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常涉而渐有情

据说僧不三宿桑下，恐日久生情。我没有出家人的慧根和宏愿，无力云游四方，为五斗米，不得不经常食息于乡下。晨夕变换，寒暑代序，一晃就两年多了。我乡居的村叫岐山。只要在村里，我几乎都要到“春风园圃”里转转。我之所以名之为“春风园圃”，一是园主人姓戴名春风，二是寄有“桃李春风一杯酒”的私意。

园圃占地三百多亩，被岐山从西、北、东三面揽入怀中，南风易入，北风难侵；又加地形北高南低，站在北边朝南俯瞰，景物一览无余。在园圃里，我们利用扶持资金，建了十一个温室大棚，几个种的是瓜果蔬菜，几个栽植了樱珠。温室大棚将园圃内的植物分为了两个天地。棚外有随季节生长的雪桃、山楂、核桃等果树，和地瓜、玉米、花生等农作物。远处还有几棵没有砍伐的大杨树。最初常去园圃，是看看工程进度，盼望着早日完工；后来常去，是看看果树和庄稼的长势，盼望着早日开花结果；再后来，去这就已经成了习惯，有事无事，常到园圃走个来回。我是有情的动物，天长日久，这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都逐渐感到亲切，温暖，甚至不舍。

一日之中，最值得留恋的是乡村的晨夕。于清明的早晨，站在园圃北边朝东南望，一轮红日升起，分外鲜艳，心也随着变热，精神会为之慢慢振作，觉得生活和人生是如此美好。待到白日将尽，暮色四合，太阳会由小变大，慢慢隐没在西山里，仿佛一位世人，劳作了一天，浑身放松下来，去了安息之所，从容安详。一年之中，最美的当然是春秋佳日。春天，草木发芽，虫声新作，一片生机盎然，未来充满无限希望，但总觉得流于肤浅。最耐人寻味、引人深思的还是秋日，累累硕果，饱满而充实。繁复的色彩铺满大地，风吹庄稼叶飒飒作响，成熟的味道弥漫田野，农人弯腰收割，忙碌而喜悦。

至于热闹的夏天，萧索的冬日，在我真是无以言表了。

细想想，也不能全这么说。记得夏日的一天，风雨中作，旧雨新知不来，想起“风景雨来佳”的诗句，我神经又发了，何不去看看雨中的园圃，寻一点异趣，打发内心的孤寂？于是冒雨去看风景。那些玉米和尚小的果树，没法抵抗风雨，随风摇摆，不得安生，使人不由担心：该不会被折断吧？那几棵大杨树，梗着脖子，在跟风雨较真，不肯低头，却也被吹打的东倒西歪。最可伶的是，从被丢弃在沟底的玉米秸中长出来的野花，本来就有几分卑微，不求他人顾盼，只想躲在暗处偷偷绽放，也没能逃过雨水之灾，都被淹没在污淖中，令人心疼。只有那些杂草，柔软的身躯，俯仰随风，时起时伏，显得潇洒自在。再到棚里看看，由于有外力的庇护，瓜果毫发无损，安然无恙。

所幸我不需要日出而作，无劳我以生之苦，“站在桥上看风景”，蜂蝶穿花过，禾苗日日长，感到一切都美。这当然是以我为中心。在劳作的农人眼里，恐怕就不尽然了。整地耕种，干了要浇水，涝了要排水，打药驱虫，除草施肥，忙活一季，至于收成多少，几乎全看老天爷的脸色，美从何来？遥想陶公当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真是超然。我想他终归是采菊，若他整天从土里刨食，足蒸暑土，背灼炎天，还有闲情直起腰来，远望南山，悠然自得吗？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自嘲的旷达中，总觉得还掺有一丝酸楚。诗意和糊口，他的内心是否为此缠夹过？

也许在村民看来，我是个不事稼穑、游手好闲的城里人，出来不过散散心，解解闷。殊不知我本出生于农家，小时候在家乡学习生活，对土地和庄稼有与生俱来的亲切感，能得以长时间地重温儿时的感受，真是穆如清风，以慰其心了。最难得的是，乡亲们多多少少还留有村野的朴厚。园圃来回的途中，我们常摘些豆角、丝瓜、辣椒之类，或扒点地瓜，掰几个玉米，以备晚餐，碰见不熟的主人，也不恼怒，更不要说责备了，而是教我们辨别孬好，让我们多弄些。久而久之，即使被抓现行，我们也没了尴尬之情。

前几天，偶然间读到《鹦鹉灭火》(刘义庆)，我心有戚戚。古文很短，不妨貂尾续狗，照抄如下：

有鹦鹉飞集他山，山中禽兽辄相贵重。鹦鹉自念：虽乐，不可久也。便去。后数日，山中大火。鹦鹉遥见，便入水濡羽，飞而洒之。天神言：“汝虽有志，意何足云也。”对曰：“虽知不能，然尝侨居是山，禽兽善待，皆为兄弟，不忍见耳。”天神嘉感，即为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