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6月7日，是2022年高考的第一天。此刻，早晨七点钟，各考生要整装——再次确认准考证、身份证、考试用品、核酸阴性证明（对，这是疫情期间的必备）——待发了。走读的学生大多被家长开车一路护送，住校的考生则统一乘坐有警车开道的高考专用大巴，浩浩荡荡地前往考点。
没有任何一场考试比高考更加令国人瞩目。这几天，高考考生受到包括父母在内的全社会的呵护，所有人所有事所有活动都最大限度地为考生让步。昨天物业群里就有倡议书，内容如下：
关于中、高考期间降低小区噪音的倡议书：
2022年中、高考临近，为了给小区內的莘莘学子们提供一个清净安宁的休息、复习及考试环境，在高考、中考即将来临期间，物业管理提示您:
1、如果您家中正在装修，请合理掌握装修时间，在中、高考即将来临之际，请勿进行噪音施工，给我们备战中高考的学子们营造一个安静复习、最后冲刺的环境。
2、在中、高考期间，请您不要在室内举办大型家庭聚会，请您在夜间将家中电视、音响等设备的音量调小，以免影响考生的休息。
3、请大家轻声慢行，不要在公共区域大声喧哗，共同营造小区的安静的环境。
4、建议您绿色出行，选择自行车、电动车或公交车出行，禁呜车笛，避免在学校、考场周围产生噪音而影响考生复习、考试。
5、请您告诉家中可爱的宝宝，不要在楼道内奔跑喧哗，因为他(她)的邻居哥哥（姐姐）正在迎来人生最关键的时刻。
6、家中有爱犬的，照看好您爱犬，避免犬吠。
为了孩子有个更好的环境，转发一下吧！！！
总之，中高考期间，一切要为中高考让步，最大限度地保证考生利益。
对这一点，大家都表示理解，毕竟，谁家没有考生呢？就算今年没有，往年也曾经有过，或者未来也会有。
十二年寒窗苦读，就等一飞冲天。能否鱼跃龙门，就看这定终身的一考了。
虽然大家越来越明白，人生漫长，一考未必就真的定得了终身，但是，这毕竟是从少年走向成年、从家庭走向广阔社会最重要的一步，尤其笃信知识改变命运、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国人，或者自己就是因读书改变了命运，或者希望孩子通过读书打开社会阶层的上升通道，进而改变命运，所以，想不对高考重视都不可能。
高考，是全社会的大事。这几天，生老病死在高考面前，能让路的都得让路。
2.
先回忆一下我的高考。
昨天在同学群里，有个同学说正在参加高考监考培训，今年要参加高考监考。我们就说，都这个年龄了，还要监考吗？
她说她们学校人手不够，得上。
我们就开始说监考的责任重大，整个过程必须严格按指令行事，决不能出任何差错。监考过程中，两个监考人员一坐一站，一前一后。考生答题争分夺秒，时间过得飞快；监考人员数着秒针熬时间，度秒如年。每次监完考，浑身难受，疲惫不堪，犹如大病一场，所以有人就说，人生四大累：陪灵，割麦，监考，改卷。
有同学说，我现在还经常做梦没考上大学，从梦里哭醒。
马上几个人响应，说，我以为只有我做这样的梦呢。
我知道，做这样的梦的人很多，我家帅哥就是其中一个。对他而言，虽然高考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儿了，但是这三十多年来，考不上大学的噩梦经常纠缠他。过段时间就看他痛苦地哼唧着从梦里醒来，心有余悸地说，又做梦了，没考上大学，伤心得要命。
