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想给倪大红加点戏

撰文/五十度红

逆袭了！

当了三天亚军，今天（5月3日）《悬崖之上》终于升到票房第一。作为五一档里口碑最能打的一个，这个第一会持续很久。

数据来自猫眼专业版app

早在点映的时候，我们就聊过张艺谋，聊在这部电影里微妙又不可多言的表达（拍《悬崖之上》，张艺谋爽在哪？）。

今天换思路，说说这部戏里最容易被忽视的一个演员。

他容易被忽视，是因为电影里他的戏份偏淡，大部分戏剧化的时刻，包括几场紧张的追击，都没有他。

但如果没有这个角色，这个特务世界又不好运转起来，甚至我们很难从这样一个缺少宏观背景展现，缺少高层权势者出场的对战格局里，感受到那种窒息的压力。

他是这个世界里和雪相似的天气，看似沉静悠缓，实则乌云密布，一缕光都不给你。

倪大红，饰演效忠伪满国的警察厅科长高彬。

也不知道是不是老谋子欠他的，当年拍《红高粱》的时候，本来考虑过倪大红，毕竟当时刚演完《高山下的花环》没几年，但从那时候失之交臂，倪大红就成了张艺谋心里常惦记的一块石头，时不时就得擦亮擦亮。

青年时期的倪大红出演《高山下的花环》

《悬崖之上》是倪大红第四次跟老谋子合作，在这群演员里算最多的一位（确实仅次于巩俐姜文），并且他们的合作分布在张艺谋创作思维的各个阶段。

巅峰作《活着》（1994），他扮演狡诈的龙二；

《活着》 倪大红饰演龙二

张艺谋武侠三部曲收官作《满城尽带黄金甲》（2006）里，扮演迂腐的蒋太医；

《满城尽带黄金甲》 倪大红饰演蒋太医

争议之作《三枪拍案惊奇》（2009），演的是生性多疑又性变态的面馆老板。

《三枪拍案惊奇》剧照

龙二、蒋太医还有面馆老板，三角色连一起，有种阶梯状的趋势，那就是不断地在算计与被算计、怀疑与被怀疑、指挥命运与被命运指挥的表达上精耕。

到了《悬崖之上》，就像在这个维度上修炼到头的感觉，只要倪大红一出场，也不用多说什么，就能感觉到施压感。观众最想看到的，就是反派的意志也很坚定，他太难扳倒了。

首先咱们说面相，倪大红61岁的脸，恰好到了展现高彬这个角色的绝佳时刻，他的眼袋和抬头纹代表着职业经验，双颊正面看很饱满但侧面看却又像刀锋，这是在特务系统里挤压又拉抻后形成的脸，他象征着这个系统里的恶与极端，给人直观上的压抑和恐惧。

你说他也没干什么，就往哪里一杵，你就不大舒服。尤其在环境音、背景乐和台词量不断降低的时候，会加深那种不适。

换做别人，可能就是眼睛眯个缝，或者直接戴副墨镜加深神秘，倪大红不这样，他那俩眼睛正常状态下就瞪得像铜铃，像要刺穿你的谎言。

这面相是反常态的，不容易描述，就是刚刚好。

刚刚好在那份阴森的质感上，所以说，高彬身旁的角色除了金志德 (余皑磊 饰)有恶人之相外，其他几个人都端端正正，身材挺拔利索，和正派调一个个完全也能演，但倪大红演的就不是人了，就像刚才说的，他演的是一种阴云密布的自然现象，是一场气候。

拍摄前，倪大红和张艺谋反复揉搓高彬这个人物，做了很多调研，从人物的前史，找到他和正反派每一个角色的对应关系，特务和顶级特务头子的区别是什么样，区别就在于顶级特务说话不轻易动嘴唇，还不能用腹语，他就是在做口腔震动，但上嘴唇不怎么动，这样窗外的人看到，不那么容易看出来你说了什么。

倪大红还精心调整说话语速和口气，商量事的时候是“哦，你是这么看的”，像朋友说的话，也像领导说的话，像是和你平等讨论，但又像是给你一点紧迫和威胁，这创造出属于倪大红版高彬特有的节奏。

