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
我参军入伍，先后进入两个连队学习，锻炼与生活。它们是广西军区原边防九团四连和该团二连。在前者，我工作的时间不足百日，而在后者的经历则坚持到退伍。军旅途中，两个连队相辅相成，都成为我追求人生的起跑线，抑或是归航的港湾。
1981年10月底，我和岳阳地区所属湘阴、汨罗、平江三县新兵，同乘一趟军列，到达部队驻地。临近中越边境的夏石，下站履行完交接，又与部分分配到四连的新兵，随两名接应的班长步入附近军营。令我诧异的是，一路过来缺乏应有的仪式感，甚至见到的人员也寥寥无几。踏进营房时，迎接新兵的只有空房内一堆铺满灰尘的木床。即便这样，归属感仍然占据着我的思维空间。自行安排好床位，忙到下半晚。我抖落一身的疲劳，格外睡得香，睡得沉，还做了个甜甜的回家梦。
第二天清晨，起床号把我从熟睡中唤醒，穿衣下床，刷牙洗脸。吃完早饭后，依班长吩咐，新兵开始清理室内外卫生，借助扫地的间隙，我观察着周围的自然环境。岭南无寒冬，地理界限在桂南。同是深秋，边疆的秀色盖过了家乡洞庭湖的萧景，许多亚热带植物，如香蕉、木瓜树矗立公路旁，泛起绿意，俨然像主人去迎接远到的客人一般，在我眼前尽情地摇曳，尽显婆娑。
我收回视线时却意外发现，这座建在山脚下的军营是座空城。一大片砖瓦木结构平房，幢幢铁将军把门，屋檐、墙角、地坪长满了杂草，呈现一派荒芜景象。联想到昨晚上一段境遇，我琢磨着，连队的人呢，都跑到哪里去了？这时，一阵炮声从前方传来，我持锹竖耳静听，却发现站在旁边的班长反应异常，俩人面色凝重，凑到一块后窃窃私语，说前线又干起来了。我从后方来，有读书的习惯，对前线的理解并不模糊。七九年边境爆发战争，我家乡湘阴县有千余名军人投入战场，部队凯旋后，二十九名勇士成英烈，从此回不了故乡，也永远回不到父母的身边。与烈士比，我报国的情怀仍然徘徊在恋母、恋家乡的情节上。
到部队从下火车遇冷至眼前惊闻炮声，思想这道坎一时半会转不了弯，竟然怀疑起自己对人生的选择偏离了方向：既然出来当兵，干嘛放弃繁华的城市，跑到这荒凉的边境来遭罪？
打扫完卫生，班长立马集合新兵宣布下一道命令，回屋整理背包，准备去上石二连。听说要走，我求之不得，面对着这糟心的地方，早有跑的念头，胡思乱想时，以至于班长往下讲的一堆内容仅几句入耳。二营是收复法卡山主攻营，我们四连是主攻连。最后一句我倒是听得明白，老兵守阵地下不了山，新兵也不敢冒进，就这么着转移。
我人随档案进四连，当属该连一员，初来乍到，虽然与连队仅一面之缘，然真要离开却心有不舍，当略知连队一些情况后，反过来我试图用另一种方式去接受它并爱恋它。我把在四连遇见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当作挂历记在心头，开始对它充满敬畏。
半小时后，几辆卡车开进营区，停在沙卵石操场上。新兵列队上完车，汽车启动，然后，沿边境公路朝南行驶。车篷外，美丽的风景撩人眼球，却拨不动我的心弦。此时，处在矛盾中，我如一叶漂流在河中央的扁舟。夏石情况不容乐观，上石又如何呢？十分钟后，汽车往右拐上一条坑洼不平的简易公路，我看到左边是条铁路，右边是片蔗林，前面一幢茅草房挡住了视线，像极了家门口的知青点。于是，我的思绪又回到了故乡。
不一会儿，汽车一阵急刹停下来，我从车厢内直起腰身，看到刚才晃荡在眼皮底下的茅草房，骤然变成一座军营，一股无名火陡然直冲脑门。心想，这次彻底完了，原指望的二连住宿条件都不及四连，单凭这一点，我进军营还有什么盼头。然而，我错了。
新兵陆续跳下汽车，又是原地集合，完毕后班长喊齐步向前走，我憋着一肚子牢骚，抬腿刚转入营门口，突然看到有人朝新兵喊敬礼，接下来一幕我懵逼了。到四连失落的礼遇，二连官兵用笑声、掌声和锣鼓声，几分钟就补齐了短板，我的心敞亮开来。终于，我高兴地站在操场上接受点名。
原地解散后，我拎起地上的背包随新任班长朝宿舍走去，一路看过来发现与四连比，二连增添了几分人气。室内外卫生干净整洁，物品摆放有序，连睡觉的木床似乎都用水冲洗过。午饭前，我还探寻到二连的一处秘密，一块菜地旁建有一栋猪舍。当然，我看到不入俗眼的地方也不排斥，吃午饭时，见到百多人就餐的食堂，居然是用细木条围起来的餐厅，既透风又漏光。
吃过午饭，我的能量得到补充，人也活跃起来。于是，向班长提议想去澡堂，毕竟，连日来旅途辗转，身体散出来的汗味已经变了味。站在铺位前，班长朝全班人喊：“上天河沐浴的请跟我走。”天河悬在天空，还有一则凄美的牛郎织女相会的爱情故事，难道这边陲的天底下也会产生动听的神话故事来？好奇心驱使我带上更换衣服，一溜烟跟着班长出了营房，上了一条乡野小道。在一条奔涌的溪流边，班长停下脚步，回转头告诉大家，浴场到了。我朝前伸出脑袋，顿时看傻了眼，明摆着就是一条极其普通的水沟。班长见大家一脸不解，接下来解释道，广西边境有千万条这样的水沟，它是维持边防军民的生命源泉，至于名字的来历，是我团政委下基层视察时即兴喊出来的。
