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狮子和孩子
——2019秘鲁公益之旅（三）
邓敏
秘鲁有众多历史文化名城，但若问我最喜欢哪一个。我当然毫不犹豫地回答：“卡哈马卡”。因为我们在秘鲁的大部分活动都与它密切相关，我们甚至天天打它那儿经过，在它那儿工作，你说能不熟悉，能不因了这亲密接触而喜欢吗？
卡哈马卡（Cajamarca）是秘鲁西北部的一个重要城市，它曾是最后一代印加王阿塔瓦尔帕（Atahualpa）的临时官邸。阿塔瓦尔帕是老印加王卡帕克（Qhapaq）与基多的妻子所生。经过多年征战，老印加王卡帕克已将印加帝国的版图，从今天的秘鲁扩展到北起今厄瓜多尔与哥伦比亚西部，东至今玻利维亚一半的面积，西跨安第斯山脉直达沿海，南达智利中部和阿根廷西部，总面积超过200万平方公里。从空中看，就像一朵玫瑰，人称“沙漠玫瑰”。
卡帕克征服基多时，获得了他最爱的战利品——基多公主，也就是阿塔瓦尔帕的母亲。爱屋及乌，卡帕克非常宠溺这个小儿子。当时，因为印加帝国的版图急剧增大，卡帕克无暇顾及，只好分成几个部分交给自己亲信的人管理。他的长子瓦斯卡尔（Huascar）是他和库斯科的妻子所生，也是他将来王位的继承人。但他喜爱小儿子阿塔瓦尔帕，让小儿子接管基多地区，并拥有精兵强将。
老印加王卡帕克身体强健的时候还好，妻妾成群，儿孙满堂，又有庞大的版图和看似稳固的权力机构。但关键是，美洲已不是被大洋包围和隔断的世外桃源，早在卡帕克登基前一年，即1492年哥伦布就已抵达了美洲大陆。而后随着开发新大陆的热潮，一批批欧洲探险家带着寻找黄金白银的梦想，狂热地来到这里。
欧洲人的到来犹如外来物种入侵一样，首先给这个平和、稳定的大陆带来的是一种致命的病菌——天花。天花夺去了这片美洲大陆原住民几近一半的性命，因为他们单纯、亲善的身体里没有那种抗体。尊贵、强大如印加王也未能幸免。卡帕克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庞大的帝国、无穷的财富、强有力的军队以及对神灵的虔敬，但这一切未能让他幸免罹患天花。也许，他至死也没能搞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毛病，即使最神威的祭司也不能在太阳神面前为他祁得福佑，即便向神灵献上再多的年轻圣女也无力挽回他的生命。他还有那么大的帝国需要统治，还有那么多的妻妾儿女需要照顾，还有许许多多未竟的遗愿，可惜他不得不带着这些遗憾和不舍暂时离开这个他引以为傲的土地（因为在印第安人看来，人死之后，生命仍可像过去那样延续，仍可做帝王，仍可拥有荣华富贵）。
他没想到，他死之后，因为分权，帝国内部发生了尖锐的矛盾。他宠爱的小儿子阿塔瓦尔帕在基多建立了一个新的首都，和当年的他一样充满野心和征服欲。阿塔瓦尔帕联合军队领袖，带着精锐部队，像狮子一样由基多向南，横冲直撞地向哥哥瓦斯卡尔（第12代印加王，1525-1532在位）的政权发起了猛烈进攻。他们在雷梅班巴（Leymebamba）进行激战，结果阿塔瓦尔帕大获全胜。胜利者总要向弱小投降者展示其王者的姿态和凶残，所以随着他一声巨吼，满城震动，继而是尸横遍地，血流成河。屠城的腥风血雨染红了其他城市，他们在雄狮一般的阿塔瓦尔帕面前早吓破了胆，纷纷脸色苍白、身体孱弱地献出了城池。这样，阿塔瓦尔帕一路长驱直入抵达都城库斯科，生擒了哥哥瓦斯卡尔，名正言顺地登基成了第13代印加王（1532-1533在位）。
