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哥

阳沐匠

邦哥阳沐匠那是在1998年夏天，我刚刚接手公司的两湖业务，在武汉逗留几天后，从天河机场飞往长沙。

飞机在黄花机场落地。我见到了传说中的邦哥，时任省报印刷厂供应科科长，他中等身材，微胖，参加过自卫反击战，性格率真，容易和人打成一片。

邦哥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两道剑眉下的眼睛如阳光一般与我对视，一口湖南普通话裹挟着热情，是老杨吧！欢迎啊！看我有些愣怔，又解释道：老杨，我们湖南人称“老，”是表达尊敬的意思。

初到湖南，很是生疏，邦哥几乎每天晚上到招待所来看我，和我聊天，有时到外面吃个便饭。我俩同岁，我也喊他“老卢。

作为大报社的材料供应负责人，老卢的工作炙手可热，每天办公室宾客盈门，烟雾缭绕，有老用户，也有不少是冲着报社巨大的用量而来，希望能够占一杯羹。对这些人，老卢从来不打官腔或是冷漠地将之拒绝，总是笑脸相待。大宗材料，如油墨、纸张，PS版等，均是由厂部决定的，是经过多年使用验证的，轻易不作更换；一些小的耗材，如胶条、模垫、洗车水等，他也要认真验证厂家的资质，在质量和价格都占优的情况下，先让对方少量发来一些产品在车间试用，合格后再商谈使用事宜。

常听他说，大家为了工作奔波在外，都不容易，能行的话就招呼一下。我们公司是报社的长期供货单位，尽管这样，老卢对我们的要求也很细。有一次，他专门打电话让我到报社的内部食堂吃个便饭。吃饭间，他说，老杨，和你商谈个事，我们车间都在节约压缩成本，我们的代印报纸多，印数少，好多报纸刚开机就印完了，很消耗材料。你回去和领导汇报一下，桶装墨的价格能不能降上两个点？你们是大厂家，带个头。听着老卢客气却又不容置疑的口吻，我顿时觉得很为难。多年来，我们的产品价格在全国是最低的，给湖南省几个大报也最低。我担心回到公司无法交代，就说，老卢，你也知道，我们公司的报价已经很低了，只是因为量大才稍稍有些利润。我强调了工作的困难，合作这么长时间，我想他会给我一个面子。

谁知我话音刚落，老卢的脖子一扭，两眼瞪着我，不认识似的，把筷子放在桌上，随即两只胳臂举起来向上摆着，像是要端枪射击，似笑似怒地反驳道：冇莫子不行啊！我们这么大的用量，只用你们一家的就是对你们的支持！你看小油墨厂的报价，都比你们的低啊！看到老卢激动了，我急忙说：老卢，你别急，咱们慢慢地商量，这事我也做不了主，还要请示公司。

老卢镇定了片刻，情绪也缓和了下来说：老杨，我们都是做事的，我知道你很为难，我也一样。要不这么着，你和领导说，可不可以将运费包括在价格里，有几家材料厂家都是这样做的。虽然意思是一样的，但他在为我考虑如何向公司打报告，让事情顺畅一些。

我回公司后提出这一要求，公司根据市场的变化，对价格适当做了调整。一个星期天的上午，老卢给我打电话，老杨，你上午有空没有，有个新疆的客户朋友来了，报社派了个车去韶山，你要不要一起去？

这一下提醒我，来湖南一年多了，还没去过韶山呢！每到快过年时，老卢知道我还在长沙，就给我打电话，“老杨，没事了一起呷个饭。”就在报社的小饭馆，炒两个小菜，每人喝上二两酒。

席间，他问我计划哪天回太原，我告诉他航班，他总要安排个车送我去机场。老卢接待来自各地用户的机会较多。怕大家生疏，尴尬，用餐时，他总要把气氛搞起来。他先讲一个酒桌上的笑话，段子并不是黄得浓烈，但他能把握住节点，讲得语速慢，一边讲，两眼一边转着圈儿看每个人，嘴角带着笑。在大家都屏住气息凝神静听时，他突然不说了，端起杯子说，喝酒，喝酒。这时人们的情绪上来了，放下杯子还在猜故事的走向，你一句我一句，脸都朝向老卢。其实哪有什么结尾，只是老卢把别人的段子改动了一下，就为让大家热闹一番。

老卢不光是劝别人喝好，他也有喝倒趴在桌子底下的时候。每当此景，我们都醉眼朦胧地瞅着一个当过兵的湖南性情汉子。

那年夏天，印刷厂组织了车间的七八个工人去我公司参观交流，由老卢带队，会后我们去五台山游览。晚饭后，我们到歌厅唱了一会儿歌，回到房间已经11点多了，正准备就寝，有人敲门，老卢和几个年轻人站在门口，“老杨，冇睡吧？走，我们一起吃宵夜！”

一行人在蒙蒙夜色中找到一个小饭店，吃火锅，喝啤酒。老卢说，“老杨，今天我请弟兄们，你不用买单。”长久不出门的车间工人们看着老卢，像望着自家老兄，狂欢似的口里喊着；“邦哥请客，我们要呷好哦！”碰杯和欢闹的声音在五台山的峡谷里回荡。

