觉
它的气息围着我——
它,肌肉紧绷
悄悄尾随着我
我跌跌撞撞
在浓密的皮毛中穿行
父亲的舌头
湿湿的,在我脖子上
我坠入深壑
他那断电的嘴巴
醒来时
我想我听到了
丛林咳嗽——这丛林
美洲豹,很安全
在栅栏后面。我俯身
触摸他的笼子——他瞥出目光
向我飞掠而来,像一支利箭
注:玫瑰花结(rosettes)暗喻豹子身上的花纹
摘自《猛兽园》(Fauverie,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