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讲:三喵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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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沃代翼本质上讲是对西周建立以来宗法制的根本挑战。所谓的宗法制,概括起来有两点,第一就是周天子分封天下诸侯,天下诸侯尊周天子为共主,在这种情况下,诸侯之间若有矛盾,周天子应该有最终裁决权,这是在空间上对整个权力结构做出的分配。第二就是嫡长子继承制,哪怕这个嫡长子是个白痴,哪怕其他的儿子比嫡长子强上百倍,只要嫡长子在,国君的位置将来就一定是他的。
这么做当然会有缺陷,但最大的好处就是稳定,政权交接这种敏感时刻,大家谁都别争。如此就避免了血腥的内斗。这样的制度在西周大体还能得到坚决执行,一方面是此时的周天子和各诸侯国的国君非常强势,能维持住一整个秩序,再一个就是宗法制深入人心,就算是没办法获得国君之位的非嫡长子,一般也都对国君之位没有非分之想。如此一来,周天子治下靠着宗法制维持的和平就还能维持下去。但是一旦有人强势挑战,而周天子不能起到仲裁作用,宗法制下的和平就会土崩瓦解。这样的事情果然就在晋国发生了。
话说,这晋国的第九代国君是晋穆侯,这位有两个儿子,其中嫡长子名叫仇,少子名叫成师。根据一些传说和文献,晋穆侯生嫡长子的时候,正是晋国跟戎人打仗结果败了,为了记住这样的耻辱就给嫡长子起名叫仇。而生二儿子的时候刚好打了胜仗,于是就有了成师的名字。当时有个叫师服的晋国人听说晋侯给自己俩儿子分别起了这俩名字,心说不好,给嫡长子起了这么恶心的名字,小儿子名字却那么好,晋国将来迟早会出大乱子。而事实上晋穆侯的确更加偏爱少子成师,但宗法制度摆在那里,就算晋穆侯再喜欢小儿子,但等他死后继承晋国诸侯之位的那也只能是嫡长子仇,也就是后来的晋文侯。
既然晋穆侯在宗法制下没法把自己的诸侯位子传给小儿子,那对小儿子成师就更加偏爱了,可以说除了诸侯之位以外,手里有什么给什么,再后来,小儿子成师更是获得了曲沃当封地,从此成师也被称为曲沃桓叔。相比于晋国的都城翼,曲沃的自然资源要好得多的多,而且曲沃桓叔在封地也努力经营,一度使他的封地城池规模远超晋国国都翼城,其实曲沃桓叔敢这么干已经违背了宗法制。但在晋国内部,晋文侯和其子晋昭侯是拿曲沃桓叔一点辙也没有,毕竟曲沃桓叔在当地有群众基础和物质基础,其实力自保那是绰绰有余。
如果事情发展到这里,曲沃桓叔和晋昭侯能和平共处,那么晋国再往后最坏的结果就是一个国中之国或者分裂掉。但曲沃桓叔仗着老爹生前对自己的偏爱,并不满足于此,凭啥大哥这种爹不疼娘不爱的能当国君?爹妈对我是百依百顺,我还这么努力上进,凭啥我不行啊?于是他在曲沃进一步培养自己的实力,史书记载是“好德,晋国之众皆附焉”。不但如此,曲沃桓叔还积极收买国君周边的臣子,搜集情报伺机作乱。
到了公元前739年,这时候自己的哥哥晋文侯早就已经死了,自己的大侄子晋昭侯刚即位七年,眼瞅着大侄子立足未稳,真乃天赐自己造反的良机。于是,曲沃桓叔通过收买的臣子把晋昭侯杀了,并趁机率军进攻翼城,发动了曲沃版特别军事行动,想着终于可以取而代之,但没想到翼城这边忠于国君的势力不可小觑,抵抗之下还把曲沃桓叔打跑了。此后翼城这边诛杀了叛臣,并拥立昭侯之子继位,这就是晋孝侯。
从表面上看,曲沃桓叔这次造反的努力失败了,但因为自己在曲沃的根据地太好了,进可攻退可守,就算失败了还能维持国中之国的地位。只不过,曲沃桓叔和翼城晋国嫡系宗室已经彻底撕破了脸,根本不存在任何和平共处的可能性了。几年之后,曲沃桓叔去世,其子曲沃庄伯子承父业,继续向着晋国嫡系宗室发起挑战。他先是派人谋杀了晋孝侯,并趁乱进攻翼城,晋国宗室借助邻国荀国的兵力再次把曲沃庄伯给打了回去,并拥立新君即位。
