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桂荣 清明时节，黎老太站在父母和老伴的墓碑前，没有一滴眼泪。黎老太今年七十二岁，是跟随村里拆迁致富的元老。昔日宁静的小山村如今高楼林立，连很多城里人都跑来买房。国家的政策一阵儿一阵儿的，黎老太从小就梦想着从山沟里走出去，想不到暮年达成夙愿。只是两鬓如霜，当你魂牵梦绕的思念真正得到时，反而不如期盼时那么兴奋。 
黎老太，家在天朝帝都一隅的农村，祖祖辈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只是从黎老太这一辈，家里的氛围大变天，一哥一姐居然是赫赫有名的学霸，顺利考上大学离开小山村。黎老太是家中幺女，小荷才露尖尖角，已有超越哥姐的势头。父母心里万分不舍，千方百计地阻挠，结果黎老太高考失利。第二年，国家居然取消高考，黎老太被搁浅在农村。
黎老太对父母最大的反抗就是不结婚，无论亲朋好友如何解劝，坚决不跟父母和解。虽在一个屋檐下，却是形同陌路人。
以后的几年里，全国上下不事生产，忙忙碌碌地搞阶级斗争。黎老太作为远近闻名的秀才，成为两派重点争取的对象，只是黎老太对政治一点都不感冒，一门心思苦读圣贤书，全心全意地盼望高考。只能以“家中父母年老，只剩下自己留在父母身边，无法跟随大家集体行动，怕行动中可能拖大家的后腿”推脱，结果被村革委定性为“阶级立场不坚定”。
在如火如荼的形式下，黎老太都离得远远的。直到有一天，她不幸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两派的斗争越来越激烈，甚至到了水火不容、你死我活的地步。黎老太碰巧路过，眼看着从小玩大的同伴要被活活打死。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黎老太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护住那个可怜的倒霉蛋，“再打，你就要把他打死了。”
群情激昂的人群骚动着，黎老太一步也不往后退，只是简单地重复着，“再打，你就要把他打死了。”
是的，再打就把他打死了！
在人性尚没有完全泯灭的农村，那个倒霉蛋保留住一条命。从此，大家的阶级斗争也界定在不出人命的范围内。黎老太很幸运，得益于她根正苗红的阶级出身。但此后，她有好几次被推荐外出读书深造的机会也断送，评语都是：“同情阶级敌人，革命立场不坚定。”
几年耽搁下来，黎老太求学的心也渐渐淡了，她沦落成远近闻名的剩女。终于有一天，黎老太贴出自己的征婚启示：有甘心入赘者欢迎上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普遍男多女少，且彩礼较重。通过这个法子，黎老太很快找到自己的另一半，那是更加偏远山村里的一个憨厚小伙，自愿到黎老太家里落户。一年后，黎老太生下一个儿子。
又一次进城的机会向她招手。城里粮所要招一名识文断字的文员，当年的老师亲自到村里指名道姓招黎老太，结果村里百般阻挠，最后鸡飞蛋打。黎老太一边照顾年幼的儿子，一边打掉牙往肚里咽。
苍天啊！
终于等到国家恢复高考，可是这一次是黎老太自己的原因，她又一次怀孕，面临生产。等她产后，高考早已结束。后来她看到高考试题，一边抹眼泪，一边后悔，“如果……”
天底下唯一没有的，就是如果。有了一儿一女的羁绊，黎老太凌云壮志的心也安定下来，全心全意地当农村妇女。在家里管理孩子，经营土地，努力管理好自己的小家。只是造化弄人，俩孩子都不随黎老太太，学习上没有一个省心的。儿子内向，拘谨，像极了他那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的爹。女儿倔强，小小年纪打扮得花枝招展，上学后三天两头叫家长，除了跟男孩子疯跑，爱玩之外，其他全都不行。
在此期间，黎老太送走了父母。看着哥姐和同班同学们的生活蒸蒸日上，黎老太再一次认识到知识引来的差距。命运啊！为什么她只能沦落成农村里的老太太？没办法，她只能厚着脸皮求着同学们看在昔日同窗的份上，帮帮自己不成器的儿女。幸好，儿女都在城里找到一份工作，然后各自嫁娶。
憨厚的老伴也去世了，在黎老太六十岁的时候，她得好好活着。“我结婚晚，儿子也结婚晚，好不容易找着一个媳妇，我得去帮忙，看孙子。”
猪站在风口里，猪都能飞上天。想不到几年后，黎老太居然成了富婆！一度，黎老太忙着张罗购买墓地、爹娘并骨、老伴迁坟等事宜，等诸事妥当，她放心地告慰，“家里的宅基地被占了，一共分了六套房，我还分了一笔钱。我是按照三二一的比例分的，儿子三，闺女二，我一。儿子还算听话，他说怎么分都同意。我有钱啦！第一件事就是把你迁到我爸妈身边来，这样我和孩子来看你，都方便。你家穷山沟里，路又远，我怕孩子们去不了。”
再大的幸福也随着日久变得越来越淡。黎老太年纪大了，腿脚也越来越不灵便，五脏六腑都开始起义，一年倒有大半年住在医院里。“钱不成问题。医生，你可得给我看好喽！我的身体棒着呢，家里一大堆事，都离不开我！”罹患高血压、心脏病，接受过心脏支架手术，长年受失眠困扰的黎老太左思右想也不明白，“为什么医生总是笑嘻嘻地宽慰我，难道我真的老了吗？”
黎老太不得不接受自己衰老的现实，每天一把一把地吃着药。冬去春来，又到清明节。
“我这一辈子，最不甘心就是没有考上大学。你们仨把我害苦了，然后拍拍屁股都走了。生的俩孩子，没一个像我！我要强了一辈子，还被人家说，黄鼠狼下崽，一窝不如一窝！如今闺女又离了婚，外孙女跟着我，想想以后的日子，如果没了我，这娘俩怎么活？”
如果还有下辈子，黎老太美美地做了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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