我也做过类似的梦，不过更多的是被考试要结束了，题怎么也做不完或者要上课了，要开会了，可是我要迟到了，怎么赶也赶不到魇住。在梦里，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急得要死却没有任何办法，最后被帅帅推醒，说，做噩梦了？怎么哼哼得那么痛苦？双手乱抓，面容扭曲。
我感谢他幸亏把我推醒了，将我从噩梦里解救出来。
我知道，这是深埋心底的焦虑和恐惧。
年过百半，依然摆脱不了这种深入骨髓的压力。
那时候，还没有父母和老师在耳边天天督促我们要考大学，整个小学和初中阶段，几乎都是在野蛮生长的状态下，甚至到了高一高二，还不知道大学为何物。考大学的时候，才真正明白，考上了，就可以跳出农门，再也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农活了。如果说，高考一定要有动力，这应该是唯一的动力了。
高考果然改变了我的命运，让我再也不用一到麦收季节就害怕顶着大太阳去割麦子。现在很多人向往田园生活，但是对我来说，就算现在很多农活都可以机械化了，人的劳动强度已经大大降低，但是我依然不喜欢干农活。烈日下的割麦，打麦，晒麦，还有给棉花打药、打杈、捉虫，在玉米地里锄草、拔草，往玉米芯里抓药，玉米叶子边缘的小锯齿拉得胳膊一条条小口子，汗水一浸，疼得钻心……这些，都是刻在骨子里的恐惧。
没有人规划和严厉督促的高考，尚且让我们很多人做了半辈子考不上大学的噩梦，我不知道从小就被天天拎着耳朵嘱咐一定要考上大学，还要力争考上好大学，并且在向着大学努力的过程中满脑子都是竞争、都是干掉对手自己冲上去的孩子，未来的日子里，会不会也经常做和高考有关的梦，并且从梦里哭醒？
3.
我参加了两次高考。
1989年，第一次高考失利。那时候，就算第二天就高考了，我还是放不下手里的小说，所以也活该我考不上。
我和妹妹同时参加高考，她考上了，我落榜了，而且，我的高中是在聊城最好的一中上的，而她是在四中。
那一年高考，我们都是在大姑家吃午饭的。大姑当时住在四中前面的马宅街上，步行五分钟就可以到四中门口。我们都是学的文科，所以考场都在三中。
记不清为什么去大姑家吃饭了，大约是因为大姑家的伙食好吧。那时候，大姑的服装店越开越大，她已经是个很有钱的人了，想什么时候吃瑞香村的熟食了，大姑父就立马去买。那些美味的炸肉、包肉，都曾经是我未来十年里的人生理想。
那一年高考，选择题开始使用答题卡，用机器阅卷。妹妹是第一次使用，还担心涂得不标准，无法顺利得分。一中比较先进，平时考试，我们已经多次使用答题卡，所以，涂卡对我来说，可以用“得心应手”来定义，可最终，我涂得不错，可惜涂对的答案少，所以，考不上的人是我。
在一中复读一年，1990年7月7日，我第二次参加高考。七月份是一年中最热的，我们的教室在东教学楼三楼最东头拐向南的跨屋里，相当于东屋。一天当中，随着太阳的移动，教室的东—南—西墙依次被暴晒，教室就像一个大烤箱。晚上，把东南西各墙上的大窗户一个个打开，风灌进来，在每一人的身边穿梭，一天的好日子才算来到。临近高考几天，人心躁动，有时就坐在教室最后面的桌子上，面朝南墙上打开的窗户，看书，做题，看着夜空发呆。
高考前，大姑到宿舍来看我，给我带来了一些牛肉干和几个面包——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吃牛肉干。我舍不得吃，只在晚自习后回到宿舍，才拿起一小块，一点一点地啃下，慢慢咀嚼研磨。有同学看到，很惊异地问我，怎么不就点干粮，直接吃起老咸菜疙瘩皮来了，不嫌咸吗？