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千辛万苦抢夺来的帝位还没焐热，又竟然像哥哥那样被人夺去了，而且自己仅做了一年就莫名其妙地成了印加帝国的末代帝王。命运是多么无情又嘲弄人，狮子王阿塔瓦尔帕新登基，带着万分荣耀回到北方卡哈马卡城。这里有比牛奶香甜，比女人肌肤凝滑的温泉。他以为，经过浴血奋战，现在可以高枕无忧，可以慢慢享受胜利的果实，可以丰养几年然后像父亲那样进一步扩张版图，扩大帝国的宏图伟业……正当狮子舔尽因搏击而留在皮毛上的对手的血渍时，正当他躺在温泉边小憩时，“猎人”却悄悄来到他的身边。西班牙殖民者皮萨罗带着狂热的黄金梦绕过大西洋南端，从太平洋东海岸直接逼近卡哈马卡。当真正的敌人来到身边时，阿塔瓦尔帕还以为是天外来使，予以隆重的接待，因为对方只有百十来人。讽刺的是，敌人略施小计，新登基的狮王就束手就擒了。180人很快就征服了600万人的印加帝国，这个成果恐怕连皮萨罗也是始料未及的。
强悍一时，还没来得及重温昨日胜利雄风的年轻的印加王阿塔瓦尔帕，霎时间成了阶下囚。囚禁他的地方就是位于卡哈马卡市中心，距阿马斯广场（Plaza de Armas）不远的“赎金屋”（Ranson Room，也叫Cuarto del Rescate）。“赎金屋”是一间七八十平米的石屋，如今空空如也。它是印第安人精湛石工艺的集中体现。巨大的、切割光滑平整的石块堆叠整齐，石块与石块之间完美衔接融合，连剃须刀这样薄薄的刀片都插不进去。不知道在当时奴隶制文明工具落后的情况下，古老的工匠们是如何做到的。印加文明有其灿烂辉煌和谜一般神秘的一面，但面对更为强大或者说外星人一般的入侵者，这些神话、美好和所谓的极盛文明都已无地自容了。
“赎金屋”外面有两幅画。一幅画是印加王阿塔瓦尔帕站在赎金屋一面墙的中央，他依然穿着接待外宾的华服，头上插着两束身份和权力象征的羽毛，右手笔直地举向头顶上方，高昂着头颅。两边是绑架并与之谈判，或者可以说是勒索赎金的强盗。印加王伸直向上的手指上有一条横线，那是强盗们要求的赎金数，将黄金堆满赎金屋到印加王手指的高度就可以释放他。于是，全国上下搜集在他们眼里犹如太阳光茫一般神圣的黄金送到强盗手里，很快就堆满了一屋。但简单淳朴的印加人没有想到，皮萨罗不是一个能遵循游戏规则的孩子，相反，他是个捣蛋鬼，甚至是一个恶魔。看到如此多的金子，他的眼睛发绿了，瞬间撕毁了约定。
第二幅画的中央仍是年轻的印加王阿塔瓦尔帕，只不过他已被剥去了冕服，头上也没有任何冠饰。他耷拉着脑袋，脸色苍白，正架在火上。四周是全副铠甲武装的西班牙士兵。他的对面一位是戴着礼帽、翘着山羊胡须、背着双手不可一世的殖民统治者，一位是将修士袍帽子拉到头顶的牧师。底下跪着一群深埋着脸、跣足的印加臣民。这幅画中，阿塔瓦尔帕尊贵的头颅再也抬不起来了。此前，他还幻想着无所不能的太阳神一定会来救他，他也一定会秉承神的旨意去创造一个更加强盛的帝国，励精图治，不让敌人有可乘之机。而架在火上的印加王连这点骄傲的念头都荡然无存了，因为他的身躯会在熊熊烈火中灰飞烟灭，这样他就没有了可以承载荣华和地位的躯壳，他将什么也没有。于是，他变得万分恐惧，央求殖民者留他一个全尸。
这方小小的石屋是卡哈马卡市中心目前仅存的唯一的印加遗迹。周边当年也许是末代帝王阿塔瓦尔帕用来享乐的宫殿，但早已推平。现在，阿玛斯广场的石基上，坐在高头大马上的是西班牙统治者，是另一头狮子。周边多是哥特式教堂。教堂的钟声在风中飘荡，抚过曾经淋淋血迹的卡哈马卡，穿过象征印加帝国屈辱史的“赎金屋”，飘向郁苍苍地安第斯山脉去了……