毕竟高彬这个人物是不粘血的，脏活累活他从来不担着，每个人，都是他灵活使用的枪与匕首，盘活全局，他得和其他几位真正的战斗力下属区分开。

在《悬崖》的多人场景中，倪大红总是站在C位，是整个反派团的核心，但我们的注意力并不会始终集中在他身上，我们会更留意身边于和伟和余皑磊的表情变化，因为是一种“背景前置”的操作，需要倪大红托着。

有些人还问，一般战队格局不都是3对3或4对4，这次怎么是5对6了呢，变成于和伟+张译+秦海璐+朱亚文+刘浩存VS倪大红+李乃文+余皑磊+周晓凡+雷佳音+沙溢，因为倪大红这个角色大部分时间里不需要“下场”嘛。

高彬有句台词，“怀疑是我的工作”。他不仅仅要怀疑我方战士，他还得怀疑自己的每一个跟班，他怀疑到了极限，他甚至会怀疑自己，还记得他解除了对周乙的疑虑，望着周乙离开的那个微微无奈的表情吗？表面上看是对同事的愧疚，但深层次，其实是“我怎么还没抓到这人”的自我怀疑，这个微笑，倪大红拿捏得很准，因为全片他都不笑，而这个笑，同样也不是笑。

还有一些准头，是随性而生，拍摄刚才这场戏的时候，倪大红突然上前给了于和伟一个拥抱，这个即兴表演被收入进成片，那是一个普通拥抱吗，那分明是司马懿和刘备的拥抱——我对你的怀疑，不要停，继续舞。

对应到结局，枪决那一瞬，倪大红的眼神还在另外三个下属身上游走。“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这句话也适用于高彬，他迟早会陷入这场无间道里。其实有条件，完全可以开一个高彬传，创作空间更大。

没有强大的反派压着阵势，张译被电击，秦海璐卫生间嗷嗷哭，这些宣泄点都会掉几分力。电影的有趣地方在于，它是一个剧集的前传，我们不可能在这里就看到反派boss被打败，但是他要漏出将来注定失败的线索与逻辑，所以倪大红承担的是创作另一种痛快，更难也更高级一些。

这种高级，在今天这群老戏骨里，还有谁能上，也说不出二三了。但你可能不知道，倪大红也不是第一次与谍战啊特务啊有交集。

十年前，倪大红在《香草美人》里就演了类似的特务头子，剧的评价一般，但演员的评价却不低。

在那部戏里，倪大红扮演的林少群审讯旧友，一开始，眼神从不看着对方，“我这个人有个优点，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因为他知道旧友不会招。

等他把旧友的女部下、一个伤痕累累的女子扔在地上时，他开始死死盯着对方，用刚才同样的鬼魅的语气说：“我这个人还有一个缺点，敬酒不吃的人，我一定让他吃罚酒”，旧友晕倒在倪大红肩膀上，倪大红又用唇语对跟班说——“装的”。

《香草美人》 倪大红饰演汉奸特务林少群

虽然都是静态的发挥，这是初期的倪氏日伪特务的狠，与《悬崖之上》截然不同。

很多人并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很容易忘记，那就是倪大红演特务，其实是子承父“角”。

改革开放后中国第一部谍战片爆款就是《保密局的枪声》，有多爆？

观影人次超6亿（那时全国人口9.6亿），几分钱的票价，票房卖到1.8亿人民币。

在这部电影里，扮演保密局特务头子的，正是倪大红父亲倪正华。历史总是这样回环是不是。

倪正华在《保密局的枪声》中饰演特务头子

倪大红在《十三邀》里对许知远阐释过自己的生活哲学，也是他听来的段子，说一行者，问得道者，得道前您都干嘛呀，回答是“劈柴、担水、做饭”，那您得道后每天又干嘛呢，“劈柴、担水、做饭”。这就奇怪了，那您怎么得的道呢？

“得道以前呢，劈柴的时候想担水，担水的时候想做饭。得道后，劈柴就是劈柴，担水就是担水，做饭就是做饭。”

这不仅仅是做事专注的问题，说得形而上一点，他是在参透事物的本质。其实我们整个人生，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了参透事物的本质，不以这个目的做事的，都是混沌，哪怕你会把这个“混沌”替换成“生活”，那都不矛盾。

倪大红就是认清了自己还不够，还混沌，还缺乏创造力，所以他还会继续耕耘，我们才更有得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