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幸福地走了

郭先珍

这天，九十三岁的黄姥姥推着轮椅来了，圆圆的脸上失去了往日爽朗的笑容，紧锁的眉头堆着层层愁云，嘴唇一颤一颤的，像有不少心事要吐出来。常在一起话聊的老姐们有些吃惊，关切地小声问道：您不舒服啦？遇到麻烦了？她没有回答，一屁股坐在轮椅里，叹了一口气。像是自言，又像是回答：那白眼狼、那狗儿子跟我较劲，天理不容......

黄姥姥山东曹县人。上学、工作在北京，丈夫在街道医院任院长。他们育有一儿一女，儿子小名叫狗儿，中医大学毕业后在药物研究所工作，女儿小名叫小猫，教小学。家有两处房产，算是无忧无虑的小康吧。2000年以后，她搬到了世纪城大三居，女儿女婿陪住，照顾二老方便，外面的小三居给儿子一家，离他们上班较近。每逢周末年节全家聚聚，乐融融的。谁料2007年丈夫去世了，黄姥姥光滑的面容上顿时皱纹纵横。在儿女的安慰开导下，才渐渐开朗起来。

三年后的一天，儿子来家看望母亲，突然提出想看看世纪城的房产证。黄姥姥拿给他看，儿子看后说：“我爸不在了，是否把我的名字写上去。”黄姥姥不高兴，说：“你爸不在了，还有我啦，我也是房产主人，别提这些伤心事。”儿子没啃声回去了。没过几天，儿子又来看妈了。再次向妈提出要把自己的名字填到房产证上去，黄姥姥没理他。儿子扫兴地回去了，跟媳妇一琢磨：妈九十好几了，老糊涂了，还不是妹说什么就信什么。那世纪城房子虽说比我现在住的只大十几平米，可绿树红花，亭台流水，环境多美呀。不行！我得在妈生前把这房子搞定。于是他再次回家给妈送营养品，笑着跟妈说：“我也七十几岁了，是您老儿子吧？让我和媳妇儿来照顾您。我跟妹的住房掉个个儿，好吗？”黄姥姥断然拒绝，说：“洗澡、上厕所、睡觉等等啰嗦事儿，你媳妇儿能跟你妹比吗？你媳妇儿愿意，我还害羞呢？”没料到这老儿子恼羞成怒，竟然质问妈：“您就是想把这房子给我妹？您偏心！买这房子装修的钱是我出的，安空调、买冰箱的钱也是我给的......”黄姥姥气得不说一句话，眼里那原本可爱的儿子竟成了一头黑毛森森的白眼狼在狂吼：“您偏心，您不把我放在心上，那您把钱还给我！”黄姥姥浑身颤抖，冲到桌前从抽屉里拿出银行折本，扔给儿子：“你要多少拿多少，你走！”这白眼狼真的叼着银行折本，离开了含辛茹苦养育他的白发老娘。

儿子离开黄姥姥五年了，狠心的连电话都没来一个。原本开朗健康的黄姥姥，一下子又衰老了许多。常常暗自流泪回忆起养育这孩子的种种艰难：怀儿子时反应强烈，六个月里呕吐不止，住三次院，才缓过气来；生儿子时因胎儿过大，苦熬两天两夜，输了800cc血才保住性命。之后，儿子上学，找工作，娶媳妇儿，养育第三代......哪一样不操碎心啊？她实在想不通，为跟妹妹争十几平米的房子至于吗？

这事儿传到了山东老家黄姥姥弟弟耳中。她弟弟是条“梁山好汉”，视姊如母，顿时肺都气炸了，立即到北京来看老姐姐，劝姐姐别伤心，说外甥会悔改的。然后来到外甥家，坐在客厅桌旁，一言不发，瞪眼瞅着外甥把茶端在桌上。猛然一拳，打得茶水四溅，起身命令道：“狗儿，给我跪下！”。狗儿站着没动。他舅厉声地教训他：“你妈把骨血给了你，冒着生死生下你，累成白发苍苍，还在为你做奉献。你为了十几平方米的房子，真忍心不认生你养你的白发老娘吗？你妈离百岁只有两年了，七百二十天呀，一眨眼就过去了。你是读书人，《诗经》里说：“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孔圣人教育我们：“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你明白对父母之年惧什么吗？“狗儿呀，你不能重资财，薄父母啊！”舅舅的这通教训像尖刀扎在狗儿的心上，醍醐灌顶般地使他从迷惘中醒了过来。七十多岁的狗儿自动地双膝一跪，痛哭流涕地向舅舅忏悔。

庚子年就要到了，大年初一是黄姥姥九十八岁的生日。年三十这天，黄姥姥家大喜临门，离家五年的狗儿带妻携儿回来团年了。狗儿买了大红缎面的羊绒背心，妈最爱吃的酱猪蹄，还有一个大红包。一进门就跪在老母亲的前面说：“儿子不孝，一时糊涂，请妈原谅。”黄姥姥看着败子回头，就像从前那温顺懂事的孩儿重回到身边一样，高兴地摸着狗儿肩背，让他起来，说：“妈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你是我的儿子，回家就好，一块儿过大年。”妹妹将饭菜摆好，一家人举杯向老妈祝贺，热热闹闹，喜气洋洋。饭后黄姥姥说，她有点累了，去床上躺一会儿，你们边吃边聊吧。大哥和小妹俩倾心交谈。酒后吐真言，大哥向妹赔不是：哥财迷心窍，对不起老母亲，也对不住你。舅一席话如五雷轰顶，我从噩梦中醒来。今后我俩一定孝敬好妈，我也一定会好好疼你的。你不记恨哥吧？妹妹诚恳地说：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了吧，今天妈和我见到了你十分高兴。妈毕竟年岁大了，我俩是得用心好好照顾好老妈啊！兄妹俩收拾好饭桌，一起去妈妈房里看看。开门一看，啊呀，天蹦地裂！黄姥姥脸色惨白，一只手搭在床边，浑身冰凉，探鼻孔没了呼吸。他们跪在床边大喊妈妈，狗儿更是捶胸顿足地哭着，万分悔恨！黄姥姥毫无反应，送医院诊断为急性心肌梗死。黄姥姥刚到九十八岁，谁料见了老儿子一面，就心满意足地，飘然上天了。

话聊的老姐妹们都说黄姥姥没遭罪，没牵挂，幸福地离开了...。但苍天却没给不孝子续罪的机会，落得终身悔恨。

这故事是否像当代的警世通言呢？

作者简介：郭先珍，女，湖南湘潭人，中国人民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教授，多年来从事现代 汉语词汇语法学研究，共发表论文26篇，出版著作21部（含独著、主编、合著）。退休后学习文学创作，曾在全国各地报刊杂志发表过多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