有时我们一起从机场送客户回来，到了市区，老卢提议，老杨，回去这么早，你招待我们洗个脚吧。

老卢秉承了湖南人爱玩的性格，有时我们洗脚，他搞些名堂，出来时更显神清气爽。老卢那时也年过五十了，看他的精神头儿，我们都笑称他的身体素质过硬。虽然我工作认真，业绩也较突出，但在一些方面还是放不开，尴尬地固守着自己的底线。

每当此时，老卢就笑着对大家说，老杨和我们不一样啊，是个读书人。别人都有意味地看我一眼，我只能回之一笑。因市场竞争激烈，全部使用我们产品的防线也被击破，省报开始少量用一些其他厂家的产品。

我和老卢谈这件事情，他看似认真地说：老杨，我百分之八九十还是用你们的，那么多人找我，人家厂长都来了，我们也要支持一下民营企业啊！忽而又开玩笑地说，我也要偶尔调换个口味啊！

我心里清楚，老吴还是以工作大局为重，他很注重与我的情分。

一次，公司总经理由部门经理陪着来湖南视察，中午印刷厂请客，喝了不少酒。午休后总经理去拜访客户领导，商谈工作事宜。双方热情地寒暄了一阵，谈到下一步的合作事项时，老卢也谈了自己的看法。老卢的酒还未全醒，说起话来舌头有些打卷。他先讲到双方的合作一直不错，关于集中供墨，他提到车间场地的促狭及给施工带来的不便，并特意说，老杨很辛苦，经常夜间到车间督促施工，说着还递给我一个温暖的眼神。

这时，手机响了，我站起来到外面接电话，接了约有二十分钟。等我回来时，双方主要的问题已经谈完，只剩下寒暄了。

我坐在沙发上，发觉几个人都同时看了我一下，表情稍有异样。晚上我就听说了原因。在我接电话的空档，老卢介绍我工作很辛苦，经常跟夜班查找印刷中的问题，大家正凝神听的时候，老卢突然冒出一句：冯总，我向您反映一个问题，老杨工作很敬业，但是人老实了，不太适合搞销售。这句话，如同往平静的湖面上扔了一块砖头，热烈的气氛一下就降了温，大家都惊讶地望着他，总经理也一愣，哦了一声说，是吗？并做出认真听的样子。受到鼓励似的，老卢不顾厂长给他递眼色，又加了一句，主要是人不够灵活！

场面尴尬了片刻后，部门经理解围似地说，老杨一直很敬业，自接手湖南后业绩也不错，这都是在厂长和卢科长的领导下做成的。省报是我公司的重要客户，卢科长反映的问题我们会认真考虑的。总经理把目光转向了厂长。厂长这时说，哎，我们是在扯谈，老杨工作非常认真，很会协调工作，与我们厂里上上下下的关系都搞得不错。

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在我心中并未掀起很大波澜，做业务的，被客户提点意见也很正常。老卢见了我依然是有说有笑，两人走得更近了，我也明白自己性格中的弱点。

那次从太原回来后，忽然听说了老卢要调到行政处当副处长的消息，我问老卢是否属实，他却笑着问我们，你们从哪里听说的？老卢到了行政处后，我们还一起吃过饭，看他依然谈笑风生，统领全军的气势，这就是性情中人邦哥。

与老卢直接打交道的机会少了，也还常见面。知道他的儿子大学毕业了，老卢主动让他到车间当了工人，我们笑着说他有了接班的了。后来我听说老卢的儿子患病住了医院，就去办公室看他，他平时光润的面庞显得黝黑，憔悴，浅笑中显现着忧愁。坐了一会儿，老卢送我到楼梯口，这时就我俩，我说，老卢，你有什么困难，咱兄弟可以帮忙，你可要说话啊！他两眼看着我，上下嘴唇开启了一下，我以为他要说什么，他却摆摆手说，老杨你慢走啊，下次我请你吃饭！

也就是在那不到一年中，我听到了一个惊人的噩耗：邦哥从自家居住的报社宿舍十一层楼阳台上跳楼自尽。听到消息，我好半天才恍过神，邦哥，怎么会呢？邦哥的独生儿子，已经参加工作，有了女朋友，快要谈婚论嫁时，却患了一种名字听起来不特别，治疗过程却越来越让人揪心，不断地烧钱又不见好的疾病，直让老卢身心难以承受，产生绝望。

临走前，他留下一封信，其中有一句这样写着：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对不住的，就是几十年与我相濡以沫的我的老婆......

邦哥的离去，在报业印刷界引起了不小的悲痛，人们难以相信，那个性格率真、男人气十足的邦哥，怎就走得这样急？他一定是心理压力太大了，作为家中的支撑，他彻底崩溃了。

好久我都在想这个问题，邦哥当时在报社已有一定的职务，还搞了那么多年的供应，孩子生病，他似乎不应被困扰在金钱上面。湖南人不攒钱，他没有积蓄；做人硬气，他不和朋友开口借钱。我更相信，他没有随波逐流地利用职务为自己谋利。

邦哥走了有十年了。令人欣慰的是，后来，他的儿子经过不懈治疗，身体得到康复，重新回到工作岗位，并结婚生子。邦哥一定会地下有知。他可以安心了。

作者简介：阳沐匠，真名杨启建，五零后，山西太原人，退休后写有网文六十余万字。本人在湖南做业务十多年，曾有酒后在湘江畅游三小时二十分钟的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