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父亲打来电话说，今年清明不用回家去上坟了。
我说，我弟弟刚刚给我打过电话了，说村里的小路都封了，只留下一条主路，也只能过人，无法过车。
父亲说，在街边十字路口也不让烧纸了。
我说，那，就不烧了吧。
父亲挂断电话，我知道他内心的失落。往年每到清明前，中元节或农历十月初一前，他就会给我打电话，问你现在哪里？明天上午能去给你娘和爷爷奶奶烧纸吗？和你几个姑说好了，几点几分在咱们老院里集合。那好，我几点几分去接你，到时提前给你打电话。
按照约定的时间提前到家，先收拾一下平时无人居住的房子和院子。推开吱呀作响的大门，拔掉院子里密密麻麻齐腿深的杂草，清理屋内半寸厚的灰尘，然后等我三个姑姑的到来。来了，把黄表纸用手划开，一迭迭放好，便于焚烧。父亲说，原来都是要用凿子敲打铜钱，在纸上砸出铜钱的印痕的，现在省事儿了，直接用钞票比量一下就行了。其实，连钞票也用不着了，现在卖的冥币，天地银行的面额动辄上亿，印象里看得最大的面值是8.8亿。这让我忍不住开玩笑，说，那边通货膨胀严重，如果还是拿百元大钞去买东西，买一个馒头得背一大麻袋钱。
一家人说着聊着，把带去的所有烧纸都划好，提着就去村里的骨灰堂去上坟。说是上坟，也早已没有了坟，近二十年来，村里人的骨灰盒都放在骨灰堂的架子上。其实也只是在骨灰堂的院子里的地上画个圈，在圈里烧烧纸，再磕个头而已。画圈就是画个界限，告诉别的鬼说，这些钱说有主的，这是给谁谁的钱，谁也不能来抢。村里的骨灰堂，还是我父亲当年盖的，里面的那张小方桌，也是我爷爷去世时，我弟弟搬进去的。每次去上坟，烧完纸，我父亲或姑姑就在小方桌上的香炉里，烧上几炷香。
全程没有人再哭了。爷爷奶奶和母亲刚去世的那几年，一出家门去往骨灰堂，眼泪就忍不住打转了——不，买烧纸时，心里已经沉重得像挂了一块巨石——愈近骨灰堂，心情愈悲伤沉重。那时候，我总觉得我是来见他们了，想到的也是他们不在的悲哀。有一天我父亲说了一句，清明节，是祭祀，也是感恩。我忽然心有所悟。是啊，感恩。感恩有他们。我们能够来到这个世界，能够成为现在的样子，都是因为他们，所以，作为他们的子孙后代，我们的幸福和快乐，也必定是他们的心之所愿，所以，为什么要哭呢？我们都要努力地活着，多一些幸福，他们就一定会高兴的。我们的到来，是缅怀他们和我们一起经历的岁月，也是来告诉他们，我们一切安好，请你们放心。
一个人从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分离的开始。分离是必然，不管是短暂的分离还是永别。我们常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无论有多么不舍，该走的时候也总是要走。有生就有死，有死才有生。生死是一个硬币的两面。我们庆祝新生，因为新生寓意希望；我们挽留死亡，因为死亡常常寓意遗憾——有那么多生活还没有体验，那么多心愿没有完成，那么多爱没有表达。这是一种不甘。死的人不甘，活着的亲人也不甘——爱，还没说出口；孝，还没有来得及。正因为这种种遗憾和不甘，我们才会拼命挽留，希望时光停驻，让自己去弥补，才会痛不欲生，因为什么都留不住，什么都弥补不了。
这其实在提示我们，要珍惜。珍惜自己，珍惜亲人，珍惜生命中遇到的每一件事、每一个人。珍惜了，并且真诚地努力过了，遗憾自然也就少了。
初来到世上，一切都是新奇的，我们就像是一下子闯入蝴蝶谷的孩子，被满眼的蝴蝶迷了眼睛，追追这只，追追那只，还没搞明白，自己最需要的是哪一只，离开蝴蝶谷的时间就到了，且无法再回来。在追逐的过程当中，谁知道蝴蝶谷是会关闭的呢？谁又知道蝴蝶谷什么时间关闭呢？在花花世界里，我们总是心存侥幸，觉得自己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离开还是遥远的事情，甚至那是别人的事儿，和自己无关。所以，当离开猝不及防到来的时候，我们会惊慌失措，会流连，会悔恨，会遗憾，会想紧紧地抓住什么，明知是徒劳，依然不想放手。
没有什么能让我们彻底明白，什么都是有期限的，就算草木荣枯时时在提示着我们，我们也意识不到那和我们有关系。只有死亡，这彻底的分离，让我们明白，唯有珍惜，才是对生命的负责。
万事总有尽头，死亡，常常以痛苦的方式温柔降临。透过痛苦的表象，去认识安宁的内核，死亡，也不再变得可怕。
在这样的一个空间里，了却了或长或短的父子母女夫妻的缘分，或许会在另一个空间里相遇。也许那个时候，每个人都是单纯的“我”，而不再是谁的夫谁的妻谁的父谁的母谁的子谁的女，也不再是谁的兄弟姐妹。再次相见，不再背负注定的责任，身体也不会被困在疾病的牢笼里，是不是每个人都获得了自由？
现在，我的爷爷奶奶和母亲，还有我31岁就离世的妹妹，应该也是获得了自由的人。没有那么多责任，也就没有了牵绊，没有了痛苦。在这个意义上，我应该向他们表示祝贺，然后告诉他们，我在这边过得还不错，不久的将来，我也会如他们一样，成为一个自由的人。
或许，我父亲和我姑姑们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再次来到我们离世的亲人面前，大家都不再哭哭啼啼了，甚至还会如他们在世时一样，和他们聊聊天，向他们吐吐槽，喊他们过来捡捡钱。我不但是在心里，还是在口中，都要嘱咐我母亲，一定要下手快一点，不然钱都让我爷爷抢走了。爷爷，你手下留情，给我娘和我奶奶留一点。
烧完纸，一家人一起吃个饭，聚个餐，聊个天。这样的一次相聚，也是他们带给我们的。
今年，由于疫情，各骨灰堂和公墓都暂停开放，所以，我们都无法去上坟了。近年来，政府也一直在倡议文明祭祀，减少焚烧，甚至提议用网上祭祀的方式。但是在民间，烧纸就是“送钱”，所以，倡议也只是倡议，并不能禁止。回不了家，上不了坟的人，就在通衢大道的十字路口的一角，画个圈，念叨着亲人的名字烧点纸，据说，他们就会过来取走送给他们的钱。
这两天晚上从街上走过，看到有不少人在路边烧纸。
我不烧了。我的亲人们，人间最美四月天，咱们过个美好的清明吧。和我一起，我们去踏青，去看这花花世界的花团锦簇、万紫千红，去放纸鸢，去吹吹风，再去吃一顿你们在此世时我没舍得请你们吃过的大餐。
2022年4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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