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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形的父亲

无形的父亲

杨屹楼

人们都说父爱如山,父爱深沉,父爱威严,极尽赞美之词。我却从未有过这种感受,甚至连父亲这个称呼对我来说都是那样陌生、那样遥远。
小时候,看到别的小朋友的父亲带着他们一起玩游戏,玩得多开心。他们有时会缠着父亲撒娇,父亲会给他们买几粒糖,买几块饼干,或者买个小把戏给他们耍,我好羡慕。特别是逢年过节,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看热闹时,他们骑在父亲肩上看得津津有味、看得高高兴兴。而我却只能望着那一群人的背影,这时便很有一种失落感。
从我记事起,就很少见过父亲。父亲对我说过些什么呢?也许说过,可我一句也没记住。我向父亲提过什么请求么?也许提过,可我一件也想不起。1957年我8岁,从这一年开始,我就没见过父亲。父亲去哪里了?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有母亲,母亲就是我的全部。直到1960年再见父亲时,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已是弥留之际。这一年我11岁,妹妹6岁,弟弟4岁。

母亲是服装店的裁片,门店在百步蹬旁边。我们都在母亲店里的食堂吃饭,家住大同街。平时不管什么时候,都是跟着母亲回家,就象小鸡跟着母鸡一样。父亲去世的前几天,吃过晚饭,母亲嘱咐我:“你好好带弟弟妹妹回家,莫在路上耍,我要到医院去看你父亲″。我说:“那我怎么没看到父亲″?母亲说:“是你叔叔和另外一个堂叔送他回来的,直接去了医院,你在上学,莫告诉你″。父亲去世的那天,也是吃过晚饭,母亲对我们三兄妹说:“你们今天都跟我到医院去,你父亲可能难过今晚″。于是母亲牵着妹妹,我牵着弟弟,一家人朝人民医院走去(现在的中心医院)。天已黄昏,走到医院时已亮起了路灯。
走进病房,只见父亲躺在床上,面色腊黄,双眼紧闭,极度虚弱。我们兄妹站在床边,母亲附在父亲耳边,喊着父亲的名字。父亲似乎听到了,微微睁开双眼,嘴唇一上一下地在动,好在说什么。母亲将耳朵贴近父亲嘴边,他含含糊糊地发出些微弱的声音,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眼睛又无力地闭上了。母亲又在他耳边说:“你还有什么要对崽女说的吗″?这时父亲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慢慢转过头来,奋力睁开双眼,那浑浊的目光看了我们最后一眼,嘴唇轻轻地颤抖了几下,终究连一丝微弱的声音都未发出。那一刻他在想什么?他想说什么?然后眼皮慢慢耷拉下去。母亲大声地呼喊着他,父亲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母亲放声大哭,弟弟妹妹跟母亲一起哭。我没有哭,我一直看着父亲的脸。父亲生前我没见过几次,而且57年后我就没过父亲,以至父亲的形象总不那么清晰。这次我要好好看看他,记住父亲的面容。哭声惊动了护士,护士进来了。她用床单把父亲的遗体轻轻盖住,我对父亲的全部记忆,就定格在护士为父亲盖上床单的那一刻。

第二天父亲就出殡了,没有任何仪式。邻居们劝母亲不要送上山,母亲目光刚毅、口气坚定,执意要将父亲送上山。母亲善良,人缘很好,有些邻居要去送父亲最后一程。母亲一一谢绝,含着泪对他们说:“各位的心意我领了,我家老杨是个带“帽子″的人,不难为各位了,老杨吵烦各位了″。说完,一手牵着妹妹,一手牵着弟弟,带上我,娘崽四人把父亲送上山,父亲葬在市郊三里桥。后来我才知道,妻子把亡夫送上山是表示自己不再嫁人;丈夫把亡妻送上山是表示自己不再续娶。
母亲带着我们兄妹三人,日子过得真清苦。好在城市是有计划粮的,虽然吃不饱,但也不至于饿死。只是营养不良,一个个黄皮寡瘦的。幸好没什么大病大灾,日子就这样一年一年的过去了。

1965年我初中毕业,正是特别强调阶级路线的年代。由于父亲的那顶“帽子″,升学自然于我无缘,第一次感受到无形的父亲对我的影响。9月份上山下乡的动员工作开始,根据当时的政策,家里的子女中只有一个劳动力的,其余的还未成年,可以不要下乡。居委会主任几次找我谈话,要我下乡。我就是不肯下,理由是我要帮我娘做事。居委会主任最后使出“杀手锏″说:“你一个历史反革命的子弟,更应该到农村去,你娘是反革命家属,你不下乡就停你娘的工″。这真把我吓倒了,全家就靠母亲一人工作,要是停了工,我们呷么子,只得同意下乡。那时也不懂维权,也没有维权这一说。