面包也舍不得吃，就小心地放在塑料袋里，每次只吃一两口。夏天天热，很快就发现没舍得吃的面包长毛了，只有因为没封严塑料袋口失了水分变得干燥的半个干得掉渣的面包没有变质。我小心地把这半块掰下来，无比心痛地把长毛的那些扔掉了。
依旧是在三中考试。那一年，齐秦的《大约在冬季》正在流行。三中西墙外，是一个很大的农贸市场，除了嘈杂——那时候还没有人倡议要保持安静——还有鱼腥味不时飘进考场。在做题的过程中，我心头始终回荡着《大约在冬季》的旋律，我就是在这旋律下完成了语文考试。
那天中午，我爸接我去我二姨奶奶家。她家就在三中附近。我爸买了一只烧鸡，作为午餐最隆重的硬菜。因为我是考生，大家都劝我多吃点，我也就顺理成章地吃多了。下午考英语，觉得有些胸闷，一直无法安心，于是我就在心里腹诽那只惹祸的烧鸡。那时候，我对我考上大学，尤其是好大学，还是颇有信心的，因为在全地区最后一次模拟考试中，我是文科的第二名。我知道老师也对我报以厚望。但是在地理考试中，我这个能将地理课本背下来、平时地理考试总得高分的人，却突然拿不准多项选择题中究竟要选哪些答案了。那一刻，我慌了，一慌就更无法确定我要选AB还是CD。
出了考场，我爸在外面等着我，用自行车载着我从另一条路回家，说，这叫不走回头路。只是，那一刻，我非常没有信心。
然后是漫长的等待。那个暑假，变得悠长起来。
当时家里的厕所在院墙之外。一天去上厕所，听到村里的几个老女人坐在树荫下摇着蒲扇在嘁嘁喳喳地议论，说我今年考大学了，够呛考上。
我郁闷极了，却无法反驳。
过了几天，说是能查分了。二姑父拜托熟人帮我查查。很快，二姑父满脸沮丧地来了，说，查了，没考上，差快100分了。
没考上，是有可能的，但是差那么多分，我不相信。于是我一边哭，一边骑着自行车去学校。快到学校时，遇到同学从学校回来，说，你快去老师那里吧，你考上了，专科。
真的？
真的！
你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
这是多大的福音呀！我一路风驰电掣，到了学校。
果然，我考上了！
我喜极而泣。
老师惋惜我没有考生一本，但此刻对我来说，一本已经不重要了。
有谁从绝境中一下子跳到了悬崖之上？
对悬崖下苦苦挣扎的人来说，能够上来，就已经是极大的幸运，至于能不能上到山顶，已经不重要了。
最后，我被调剂到聊城师范学院中文系。
再然后，我回到聊城一中，成了一名语文老师，还当上了班主任。
4
自己都认为，班主任是学生的亲老师，除了教课，学生的所有问题都要关注到。
2001年，我送走了我的第一批亲学生。
2004年，高考已经由7月7日改成了6月7日。那一年，警车开始为高考大巴开道了。
高考那天，我面带微笑，站在学校大门口，迎接我的每一个学生。
该嘱咐的，已经千叮万嘱过了，但是仍旧不放心。因为每次考试，总有学生忘记涂卡，所以，在进入考场之前，我还要再嘱咐一遍。
学生过来了，我张开双臂，给她们一个拥抱，然后说，准考证、身份证带好了？距离考试结束15分钟信号发出后，想着检查一遍涂好卡了没。
我等着他们考完回来，却不敢问“考得怎么样？”只是观察着他们的表情，然后故作轻松地和他们聊几句，遇到有学生互对答案，也提醒他们，考完了就不要再去想了，现在要集中精力准备下一场考试。
这是学生的高考，也是我的。
我甚至比学生更紧张。
但是我要隐藏我的紧张。
那一年，文科本科军检线好像是579分，一本线是600分，我班本科军检线上线21人，其中一本16人，创造了聊城一中文科高考上线率的历史。
现在二本三本合在一起，统称本科，而且分数线能低到400多分，这让我对现在的本科和分数线有些不理解了。
5.
