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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春雨:百岁姥娘(下)

无论走多远,家乡总是我们最温暖的牵挂

Hometown Central Plains

给在外打拼的家乡游子一个寄放心灵归宿的地方

  乡土文学   

百岁姥娘(下)



作者 | 张春雨

原创 | 乡土中原(ID:gh_06d145e3125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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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娘看看养不活五个孩子,就琢磨着,不如到队里大锅饭食堂做饭去,这样就解决了吃的问题。
她带着最小的闺女,去给食堂烧火。这当儿,可以捎带往炉膛里填一块红薯,饭做好了,红薯也烤熟了。
姥娘从炉灰里扒出红薯,趁热剥去皮,露出橙红色香喷喷的红薯瓤,小闺女已经饿得前心贴后心,她伸手就要去抓,还没摸到,赶紧缩回手来,烫。
姥娘有办法,撕下一块,用嘴吹凉了,再放小闺女嘴里。
妈妈后来把这段往事讲给小云听,说三年困难时期也只有自己的母亲才这么向着自己。
转眼,捡来的大妮儿满十六岁了。姥娘说,“大妮儿你别嫌弃,嫁出去就有饭吃了。”这位大姨嫁给了邻村在县里化肥厂上班的工人大姨父,小云记得,大姨父一年四季戴顶帽子,好像是斑秃,山里叫鬼剃头。好在大姨父并不嫌弃大姨,日子过得还不错。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姥娘让小小年纪的大舅偷偷去收购栗子核桃红枣等山货去县城卖,从秋季卖到第二年春天。夏秋两季在山里修树,晒干了当柴卖。这位大舅为人老实巴交,有一次在山里帮人放炮开山炸石,点燃后雷管不爆,大舅去人工排查,结果炸药滞后炸响后伤到面部。经治疗,左眼失明,右眼只有一丝光亮。下唇形成兔唇,吃什么饭都“吸溜吸溜”。多次手术后,大夫将他胸部一块肌肉移植到嘴角培养,然后补到下唇上,大舅已经面目全非。姥娘的心都要碎了,但她始终对大妗子说,大娃儿有福,没事,这都怪好。
姥娘再也不允许二舅去干那些冒险的活计,宁肯多出体力。二舅成了队里磨豆腐匠的徒弟。先把当年的新黄豆第一天泡发好了,晚上磨豆子,两扇圆形石磨只需要一头小毛驴就能拉得动。磨出来的生豆浆经过白布反复过滤,倒进一口大锅煮开,再用擓瓢舀进一口缸里,加入一碗石膏水,这时候用一柄点豆腐推勺反复搅拌均匀,试试膏水充分和豆浆结合的效果。果然,缸里豆浆慢慢出现絮状物,继续反应,一缸豆腐花生成。把豆腐花起进衬了白色粗布的方格子里,包上粗布,压上石头,天色蒙蒙亮时,一屉豆腐就新鲜出炉了。过去人说三不易“撑船打铁磨豆腐”,这是最累的活了。
小舅跟生产队牛屋学饲养牛。他把二舅磨豆腐剩下的残渣拿来喂牛。牛吃得很欢实。半年下来,小舅养的牛皮毛锃亮,荣光焕发。老牛把式都对小舅翘起大拇哥儿:你行!
孩子们虽然年纪小,但是不闲着,有工分挣,姥娘很欣慰。正在这时候,生建煤矿发来电报,让家属去接,说是病很重,外姥爷快不行了,需要保外就医。外姥爷究竟怎么了,姥娘着实有点慌。
>13
乡里司法所来人,说外姥爷在生建煤矿服刑,干采煤没几年就旧病复发,胸闷气短,咳痰不止,干活不能出力,可能肺上有问题,照过胸透,有阴影。监狱医院给治疗过,但是没办法根治。况且他以前在日寇开的枣庄煤矿东大井干的时间挺长,接触煤岩尘,可能是矽肺,需要开胸洗肺,咱这里本地医院没有条件治。
姥娘每次去看他,就发现外姥爷的老病根,但是外姥爷从来说没事儿。这怎么突然就病倒需要去接他了?这可是个不祥之兆,姥娘听见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两腿发软,眼泪汪汪。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去接回来再说。姥娘跑到队长家说明情况,队长赶紧叫小舅套车,队里会计跟着,赶往生建煤矿。