我们兄妹三人,其实最可怜的是弟弟。他读书读得早,5岁就开蒙了。由于学制改革,小学五年、初中两年,所以他初中毕业时还只有12岁。那时升学已经不要考了,完全是推荐。无形的父亲再次影响到妹妹和弟弟,弟弟12岁便辍学了。他们读初中那两年基本上就是学工学农、挖防空洞,做红砖坯子。教科书有的翻了几页,有的还是崭新的,实际文化水平就是个小学生。1977年恢复高考,我清楚地记得弟弟对我说的那番话:“哥哥,你知道的,由于受父亲的影响,我12岁就没有书读了,号称初中毕业,实际初中那两年读么子鬼书。现在恢复高考,机会来了,我要去参加高考,我想读书″。此时离78年的高考只有六、七个月时间了,于是他一边上班一边自学,把初中到高中的课程全部自学完,他是如何刻苦自学的就不赘述了。天道酬勤,78年他考上了邵阳师专,圆了读书的梦。他是71年参加工作的,(15)到他考上大专已满6年工龄,是带薪读书的。

1966年文革开始,邵阳市四中的红卫兵冲击了学校的档案室,翻出了64年、65年初、高中的毕业鉴定,我的鉴定评语是我的一个同班同学转交给我的,我们才知道毕业鉴定是有两套的。一套见面的,一套不见面的。见面的都还过得去,不见面的才是决定能不能升学的判决书。出身不好的同学,鉴定的最后结论都是“不宜录取″。我的鉴定结论是:“该生家庭有重大历史问题,不宜录取″。我那时已知道父亲是历史反革命,但他做了些什么反革命的事,我一无所知。母亲从未对我说过父亲的事,直到这时,母亲才跟我讲些父亲的事。原来母亲一直不愿告诉我,是怕给我造成心理负担。
父亲和母亲结婚只有19天,父亲便随本族的一位堂叔去河南参加了“国军″。父亲的书读得好,字也写得漂亮,从入伍起一直做文职工作。在部队9年,加入过军统,少校军官。1945年抗日胜利,国民党精减部队,父亲所在部队的番号撤消,父亲就是那时被编余的。按时间推算,从45年往后推9年,父亲是36年入伍的。37年中日战争全面爆发,除36年刚入伍外,其余8年都在随军抗战。45年编余回家,一直在乡下教书。
解放后,父亲向当地政府全部交待了自已的历史,政府也作了结论。五十年代初,父亲进了邵阳市工程公司任会计。(省建四公司前身)公司经常在下面各县修路架桥,他随队常年在外,难怪我很少见到父亲。1957年父亲突然被带上“历史反革命″帽子,开除公职,遣送原籍劳动管制三年。也就是从这一年起,我就再没见过父亲。管制期间生产队最苦最累的活都是派他去,加之吃不饱,60年父亲得了“水肿病″,回邵阳冶疗时已病入膏肓了。

文革期间,母亲从不关心某某靠边站了;某某被打倒了之类的消息,但她对抄家的传言格外敏感。北京的这股风正向全国蔓延,当她听到邵阳也出现抄家的情况后,引起了她的警觉。那几天下班回家坐立不安,做家务也颠三倒四,心不在焉。平时不忙的时候,她都在十点之前便睡了。那几天总是靠在床背上心神不定、长叹短嘘、夜不能寐。我知道母亲心里有事,只是不想对我说,她一个人在承受着精神上的压力。
一天夜里,弟妹都睡着后,母亲面色凝重,口气却格外平静地对我说:“解儿,你把上面那三口箱子搬开″,我知道有事情要发生了。母亲对家里比较重要的事做出决定之后,都是这种神态、这种口吻。我照着母亲的话做,只有第四口箱子是上锁的。母亲开了锁,打开箱子,从箱底摸出一个小布包,拿在手里轻轻地抚摸着。母亲说:“今天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件事,这是你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知道之后不许跟任何人说,弟妹还小,也不得告诉他们″,母亲很谨慎。我当然遵循母训,一一答应。母亲将布包放在桌上,一层一层解开,当最后一层解开后,我不由得'啊″了一声,被眼前的物品惊得目瞪口呆。那是四枚仍然闪着金光的国民党的勋章,好一阵我才回过神来。在当时的形势下,我当然知道这些东西的厉害关糸。母亲说:“这几天我一直心神不定,就是在想这件事。你父亲是“历史反革命″,这是你父亲在部队被授予的奖章,他在部队是立过几次功的。万一哪天来一伙人抄家,这东西被抄出来,后果不堪设想″。我问母亲打算怎么办?母亲说:“这是你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原来打算等你们成家后再告诉你们,现在看来不能留了,我决定把它丢到河里去。事不宜迟,免得夜长梦多,今晚就处理″。母亲态度坚决果断,话声不高,却不容置疑。

