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 待
·刘惠球·
1970年四月底的一天，也是我上山下乡的第三个年头，家里收到父亲的来信，父亲在信中说下个月2号他就可以回到原籍桃源县澄溪桥的老家了。看到来信，我们全家人都高兴得欢呼雀跃，在亲朋好友之间奔走相告。大哥、大嫂和侄子一家人也在父亲到家之前从湘西钨矿赶回了澄溪桥老家，来迎接父亲。我也特意向生产队请了一个月的假，准备和素未谋面的父亲好好团聚团聚。
父亲离家已经18年了，18年来，父亲很少来信，大概是他觉得不要给家里带来什么麻烦吧，因为父亲是在服刑，具体什么原因判的刑我也不是太清楚。父亲回家的头一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爬到妈妈那一头，想问问父亲的情况，以前妈妈都是轻描淡写的说一下，这一次，我特别想要问清楚。一看妈妈也没睡着，她看着我期盼的眼神，叹了口气，缓缓的把尘封了18年的往事说了出来：
1952年九月初五，我出生在桃源县郑家驿乡澄溪桥一个落魄的农家，我的到来给家里增添了喜悦。这年上半年全家都是在悲伤中度过的，因为父亲4月份被打成反革命抓走，而且很快判刑，押解到宁夏石嘴山劳改农场服刑。我的岀生冲淡了父亲被抓走的悲伤，我们家是一个大家庭，曾祖母、奶奶、叔叔、婶婶们都是在一起生活的。曾祖父和爷爷去世得很早，都是30多岁就离世了。父亲是长子长孙，家里就靠父亲一个人顶起了半边天，他十来岁就辍学，学着做生意，父亲做事从不拖泥带水，集坚强、睿智、干练、成熟于一身。不到几年，生意做的顺风顺水越做越大，随后家里面陆续买了很多的田地，又盖了一个四合院，还请了几个长工。生意做大了父亲平时待人接物还是一样的平易近人、童叟无欺，谁家有困难总是热忱相帮。有一年父亲看到家里面一个长工成天愁眉苦脸的，一问才知道他谈了门婚事，因为掏不起彩礼要黄了，父亲二话不说给了长工一亩地，帮助长工把媳妇娶进了门。父亲乐善好施，正直公道，人缘好，在乡镇选举中，全票通过当上了郑家驿乡乡长。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到了1952年的土地改革，我家的四合院被拆走一半，位置好、养份足的好田都给没收了，只给我们留了四间平房和山边几块贫瘠的水田，家里乱成这样，叔叔们也分家单过了，曾祖母和奶奶和我们一起过。土改前的那几年父母亲都想要个女儿，因为我上面全是哥哥，他们就特别想要一个女儿，有时候还会到附近山庙里去烧香拜佛，也许是他们的虔诚感动了上天，1952年我出生时，真是个女儿，可是在我出生前父亲就被就打成了反革命抓走了，要是父亲在，该有多高兴啊……说着说着妈妈流泪了，我也不再问，抱着妈妈的手，默默无语，慢慢的进入梦乡，梦中父母亲牵着我的手，我们三人到附近山庙去还愿……
正在梦里头，耳边隐约想起了妈妈的声音：“么妹，么妹快起床，都在吃早饭了！”妈妈把我叫醒，看着妈妈略显憔悴的脸，肯定是一晚上都沒怎么睡，一清早就起床把饭做好了。忙完了早上的一切，嫂嫂们还在梳头打理，大哥就在外面使劲的催我们：“走了，快点，就女人事多！”我挽着妈妈的手走了岀来，往澄溪桥的方向，那里是客车停靠站。一路上几个哥嫂和侄子们走在前面，我和妈走在后面，路上绿树成荫，各色花儿都争先恐后的开放。阳光明媚，春满大地，我却无心欣赏。我的心象过山车一样跌宕起伏，惴惴不安，妈妈一句话也不说，神情凝重。我按捺不住忐忑的心情，开始叽叽喳喳的问个不停：“妈妈，爹爹长什么样，凶吗？”妈妈就简单的一句话：“你除了两根辫子，其它跟爹爹一个样。”哥哥不像父亲，女儿像父亲？我想是不是妈妈嫌我话多搪塞我的。我不死心，继续问：“妈妈，你说我像爹爹能举个例子吗？”妈妈回答更简单：“自己去看。”带着复杂的心情跟随哥嫂往前走，大约3里路，十多分钟就到了父亲该下车的地方，我往天上一看，才日高三杆，来早了，父亲信上说的中午到。