2011年，我女儿高考。
我承认我当时的压力很大，因为我女儿读书一直很顺利，成绩很是悦目。那一年，很多人开始准备自主招生，而自主招生的时间在寒假期间。
学校看准备参加自主招生的学生太多，担心扰乱正常的学习计划，所以就想劝退一些自主招生没大希望的学生。她班主任传达了这样一个意思：报名参加自主招生的未必能通过审核参加笔试，参加笔试的未必能参加面试，参加面试的未必能加上分，加上分的未必能用得上。女儿觉得老师的话很有道理，所以就非常坚决地拒绝参加自主招生，说，就算不参加，我也一定能考上好大学。所以，那一年，参加高考的同事家的孩子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自主招生，我们家优哉游哉地过春节。最终，好几个孩子就是因为自主招生走了心仪的大学。
我女儿不为所动，按部就班地学习，包括作息时间。上高中以来，她雷打不动地晚上要睡够八小时，高考期间也不例外。这让高三时考班级第一的她很不好意思，觉得对不起那些起早贪黑还没考好的同学。
高考来了。
6月6日下午，我们带她去水城中学认考场。
6月7日，一起吃过早饭，送她到学校大门口坐高考专用大巴。我家就在学校家属院住，从家到坐车的地方，步行也不过三分钟，但是她还是希望我送，还希望等她回来的时候去接。我知道，这不仅是一种仪式感，更是一种安全感。于是我对帅帅说，你早点下班回来，我们俩一起去接她回家。
对，一起去接。就像小时候接幼儿园放学的她，就像初中时偶尔两个人一起去接下晚自习的她。看到爸爸妈妈一起去接，她就会特别开心。
因为感受到被两个人同时爱着。
送她上车之后，我开始准备午餐。这一顿饭，要比平时好点，又不能太好，不能让她觉得因为高考了特意做了好吃的，而这好吃的又在提醒她，今天高考。我要做的是，让她觉得今天和往日的每一天都没有什么区别，这是平平常常的一天，就算进了高考考场，也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做一次和平时几乎一样的训练。不过，饭菜要拒绝生冷，要保证干净卫生。因为对一个考生来说，不生病，不拉肚子，能够顺利地把每一场考试完成，就是成功，然后才能谈到临场发挥得如何，最后才是能考多少分，能上什么大学。
看着时间，在她快到家时做好饭，盛好，然后就下楼去停车点接她回家。路上，使劲憋着，忍着不和她谈这场考试如何。如果她主动谈起，我也只问一句，答题顺利吗？她说还行，基本都会，都答上了。那么，谈话可以结束了。若是说有个题拿不准，不知道是不是能得分，那么就说，考完即成定局，成定局的事儿不想了，得不得分交给阅卷老师，咱们好好吃饭，专心对待下一场。
憋了三天，终于可以痛痛快快说话了，开始想问一下，感觉整体考得怎么样，结果她却说，考完即是定局，不管了。
那，对对答案，估估分？
没必要。
估估分，心里有个数呀。
那又怎么样？反正已经考完了，分多分少对结果没有任何影响。
也是哈，对自己无法把控的事儿，何必提前介入，并耿耿于怀，进而影响接下来的心情呢？
考完了，最重要的，就是暂时自由了，就是可以去做为了备考不得不搁置的事儿了，就是去心无旁骛实现自己的各种小愿望的时候了。
放松，准备开启另一段生活。
6.
不当班主任多年，唯一的女儿参加高考也过去了11年，所以，高考，在我心里，慢慢地就远去了。虽然年年高考，年年看到和高考有关的各种信息，各种操作，但似乎都与己无关，也就很少去关注了，即使关注，也是一个吃瓜群众的心态。
也不尽然。现在每年最关注的，是我们学校今年的升学率如何，北大清华又有几个上线的。
此刻，第一场的语文考试已经结束了。对这些考生来说，一个时代已经结束，一个时代刚刚开始。
对考生的家长来说，羽翼下的幼崽已经长大，马上就要展翅高飞了，自己人生的新阶段也要开启了。
对学校而言，送走了一批毕业生，又将迎来一批新生。
对世界而言，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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