与“赎金屋”仅一街之隔，就是我们在秘鲁工作的地方——特殊关爱服务中心。从街边的小门进去，走过一个狭长的通道，来到里面长方形的露天空地，这是孩子们户外玩耍的地方。右边墙上画着彩绘，进屋正对门有三台上网速度不错的电脑。正有一个男孩在电脑上进行图案设计。还有三个女孩围着另一台电脑桌在做传统的绣活。里面有一张长长的白条桌，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在画画、在写字、在玩跳棋，桌上放着各种各样的绘制工具。桌子里边的橱柜上也堆放着不少颜色鲜亮的手工制品，应当是孩子们的杰作。
这间活动室的里面是厨房，三五个姑娘围着煤气灶在做一种鸡蛋面食。看着锅里的黄油饼在滋滋地“发福”，女孩们露出幸福的笑容。活动室对面是木工操作间，一个男孩神情专注地在做着切割活，还有的在围观志愿者姐姐给半成品“印第安酋长”头上的羽毛上色。孩子们一边看一边谈笑着，无比开心。我不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但我在想，这个羽饰幸许也是末代印加王头上的羽饰。曾经怒放的“沙漠玫瑰”——印加帝国盛衰史，他们祖辈的血泪史，其中的一些孩子是应当知道的。他们的老师会讲，不远处的赎金屋和印加民俗博物馆、印加文化博物馆也在用实物和图片生动地展示和诉说着历史。
殖民统治的历史是一段漫长而沉痛的流血史、死亡史，累累的白骨和色彩浓郁的印加画都让人触目惊心。但看到这群孩子脸上是平和、恬静的表情，甚至安静里有一种单纯的幸福。我日日在外间的小小孩活动室陪伴着他们，那些小一点的孩子有的坐在彩色海绵垫上玩纸牌，有的趴在粉红塑料桌上写字，有的共用一盒彩笔在画画，一边画一边嘴里嘀咕着什么……他们日日如此，日日庸常而平静地生活着，仿佛这里从未发生过什么。灿烂的、辉煌的、流血的、哀伤的、帝国、瘟疫、战争、殖民压迫好像都与他们无关。每天太阳静静地照射在他们身上，阳光温暖着他们幼稚的小脸庞。
这一切多么美好，生活本就应该这样。
多么奇怪，同一座城市，历史的烟云仿佛将它分割成截然不同的两块。一边是可怕的征服和搏斗，一边是孩童的天真和遗忘。
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书中有一章讲精神的三段变化，其中第二段和第三段变化分别讲精神变成了狮子，变成了孩子。
“在最荒凉的沙漠之中，发生了第二段变化：精神在这里变成狮子，它要攫取自由，在它自己的沙漠里称王。”
“孩子是纯洁，是遗忘，是一个新的开始，一个游戏，一个自转的车轮，一个肇始的运动，一个神圣的肯定。”
卡哈马卡的过去和现在是不是像文中的“狮子”和“孩子”那样也昭示着人类的命运：带着妄想和专横，进行血腥的征服和博弈，为了所谓的创造自由和获得新价值；但最终这种狮子般的劫掠，也无能为力，所以它变成了孩子；用孩子的天真无邪、擅长遗忘来建立一个真正自由的世界，这个世界不在乎新旧世界的割裂，因为它有自己的意志，它在丧失中赢得了自己的世界。
这也让我想起一部影响深远的美国科幻片《2001太空漫游》。影片用天马行空的想象和大气磅礴的构图呈现了人类开创、木星探险、电脑反叛、星际穿越、生命轮转，最后是一个发光的星孩诞生的过程。这个透明的瞪着一双纯洁大眼睛的星孩，凝视着浩瀚的宇宙，等待着新生世界的来临。
眼前特殊关爱中心的这群孩子、卡哈马卡、人类和“我”，我们重叠在一起，我们终将由带着欲望四面冲击的狮子变成一个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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