过了几年,不甘心失败的曲沃庄伯再次卷土重来,这一次他想到的是先稳住周天子,毕竟此时周天子在诸侯这里还有相当大的权威。他先是派人去洛邑重金贿赂周桓王,希望下次自己再去讨伐翼城之时天子至少保持中立,然后曲沃庄伯又用重金贿赂郑国等国家,让他们一起帮忙出兵讨伐翼城晋国嫡系。但周桓王并没有接受曲沃庄伯的贿赂,反而命令虢国从侧翼偷袭曲沃庄伯,直接威胁到他的大本营曲沃。眼看自己老巢不保,曲沃庄伯只能恨恨地结束了自己对翼城的特别军事行动,两年后曲沃庄伯带着让曲沃再次伟大的遗愿含恨而终。他的继承者曲沃武公继承父亲遗志,继续跟晋国嫡系死磕。
不过,这位曲沃武公跟自己老爹和爷爷的性格不太一样,他非常有耐心,先是一点一点蚕食晋国的土地,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再一次发动特别军事行动,一小时二十二分之内就攻下了翼城,把晋侯缗给赶跑了。此时的曲沃武公深知,自己就算取得了军事上的成功,但如果不能获得周天子的册封那不仅没有合法性,而且在国际上还是人人喊打的叛臣逆子,于是他心一横,把俘获晋国对所有宫室宝物一股脑儿都献给了周釐王,反正现状就是生米煮成熟饭了,您现在要么支持流亡的晋侯缗去复国,要么就识时务者为俊杰,承认我的诸侯地位。周釐王没花多久时间就选择了后者,从此之后曲沃武公就成了晋武公。这曲沃代翼历经三代人七十多年,到他这一代终于完成了。
如果我们站在曲沃这一支的角度来看,这七十多年无疑是三代人前赴后继的奋斗进步史,但这事儿放在当时的时代,那就是这三代人就属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挑战宗法制的乱臣贼子。所以晋国自己的史书,不管是传世文献还是最近考古发掘的晋国竹简,对此都是讳莫如深。我们现代人对它的了解也多出自别国的史书,尤其是鲁国的《左传》。
俗话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造反这种风险回报都极高的大事必须得毫不留情,充满残酷,曲沃代翼当然也是如此,最近这些年挖出的几座晋国国君墓葬也能证实这一点,比如其中有一座羊舌大墓,这是晋国原本嫡系的君王墓葬,它在下葬后不到一年就被人毁墓,墓中尸骨被拦腰斩成两截抛于一旁,玉器宝石等器物被留下,但象征地位的青铜器礼器被搬走,这就是曲沃这帮人干的事情。顺便说一下,因为之前晋国周围的诸侯国都站在翼城嫡系这边,所以曲沃代翼之后新势力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些诸侯国都灭了。比如晋武公的儿子晋献公搞了个假道伐虢,把之前翼城嫡系最大的外部助力直接给物理消灭了。
言归正传,这曲沃代翼事后的影响也非常非常深远。先从晋国国内说起。这非嫡长子取代了嫡长子,既然你开了这个头,有了第一次还会不会有第二次啊?曲沃这一支里,曲沃桓叔和曲沃庄伯的后代可大有人在呢,既然小宗可以通过武力颠覆现有秩序,那你能做初一,我也能做十五。所以晋武公和晋献公都对于宗室非常提防,晋献公甚至采取了非常极端的手段,用尽计谋杀尽宗室和诸公子,唯其如此,晋国国君才能安享手里的权力。而且经过曲沃代翼这么一出,晋国和其他诸侯国就有了明显的不同,别国宗室都是出任高官卿相,晋国这边的宗室能保住一条性命就非常不错了。
事实上从晋献公开始晋国就开始实行“不任宗室”的制度,而是以功论赏重用外姓之人。这么做的好处当然显而易见,相比宗亲,外姓人当然是太想进步了,晋国在很短的时间里涌现出一大批将才相才,比如狐毛,赵衰,先轸等人,这些人跟晋国国君没有血缘关系,在别的诸侯国也根本不可能爬到高位,但在晋国这里就可以。靠着这些人才,晋国能够成为春秋时期的超级霸主,其强盛和“不任宗室”的政策密切相关,这也算是曲沃代翼之后晋国意想不到的收获吧。当然,不任宗室的后劲儿也很大。既然是论功重用外姓之人,那么这些外姓之人也就逐渐把持住了晋国的朝政,逐渐形成了所谓的六卿,也就是范氏,中行氏,智氏,韩氏,赵氏和魏氏。