路边的田里陆续的有人岀来做工了，我们一家人坐在路边，安静的等着，只有我和侄子，这里看看，那边望望，跑到澄溪桥河边，水里的鱼儿一群一群，游得可欢了，我和侄子卷起裤脚走进河水里捉鱼，那鱼像是和我们捉迷藏一样，怎么也抓不着。4月的早晨还有点凉爽，要穿秋衣，现在太阳照着，开始热了，我们脱掉秋衣继续捉鱼。过了一会儿远处隐约有汽车声音传来，往公路上一看，来了一辆客车，侄子撒蹆就跑，我紧跟着也跑上了公路，客车停都没有停，呼的一声开走了，白高兴了一场。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太阳已经到了头顶，应该是中午了，田里做工的村民也回家吃午饭去了，只有树上的小鸟飞来飞去，不知疲劳的叫着，声音好听极了，好像在叫：“哥哥，快了，哥哥，快了”哥嫂们拉着家常，随意聊着天，侄子有些耐不住了，问了句：“爷爷什么时候到啊？好热，好渴！”我大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吓得侄子往我身边靠。过了一会儿，只见大哥站起身，走进附近的农户家，很快又出来了，手上提了个水桶，走到河边，打了一桶水拎过来，大家纷纷围着水桶，你一瓢我一瓢的喝了起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心情逐渐沉重起来，父亲不会不来了吧？我很急切的想见到父亲，18年了！父亲，因为你我初中都不能上，做基干民兵也没资格！因为你，我受尽了白眼，遭尽了欺凌。我封闭自己，不愿接收当干部的人求婚！因为你我下放两年了，都没有资格参加招工，招工的人走了一批又一批，而我却被遗忘在阴冷的角落里。父亲呀，我多想读书啊！在妈妈的影响下，我不到14岁，就看完了四大古典名著，我很喜欢文学，武松、关羽、孙悟空那些仗义疏财，侠肝义胆的人物形象展现在我的眼前，我的父亲，我想象中的父亲也仿佛成了这样的英雄人物。……我静静的坐在一边，想着想着，沉浸在文学的海洋里。……不知过了多久，回家吃午饭的村民们又陆续出来到田里做工了，我们一家人，有的坐在地上，有的靠在树上，还在耐心的等待着，大嫂一句话，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大嫂说：“你们还真别说，我觉得幺妹很像爹呢！”他们前面说的话，我没有听到，大嫂和三嫂是我父亲在家的时候就定下来的亲事，她俩的父母也是父亲的好朋友，所以她俩都见过父亲，三嫂接着说：“是的，是挺像的，你看爹的优点全给了幺妹，缺点全给了儿子。”一句话把我逗乐了，我笑眯眯的看着三嫂说：“你就瞎说吧，看三哥不打你。”我几个哥哥，各自瞧瞧，像没听到似的，也都不说话。看看哥哥嫂子，想着路上跟妈妈的对话，也许我真的像父亲呢，不禁有点半信半疑起来。
太阳慢慢地往下沉，已经转到了天的西边，田里做工的人也陆陆续续开始往家走了，我心情糟糕到了极点，来信上说好了是今天回的呀，朝思暮想的父亲，难道今天真的不能回来了吗？我靠在一棵树上，几只蚊子在我面前飞来飞去，也懒得动一下，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来车的方向。眼看着太阳就要落山了。远处来了一辆客车，到了我们身边，车子停了下来，车门打开，走下来一位须发斑白的老人，我想应该不是父亲，父亲才54岁，应该没有那样老，我还在揣测着，只见哥哥嫂嫂都纷纷站起来冲上前去，嘴里喊着爹爹，妈妈泪流满面，涕不成声，他们都围着父亲问长问短，只有我依然静静的靠着树站着，这就是我的父亲吗？