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屋后板栗香

 

老母亲煮了一大盆板栗。她说，板栗是后门捡的。老家济下的后门有两棵板栗树，两棵柿子树。但这四棵树都不是我们家的，是隔壁那位老人家的。一到秋天，那四棵树挂满了明晃晃的果实，直把我们的馋虫往外勾。

村子里，树头上长出果实的人家并不多。我家两棵梨树，一架葡萄棚便是全部。隔壁的那家，梨树若干，还有一株桃树就长在我家斜对面，距离家门口咫尺之遥。春天，满树的桃花灿若朝霞，等花落了之后，就会长出小小的桃子，藏在绿叶丛中，非常腼腆。我常扒开叶子看看，咽下一口水，等到桃子成熟的时候，恨不能家里买下整棵桃树来。但那是不可能的。隔壁的那户人家，似乎永远有一双眼睛盯着那棵树。其实，是盯着我们，看看我们什么时候出手摘桃，他便一吆喝：“贼啊，偷桃啦！”几个小孩立刻四下逃窜，空留一手桃子的气味，放在鼻子边闻了又闻，舍不得洗手。

板栗树和柿子树不在前门，而在我们家后门。我很奇怪，为何房前屋后的树都是别人家的呢？母亲总是叹气。

我不懂善良与树是谁的有什么关联，反正我家的门前有大块地是别人家的，那户人家距离那块地有点距离，后来我们用钱买下了那块地，房前空敞了许多。那些树，却是“无价”的，它们年年长出诱人的果实，在秋天的每一个凌晨和黄昏，都藏着我们无限的觊觎。

我常常在凌晨时分起来寻找掉落的板栗。

后门是山地，并不平坦。天刚蒙蒙亮，公鸡打鸣，我就起床下楼，轻轻地打开后门走出去。开门声不能太响，毕竟隔壁与我家仅几米之隔，老人家的耳朵十分灵光，一听开门声就会警惕起来。走到板栗树下，弯腰弓背，进行地毯式的寻找。那些成熟了的板栗会在一夜休眠之后，不知不觉掉落，我们便觉得，即使是掉在地上的，捡来总不算“偷”吧？

如我这般想法的并不在少数。窸窣窸窣，很快，便看见隔壁又有一小孩前来捡板栗。突然之间多了一个人，便感到捡板栗有了威胁，恨不得多长几只眼睛，能一眼千里才好。一见到板栗，惊呼一声：这里有！刚出口便后悔了——万一引来了树的主人可怎么办？

也不是没有这样的经历。有一次，等我塞满了两个裤兜，正满心欢喜想回家时，见树的主人悠悠地走来，突地一个石头从天而降，打到我的屁股上。转身一看，老人家正黑着脸，一眼严肃地说：“你们这些小贼……”我一听，脸红一阵青一阵，从后门躲进了屋。把板栗一颗一颗放在桌子上，光滑明亮的深棕外壳，却怎么也勾不起吃的欲望了。的确，被冠以“小偷”，便觉得这板栗失去了粉嫩香甜的味道。我狠狠地想：“将来，我要赚很多很多钱，买很多很多板栗……”

每年看板栗树的主人收板栗是最令人羡慕的时候。他拿一架梯子，架在板栗树旁，爬上梯，用竹竿用力敲打树上的板栗。那些板栗直溜溜地滚落下来。满地的未开的板栗看得我们直打颤，站在梯子上的主人，俨然成了一位家缠万贯的富翁。偶尔，他会给我们这些眼睛里冒着馋虫的小孩递来一两个未开的板栗。我们小心翼翼地拿着板栗，心里却是畅快的——因为这不是“偷”的，也不是捡的，而是树的主人光明正大地给的。来不及煮，便剥开了壳，生吃了。

15岁时，考上瑞安师范学校，我便远离了那栗子树。每逢冬天回来，母亲从哪里端出一碗板栗干，说是后门捡的。我很奇怪，母亲到底是什么时候捡的呢？她说，每天三点钟就起来去捡板栗了。她说：“你放心，这不是偷的，这是捡的。”吃上三颗，满嘴生香，与番薯、土豆的味道，还是有着巨大的差距的。那里隐藏着一个孩子对童年食物的奢求与梦想。

一转眼，那棵树的主人早在几年前作古了。

母亲说，那棵板栗，无人问津，每年秋天，谁去捡，便是谁的。也没有人会架起梯子敲落板栗，就觉得板栗也有“生老病死”，该成熟的时候，掉下来，捡了便是。

我感慨道：“当年，我们捡一颗板栗吃，总是胆战心惊，担心被那主人看见。现在，有谁会在意那棵树是谁的呢。”

母亲也叹道：“是啊，想想当年，真是苦啊。”

我拿了一颗板栗，剥开吃了，却再也难寻到当年“偷捡”来的板栗的那种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