既然这样，我们已经别无选择。我拉上一名老乡，蹿到上游一处落差较大的回水湾，见四下无人，脱光衣服后，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一股凉意迅速穿透全身，数分钟后才恢复正常。这时，一个老乡朝岸上指道：“看，那里有甘蔗！”这种生长在亚热带的高杆植物，我从小到大没见过，更别说吃了。诱惑力驱使戏水的人忘记了羞身，快速爬上对岸，一口气拽出几根甘蔗，拿到水中嚼起来，我咬上一口，妙哉！一丝甜味从舌尖卷到舌根。
这时，一阵砍伐声从附近传来，吓得我们几个人无处藏身，只能扭动屁股使劲往水下沉。声音停下来后，我也松了口气，动员大家上岸穿衣回营房。可我前脚进营门，后面就跟上来一名当地百姓，还是位女性。我上操场晾衣服，她跟着找进连部，我晒完衣服回宿舍，她手里捏着几张钞票离开连部，两条各自前行的路径，不经意间交汇在窗口边。这下我看清楚了，跟前的女人是位年龄与我相仿的姑娘，一套宽松的士林蓝民族服装罩住了她的身材，却遮不住头巾下那张秀美的脸，一颗美人痣长在右嘴下方，双方对视时，她率先低下头，红着脸从我身边匆匆经过。
下午，新兵连召开训练动员大会。连队布置训练科目，指导员讲了许多注意事项，强调军人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我觉得指导员的讲话很有针对性，顿时，脸上泛起一阵燥热。
第二天清晨，驻上石一营吹响起床号，以营为单位组建的新兵连正式拉开训练序幕，训练内容首先从学步开始，往后一段时间，围绕齐步、正步和跑步走反复进行训练，当我领略到军姿的魅力，真后悔十八岁前走了一通杂乱无章的路。训练进行到二十天，连队组织新兵集体去夏石团卫生队体检，我在病房区偶遇一批特殊的病人，他们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头上缠着绷带。几名轻伤员走过来问，这里有四连的人吗？我回答他，包括我在内，这里大部分新兵都是四连派去二连集训的，伤员告诉我，他也是四连的兵。回上石的路上，我想，我们这批额头上贴着标签的新兵，到部队快一个月了，连队怎么集体失声对我们不闻不问。
往后几天，我留意营区周边环境，班长告诉我，上石是南凭线临近终点凭祥一处小站，友谊关在它的近旁，这里距边境线只有一步之遥，激战后的法卡山在它的管辖区内。我对班长说，希望去这些地方游览一番，班长打断我的话回答，不可能，都是军事禁区。我想既然这里不能去，那里去不了，我就央求班长，让我们去连对面的烈士陵园看看，班长点头默许不置可否。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约上几名战友徒步越过铁路，径直来到法卡山烈士陵园的脚下方，整座陵园建在一处坐西朝东的山坡上。每天，只要太阳升起来，光线准能照射到陵园每一处角落，我的心是被灰白色墓碑反过来的射线击中心灵而产生共鸣。我们一行人先是站成一排，用刚学会的军礼向烈士敬礼，然后，沿着台阶逐级绕到山顶，再返回绕到山脚，一次循环，我在陵园破译一段心灵密码，部队番号:54259
牺牲人数:154人
贯籍:两湖两广两河加闽鲁云等
年龄:17-28岁
职务:正副连长，正副指导员，排长，司务长，正副班长，战士
这一刻，我的心像被撞针重重地叩击了一次。我的连队我的团，活着与牺牲的战友都是英雄与丰碑，从此，我对连队的理解与认识，思路逐渐清晰起来。新训工作按序渐进，队列训练结束后，接下来是投弹与射击训练，距开训三十天，新兵连进行实弹投掷，过两天又展开实弹射击，我在班长排长保护下，成功甩爆第一颗手榴弹后，接连打响人生第一枪。这时候，我隐约觉得，自己的成长往前跨进了一步，内心开始强大起来，闲下来时又在想，从夏石过来的新兵，什么时候能回四连。
日历又翻过一页，照例是早餐前的集合，连长当众宣布，凡属四连新兵，饭后整理行装，准备跟车归建。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没料到是这样地猝不及防，没回连队想四连，真要回去又顾此念彼。然而，军令如山。
登车离开二连，我在车内接上连长往下的讲话内容：“四连新兵不回夏石去前线，上法卡山阵地。”再瞧车厢内，临战的气氛己经相当浓厚，有的战友笑，有的战友跳，只有个别人低头在座位上偷偷抹眼泪。上前线意味着生与死的考验。不管别人怎么想，我记下指导员临别时一叙话;“跟敌人打交道，是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我们每一位指战员，都要学会去做一只战场上遭到饥饿的馋猫，占据有利位置，一旦有老鼠侵犯领地，便要奋不顾身逮住它，用牙齿嚼碎它，连皮带骨吞到肚子里，决不给它以喘息的机会。”行驶的汽车，摇晃着的车身，我的心在默念:上前线，我去做一只能逮到老鼠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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