我大脑一片空白。过了一会儿，大家的说话声小了下来，父亲转过头在寻找什么，看向我这边的时候，他的目光定住了，他大步走向我，来到我的面前喊着：“幺妹幺妹，惠球惠球！”我有点茫然，不回答也不说话，父亲抓住我的手，哥嫂们在旁边赶紧说：“快，叫爹爹啊！”我就是张不开口，我甩开父亲的手，一路狂奔，回到了家里面，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嚎啕大哭，把十八年的委屈，全哭了出来，他们都围在房间外面，父亲很理解的向家里人说：“不要催她，她会叫我的。”
是的，总会叫的，父爱也许会迟到，但一定不会缺席。回家第二天，父亲就开始扛起锄头下地干起了农活，收工回家时，总是会从溪沟里捞些鱼虾，给我改善生活。并争着亲自下厨，把香气扑鼻的鱼虾夹到我的碗里，看着我津津有味的吃着，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开心笑容。这时，我仔细地端祥起父亲来了，长方形的脸庞，有棱有角，浓眉大眼，炯炯有神，扬溢着刚毅俊朗的气质，年轻时是一个标准的美男子，从外貌来看，我确实与他有几分相似。难怪哥嫂、母亲都说我很像父亲的。
父亲回家后，每天早起晚睡，披星戴月，不辞劳苦，在田地里辛勤劳作。邻里乡亲有什么困难总是慷慨解囊，鼎力相助。对我们子女关爱有加，特别是对我嘘寒问暖，体贴入微，恨不得要把缺失了18年的父爱一下子全补回来似的。父亲乐观豁达，从不怨天尤人，豪爽大度、疏财仗义、勤劳简朴、坚韧不拔……父亲这些优秀品德一古脑儿都遗传给了我，难怪妈妈说，除了两根辫子，我哪儿都像父亲呢。
在父亲到家差不多一个月后，一天早晨，我打好洗脸水，递给父亲：“爹爹，你洗脸吧。”没有任何酝酿，一声爹爹自然而然的就叫了出来，连自己都愣住了，真是父女之情血浓于水呀，见父亲等了18年，喊父亲等了18年零1个月，看着父亲，我的眼泪夺眶而出，父亲出去时正是壮年，在我想象中父亲应该是高大威武的，现在已经是满头白发，满脸皱纹，背都有点驼了。父亲，这些年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啊！才50多岁的人，老成了这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哭，心情很复杂，为父亲，也是为自己……父亲消瘦刚毅的脸上没有一点悲伤，有的只有欣慰和满足。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手帕，一边帮我擦着眼泪，一边说：“幺妹，别难过，一切都过去了，抬起头来，让我们开始新的生活吧！”我点了点头，擦干眼泪，挽着父亲苍松般的手臂，头依着父亲结实的肩膀上，好像靠在大山上一样,浑身充满了无穷的力量！
时光荏苒，快五十年了，当年的这一幕仍然无比清晰的印在我的脑子里。十八年的等待，每一刻都充满着对父亲的期待和憧憬，当真正来临的时候，又是那么的忐忑不安和惊慌失措。从见到父亲的那一刻起，多么希望时间能走慢些啊，挽回那逝去的十八年的父女时光，能多陪陪父亲一程。如今父亲已经去世多年，可是父亲一直活在我的心里，从未离去！
（作者简介：刘惠球，1952年9月出生于湖南桃源县，1968年11月从湖南湘西钨矿下乡到桃源县剪市区，1979年招工回城，在食品公司先后从事出纳、会计、分站主任直至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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