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她们执意要离开，我在这片竹林又住了有多少年？心里默算，竟然不知不觉就又过去了快千年的光阴。忍不住轻轻吐出一口气，面前的竹叶刹那间变得盈盈欲滴如绝世翡翠，恐怕连当初蛊惑她们两姐妹离开的人间都找不到第二片如此光彩流溢的叶子吧。
自从小白和小青相继离开，我就用法力把这片竹林封印了起来。如果我不愿意，人或者妖都不可能找到这个地方，更别提会随便闯进来。当小白和小青说要去人间走走的时候，我已隐隐开始担心，一场劫数终是怎么也躲不掉的了。她们刚得天地造化修成人形不久，才会对人间俗世充满好奇，心心向往而不可自止。可是，我怎么会不知道人间是什么样子啊。既然无法阻拦，该来的，就来吧。
八月十五 ，人间中秋。一轮满月照的山林里似波光粼粼。青龙剑，兀自闪着冰凉的寒光，在夜风里轻微的颤抖着，剑身上刻满了诡异的花纹和奇异的文字——是的，这把剑杀的不是人，而是我这样的妖。只是，剑的主人却没有选对一个好时候。今天是月圆之夜，也是天地交泰至阴之时。对妖来说，遇阴时就如人喝下一碗老参汤一样。她一个人间法力平平的小法师，就算仗着一把破剑也伤不了我。从她那瞪的大大的眼睛里，我分明感应到此时她其实是极度的害怕和紧张的，可是却偏偏紧随我追到了镇外荒岭，虽不知死活冒失莽撞，倒也是勇气过人了。如果遇到的不是我，而是喜欢走旁门捷径的山妖精怪，恐怕此时早已经成为它们的口中之餐了吧。想到这里，我突然决定好好戏弄她一下。
我收住身形，闲闲站定。她见我突然停下，也是一呆。慌乱的举剑就想刺来。我赶忙说道——等一下，我要问你一个问题。她迟疑的站定，沉下脸，没有言语，只是一双清亮的大眼睛警惕的看着我，额前的一缕黑发早被汗水浸湿。
我不由一笑——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老是跟着我?她似乎鼻腔里哼了一声，没想到说话倒也干脆——说了也不怕你这个妖邪找上门来。我叫赵莉娘。你这个妖邪专门蛊惑世人为祸人间，我今天就要除去你！
慢着！眼看她又要举剑来刺，我大声喝住她。她皱着眉捏着剑诀不情愿的又停了下来。还有什么话，快说！——哈哈！看来遇到了一个不但胆子大还很冒失的人啊。我决定好好修理一下这个没有一点礼貌的小丫头。我想问问你们人类——何为善，何为恶？她明显的一怔，万万没想到一个妖邪会问她这个问题吧？
你们人常常把慈悲挂在嘴里，可看看所作所为，却无一不是恶。你们为了满足难填之欲勾心斗角互相残害，就是那所谓善人好人尼僧等众还不是也为了一己之私一人享尽天地福禄才去做劳什子的吃斋念佛?你们视我们为祸害，却不知我们修行专找那人迹罕至之处，就是为了主动避免互相干扰。可知我们为了求得一个自在要历尽多少苦受尽多少灾劫?就算能够化去兽性灵智大开，还有雷霆之劫难以逾越。说我们偶有迷惑世人不假，可我们能迷惑的不过都是不忠不义市井小徒，也是他们命里有那关劫。若真有那高洁君子我们钦佩赞叹还来不及哪里会去加害而后快！
你既然今天要举剑杀我，想必一定是认为我有该杀之处?我倒是想洗耳恭听一下姑娘必杀我的理由？说完，我背手而立，山风没来由的吹来，想必我的一头白发也给吹乱了吧。我斜斜瞥她一眼，小丫头张口结舌一时无语。罢了，今晚废话说的够多，也该走了。我念了遁诀，身形一闪，化作一片金光没入山林。小丫头在身后大喊——你叫什么名字?——我叫什么名字？当然是紫竹林的金蛇郎君——颜子阳。我嘲讽似的微笑着，虽然莉娘这个名字似曾相识，可苍狗白云已过了那么久远，久远的连我这个老妖都快被天地忘掉了。我可不在乎她有没有听到我的名字，我只想到今晚那两条快修成人形的后辈同类现在这个关口需要我十分谨慎的照管。妖在化成人形之时是修为的一个飞跃，也是一个关口。成功则有可能继续往上，失败则会前功尽弃白白浪费辛苦数百年的道行，不得不慎。
我虽有半师之谊，但却不想搞得那么拘束。向来不喜人间那套礼仪，只喜欢自由自在，一切唯心交往。竹林方圆数十里，藏于深山，远离尘嚣，足够我们歇脚嬉戏修行。可是，她俩还是对山外念念不忘。好吧，我若横加阻拦，怕是以后相处也会渐渐无味。
小白，小青，你们此去人间，一定要时时处处留心，不可做害人性命违人天伦之事，否则，天地神灵放过你们，因果却必不会放过你们，对我们妖来说，千年苦修若毁于一旦，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切记切记。小白泫然欲泣，小青尚年幼，也是面露戚戚难舍之情。
我不由颦了蹙眉头，一千年前的回忆又丝丝缕缕的进入我的识神。她们俩终究还是忘了我的嘱咐。以至于水漫金山死伤无数无辜生灵。修行路上，情之一劫，为何如此难以堪破啊。
不知为何，心头突然一动。这千年，早已如止水镜面，怎么今日无端定不下了呢？终究还是抬起了眼帘……整个竹林无风而动，旋即，一种看起来略显粘稠的翠绿色透明雾气洒满无数金色的星光像河水一样蔓延包裹住我的全身。我缓缓的躺下，全身的肌肤不着片缕，看起来如羊脂玉般温润完美，虽然这样可以缓解一点，不至于被打回原身，可是我依然知道接下来的疼痛有多难捱。
每逢一个千年，我都将要遭一次苦劫。虽然我早已修成人形，法力在妖界也已经屈指可数，甚至普通的天雷都不再被我放在眼里。我可以任意随心所化，但是我却始终没有办法改变自己的本灵——一条蛇的原魂。如果我要继续修炼，那么每一个千年，必要体验一次炼狱般疼痛的蜕皮之苦。这个时候，是我最脆弱的时刻。就算是一个普通的人类，此时都会对我构成威胁。
我记得，上一个千年，是小白和小青，陪伴左右，直到我完全恢复正常。而在上上个千年，那时我的道行还浅，巨大的疼痛让我变回了本原，一条金色的小蛇。我以为就要死了，却是她——一个头发在脑袋两边梳成平髻的眼睛大大清亮的人类小姑娘帮我逃过一劫。我依稀还记得，她的家人曾经唤她——莉娘。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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