大车的两个铁轮轧在山路上“咯咯噔噔”,姥娘的心里也咯咯噔噔。深秋的天蓝得清澈,几朵白云映在水塘里如画般惹人喜爱。成群的雀儿远远看见牛车过来,突然间飞起,裹成一团,像暴风中的雪,在空中盘旋,又落在前方更远处的树干上,只有它们无烦无恼,自由自在。
这所监狱距离山里几十里,犯人不干别的,就是从事采煤掘进,接受劳动改造。以前每次姥娘去看外姥爷,不需要走正门的多道门禁,只需要拿着介绍信,到探视处登记,就可以在狱内招待所和外姥爷见面。外姥爷似乎一直也没有怎么变化,感觉他变得白了,说话斯文了,饭量也很好,还是很爱吃姥娘送的煎饼卷。姥娘知道外姥爷的胃口,总是炒一份辣椒干巴鱼,多加辣椒和蒜姜片,煎饼卷起来,辣得外姥爷直冒汗,鼻涕吸溜吸溜的。
姥娘坐在牛车上一直在胡思乱想。
外姥爷和别人闹别扭打架受伤了,还是有什么不能告人的恶疾,一定要是难治的肺病吗?
以前好歹还有个念想,无论如何,起码能见着面,人在,一切都还好。如今通知家里去接,十有八九是不治之症,或者到了晚期了。如果外姥爷真地撒手而去,这以后孩子们连个爹也没有了,日子可咋过呢!都说天无绝人之路,老天你可睁睁眼吧,好歹给穷人一条活路。
秋天的夕阳有些刺眼,虽然没有伏天的毒辣,但还有秋老虎的余威。姥娘坐在车上,一手扶着车辕,一手扶着凉帽,不时把手搭在前额上打着眼罩往西望去,问小舅:“俺里小儿唻,还得多远?”
>14
小舅把生产队开的介绍信递给监狱门口传达室的一位领导,领导看了看说稍等一下。他拿起电话听筒扣在左耳上,右手食指插进电话机号码拨盘,顺时针转动拨盘,“哒哒哒,哒哒哒”,电话通了,他简要说明情况。过了一会儿一个穿公安制服的人出来问:“家属在哪?进来俩人,车停外边。”小舅和会计跟着进去了,姥娘坐车上等。
他们跟着公安同志进去,七拐八抹的,进到一栋楼里,在各种印有制式文件的纸上按照要求一一摁了红手印,办完各种手续,还领了外姥爷这几年的几百块钱工资。然后下楼通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再往里走,看到一个大大的红十字,差不多是一所医院。一楼病房里,看到外姥爷静静躺在一张床上,他吊着一个大玻璃瓶子,面庞消瘦,脸色铁青,胡子拉碴,还不停地咳,旁边扔了好多脏旧纱布。“俺的小儿,你来啦!”外姥爷表情似乎很轻松。
“用担架抬走吧!”一个白大褂说。
外姥爷已经不能自己动弹。
会计和医院的一个护士抬起担架慢慢往外走,小舅手托着玻璃吊瓶紧紧跟着,外姥爷好像举起右小臂要说什么,皱着眉眼,鼻子和脸上肌肉拧成一团,左手紧紧攥住身上的被单,呼吸急促,但始终咬牙挺着,未发一言。
姥娘看到外姥爷的样子,上去就抱住了头:“他大,你这是咋啦,才几个月不见呐!”
“妹耶,我有话跟你说。”外姥爷挣扎着要坐起来,姥娘赶紧把包袱给他垫上。“我不行了,我走后你们不许哭我,我是有罪的人,按理说不能入老坟,但是我不甘心。这么些年你受累了,孩儿们我也没有好好养过他们,我对不住你们。”
“你搁我眼里是好人,我还不了解你?”姥娘说。
“你听我一句。这几年我在里边干活儿,还有几百块钱工资,你都领出来,回去好好过日子。以后教育孩子们规规矩矩不惹事,种地做工别当官。我是谁害的以后再不要提了,咱干不过人家,仇结不得。你把孩子们教育出来,将来用这钱给他们成家,我也安心了。”
外姥爷说完这通话头一歪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姥娘一直抱着他的头,喊他的名,外姥爷却喘不过气来,口气极其难闻,走到半路就咽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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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姥爷出殡那一天,姥娘打发大舅去乡里买了两瓶最好的兰陵大曲酒,摆到外姥爷灵床床头供桌上,酒瓶下面压着剩下的一卷钱。一边通知乡里负责原来支前大队事务的部门,来人吊唁,大队长听说后也跟着来了,他看看酒和钱出神,走时不忘回头再看一眼,这一切都被姥娘记在心里。