大同街是一条很短的街,直通资江河边。母亲选择犀牛潭作为抛甩地点,这地方比起北门口码头,住户相对要少些。犀牛潭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码头,只是当地居民下河洗东西的地方。下河的路很陡不好走,借着昏暗的路灯,我牵着母亲的手摸索着朝下走去,离水面五、六步远的地方有一块很大的黄板石。走到这里,母亲不再往前,对我说想休息一下,说完便坐在黄板石上。我陪母亲坐着,两眼茫然地看着江面,脑子一片空白。母亲的抽泣声把我唤回到现实中,我转过脸,看到母亲将头搁在膝盖上。双手捧着那个布包,紧紧地贴在胸口上。母亲的抽泣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那种刻意压制,从喉咙里憋出的呜咽声显得格外凄惨。过了好一阵,母亲终于止住了抽泣,要我扶她起来,我搀扶着母亲走到水边。母亲喊着父亲的名字说:“你的这些东西随你去吧″。她用尽全力将布包抛进江中,黑暗中,我只听到布包落水时那“咚″的一声,然后一切又归于沉寂。母亲站在水边,望着夜空,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仿佛一座雕像。我默默地站在旁边陪着母亲。

突然,母亲转过身来,一把抱住我喊声:“崽啊,从此你再无父亲″。说罢,放声痛哭,母亲不再压抑自已的情绪,几天来精神上的压力此刻尽情倾泄。我抚摸着母亲削瘦的肩膀,感觉她的身子在我怀里颤抖着。听着母亲那悲痛欲绝的哭声,我感受到母亲内心的痛苦,作为妻子,自己亲手将丈夫的遗物抛弃了;作为母亲,没能保住孩子们的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她的心在滴血。母亲的哭声在黑夜中回荡,滔滔江水截着母亲的哭声流向远方……
母亲退休后,每天读报是日常功课。79年她从报上得知全国在平反冤假错案,她决心要为父亲讨个公道。亲自写了两份请求平反的报告,一份上报省建四公司,一份上报市法院。开除公职是单位处理的,而定性为“历史反革命″并判处管制劳动三年是法院判的。报告的主要内容有两点,一是他(父亲)在解放后全部交待了自已的历史问题,政府已作了结论。以后没发现新的问题,重新处理是不符合政策的;二是他36年参加“国军″,37年中日战争全面爆发,他随部队一直在抗日。45年抗战胜利后编余回家,国共内战时期他已离开部队了,历史上他怎么就反革命了?

平反纠错进行得很顺利,母亲只是送报告时去过一次,大约一个月左右就收到了平反通知书。进展如此之快一是大势所趋,二是父亲的历史其实很简单,45年编余是个重要的时间结点。收到平反通知的那一刻,母亲又哭了,心情五味杂陈。有对父亲的怀念;有平反的欣慰;也有对当年抛弃了父亲的遗物的懊悔。唯一感到骄傲的是自已一手抚养三个子女长大成人,对得起在天的父亲。
平反纠错后有一条安抚政策,可安排一名子女进国营单位。国营单位比集体单位在工资和福利待遇上还是要好些,母亲问我三兄妹谁愿意去。弟弟已在师专读书,他不存在这个问题,我和妹妹虽然都在集体单位,但我们谁都不愿去。不需要理由,只因那是父亲的伤心之地。写下这些文字,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只是时不时地想起护士给父亲的遗体盖上床单的那一刻。
无形的父亲,一半躺在三里桥,一半沉在资江里。
 
 
作者简介:楊屹楼邵阳市人,1949年7月生。65年初中毕业,同年上山下乡分在洞口茶铺农校。68年学校解散,进行第二次安置,分在洞口山门公社插队落户,69年迁至邵东范家山。77年招工进了市一皮件,85年调竹艺厂任副𠂆长,20O9年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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