后来这六卿又陷入残酷的内斗倾轧,范氏中行氏首先败亡,然后智氏被韩赵魏三方联手攻灭,这又导致晋国实力大大衰落,最后这强盛一时的晋国最终被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韩赵魏三家直接瓜分了。晋国这么一个曾经是超级霸主的国家,因为“不任宗室”,任外姓之人,最后就是得到这么一个养蛊反噬的下场,当然,这一切的源头都可以追溯到曲沃代翼的那段往事。所以对于晋国而言,这曲沃代翼即是它兴盛的起点,也种下了它败亡的因子。
而如果我们站在当时其他诸侯国的角度看,曲沃代翼的影响就更深远了。这次不折不扣的叛乱能持续三代人的时间,从一个角度来看也说明了宗法制度还有相当大的影响。曲沃代翼历经三代终于成功,也成为了宗法制无法维持的一个标志性事件。即然现有秩序被拳头大的人颠覆了,那整个时代就只能往谁拳头大谁说了算的道路上走了。
比如《左传》开篇记载了一个著名的故事,那就是“郑伯克段于鄢”。在这个故事中郑庄公的弟弟大叔段造反,而被郑庄公击败,它和曲沃代翼的区别,仅仅在于一个嫡长子有充足的暴力和智谋控制住局面,另一个儿子缺乏这样的能力罢了。有了这些鲜活的时代榜样,这种事情在往后的历史中就屡见不鲜,有的是宗室内部倾轧,还有的更进一步,直接就是外姓把国君干掉取而代之了。当然,春秋时期尚有霸主来维持那个年代的国际秩序,霸主们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就是召集诸侯会盟,其内容核心之一就是确立宗法制,谁家要是不让嫡长子继承,那就天打五雷劈,大家共同讨伐。
但你晋国当霸主带着大家盟誓的时候,难道不清楚自己的国君地位怎么来的?何况这样的霸主地位靠实力维系,自身并不稳定,甚至超级霸主晋国都被三家吃干抹净了。而差不多在三家分晋的同时,齐国的田氏取代了姜姓国君,这也就是所谓的“田氏代齐”。
在没有了宗法制的有效运转和保护之下,活在这个时代的各个诸侯国国君就成了高危职业,他们整天忧心忡忡,随时担心自己还能不能看见第二天的太阳,当然,臣子们也面临同样的情况,庙堂之上起码的信任那是荡然无存,孔夫子所谓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当国君的要有国君样,当臣子的要有臣子样,在信任和秩序荡然无存的时代只不过是无法实现的梦想罢了。
可以说到这时候,宗法制维系的秩序已经荡然无存,诸侯国彻底进入了礼崩乐坏的时代,那么这种时候诸侯国之间的战争也必然会愈发残酷,甚至你死我活。这时候诸侯国国君要考虑的两件大事情,其一是如何让自己的权力得到稳固,其二是如何保证自己的宗族国家在这个世道存活下来。围绕着这两个问题,当时的百家争鸣也试图给出答案来。
比如说,当时的儒家希望整个天下回到当初那个井然有序的状态,但这样的秩序重塑在大家只信任暴力的时代是根本不可能的。而法家的观点之所以能在战国之后迅速在各个诸侯国得到普及,本质也是法家给出的答案正切中了各个诸侯国国君的痛点。既然各位国君觉得自己没安全感?那就要运用统治之术把臣下变成工具人,让他们活在不安全里。觉得国家随时会被灭?那就要最大限度汲取民力,全力耕战。所以我们看到这个时代里,不论商鞅还是韩非,法家的著作基本都在围绕这两大主题展开,也可以说是在如此乱世之中,他们给焦虑不安的诸侯国们提供了一个看上去不错的解决方案,而这样对解决方案发展到后来,那就是秦制了。
说到秦朝,许多人在颂扬它统一天下,结束了生灵涂炭的战乱,却没看到在它统治的短短十几年里,造成的生灵涂炭一点也不比战乱时期少。而再往后秦朝虽然灭亡,但后续的王朝也在延续着秦制的路线,直到大清灭亡。这里不对秦制做过多评价,只说一点,如果没有当初曲沃代翼这种礼崩乐坏的秩序混乱,也就不会有这种极端暴力极端集权的秦制出现。礼崩乐坏是不是必然,这是值得商榷的问题。但是春秋初年本来就很脆弱的秩序,却是结结实实被曲沃代翼的几十年给碾压在了地上。而这样秩序丧失之后的恶果,那比不完美的秩序存在时恐怖的多得多。从这个意义上说,曲沃代翼的后果直到今天,也在绵延不绝,很多主张弱肉强食不要秩序的大聪明经常说以史为鉴,怎么面对自己老祖宗这些历史,就选择性失明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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