姥娘赶紧叫大舅去请回大队长,把供的酒和钱都送给他,大队长说:“不要不要。”却伸手接过来。然后他又说:“乡里乡亲的,节哀吧!有啥事尽管说,我给俺兄弟办。”姥娘说:“他大一辈子走南闯北没少出力,草草埋了容易,墓碑上空着不知道写些什么字,这个难。大队长看看给写个碑字儿吧!”大队长一想外姥爷人都走了还怕啥,就说:“嗯嗯,对,他这一辈子净干些好事了,有功。当年……唉!怨我呀!其实是我连累了俺兄弟,却与他无关。如今人走了,不能叫他背着黑锅走。那什么,碑字儿这事儿我包了,你稍等我一会儿,马上写成。”
姥娘拿着他写的字,看都没看就交到乡里书记那去了。大队长事后醒过神来,后悔不迭,亲自跑到外姥爷灵前磕头如捣蒜,并送回酒和钱,来要回那张字儿。姥娘说,晚了,已经上交乡里了。
大队长又给姥娘磕头,说他往后一辈子也不敢找姥娘家的事。姥娘说那你跟书记要去,我已经不当家了。
大队长瘫坐在地上,尿湿了一大片。
大队长被公安绑走了,姥娘才扑到外姥爷灵前放声大哭。边哭边数落:“你当老好人一辈子,至死都不敢得罪人,活该受欺负。你知道我这几年受多少气吗,那畜生喝醉酒,晚傍黑来家朝我身上扑,这气我咽不下去。你不替我出气,我自己出。”
埋葬外姥爷时,全村人送行,大队书记跑来跑去照应送葬的客人,事后他去家里当面致谢姥娘:又挖出来一个坏人。说你们两口子觉悟高,支前大队立过功,贡献大,不能让老实人吃亏。又提出想请二舅当生产队长,孩子有能耐,机灵,有帅才,能抓革命促生产。
姥娘婉言谢绝了他的任命,说孩子他大临走前交代不叫当官,安分守己就好了。
大队长说大舅炸石头崩着自己算工伤,以后大队管着,将来有事都算公家的。大队豆腐坊交给二舅管理,以后还要卖到外县,得给公家出点力。小舅不要喂牛了,出去学习去,回来后到大队开东方红拖拉机,管全大队的农机。姥娘说那只要孩子们愿意出力,我没意见。
媒婆来姥娘家提亲的踏破门槛。姥娘说我这孩子都一般人,傻实在,可别坑着人家闺女了。媒婆说,哪里话,你当妈的名声在外,是穆桂英、花木兰,你的孩子都长得俊,喜死丈母娘,给你们家提亲,人家姑娘家那头都说都不用相亲了。
又过了几年,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没有生产队和大队了,改成互助组。各家各户分开来干,舅们因为都有一技之长,比一般家庭过得更好一些。姥娘在分到的耕地地头,用石块和石片砌成梯田的形状,石墙上种满了金银花,每年夏秋采到很多入药,孙子们的学费都有了。又在小片的地里种上花椒和核桃,大舅每年收割承包荒山的黄稗草,卖给盖草屋的村民,一家人成了十里八乡的富裕户,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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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云望着躺在灵床上的百岁姥娘,悲欣交集。姥娘写满沧桑的脸上盖着一方白手巾,清清白白,干干净净。身上穿着秀满“卍”字的绿色寿衣,盖一床绿毯子,显得她的个子那么小,可是小云却觉得姥娘比谁都高大,是她独立支撑,无依无傍,最要紧的时候力挽家庭于既倒,伟男子也不过如此。
姥娘一辈子没有什么豪言壮语,不会多说什么,但她知道“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的朴素道理。潜移默化里,打小被姥娘带大的自己,无形中学会了坚定,无畏,独立自强。
院子里吹响器的戏班子呜呜咽咽,传统梆子戏的过门儿和流行抒情歌曲交替演奏,努力营造悲伤的氛围。为不显得孤寂,拿现金点戏点歌的亲朋好友络绎不绝。供桌上摆着姥娘的大幅黑白照片,上头繕以黑纱。桌前地下放半袋干草,人们拜伏于地顺序吊唁,八十岁的大舅跪在灵旁磕头还礼。
姥娘出殡时,全村送行,小云看见大队长家的后人也在队伍里。

全文完

作者简介

张春雨,男,社旗县兴隆镇马庄人。现供职于某垂直管理机构驻山东单位,居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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