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谈胶囊衣橱女王赵筱筠：看电影，学穿衣（上）

 导语   第1整理术出品人周一妍对谈胶囊衣橱女王赵筱筠，从电影中探索穿衣之道，看别人的故事，创作自己的人生剧本，做自己衣橱的真正主人。音频版收听地址见文末。

主持人 | 周一妍（第1整理术出品人） 

嘉宾 | 赵筱筠（巴黎时尚评论记者、时装史研究专家）

文字整理 | 童俊端（第1整理术助理编辑）

编辑 | 第1整理术

读者投稿：[e-mail]

周一妍开场白：在聊这个话题之前，赵筱筠老师跟我一起提出过一个整理美学观影影单，其中大部分电影是赵老师提供的，一共有26部。我只看过其中13部，都是比较大众化的。另外，13部电影对我来说，有些陌生。比如电影《精疲力竭》，我去查了资料，它是法国新浪潮主义的代表作品。对于像我这种对电影和时尚没有太多研究的人来说，我会想在想，这部电影和穿衣搭配，究竟有什么样的联系呢？所以今天特别邀请到赵筱筠老师和大家一起来聊一聊这个话题。

精疲力尽 À bout de souffle (1960) 

导演: 让-吕克·戈达尔

周一妍：赵老师的职业很特别，是一名风格设计师，英文的说法，是“Stylist”。赵老师过去和我是同行，曾担任《Vogue》、《嘉人》、《明日风尚》等驻法时尚文化评论撰稿人。你是怎样实现从时尚记者到风格设计师的转型？听说你在法国高级时装学院读书时，每天都要看一部电影，一共看1000多部。电影对于你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赵筱筠：首先你说到从时尚记者到风格设计师的转变，其实没有转变，这是一回事，因为作为一个时尚记者，都需要经过一个风格设计师的训练。时尚是个特别大的行当，里面有很多细分的工种，我作为时尚记者，必须要懂得做造型设计，否则如果我在那儿评论别人，但自己对这个领域却什么都不懂，这也是非常奇怪的。

其实今天我要讲的电影这个事情，第一是要说明电影和历史的关系。因为我自己在学时装之前，也是来法国之前，是学习艺术史的，到法国之后我也没有想马上学习时装，而是想继续学习艺术史。

但我突然想改变一下，我想学习时装，别人可能觉得这个转变有点奇怪，但我并不觉得，我喜欢时装是因为我认为自己并不好看。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评价一个人好看不好看的，但我真的觉得自己不好看。当然现在我对这个好看不好看，并不那么在意。

我大学同学说我就是张爱玲所说的那种“相貌平平又不肯安分的女人”。

我的确不肯安分，我这个不肯安分在于我不甘心，不肯就这么给自己判了死刑，我真的不美吗？到底什么才是美？所以我到时装学院来学习最大的原因是我有点好奇。

我想知道对于不同的美的定义标准，这是我来到时装学院学习的初心。

那我之前提到我是做艺术历史研究的，而且我从小就对历史非常感兴趣，我也非常喜欢看电影，看电影对我来说就像坐上哆啦A梦的时光机到处去旅行，。

因为在看电影的时候，可以还原当时的色彩，甚至是当时的空气。

这两个小时，你就像身处在另外一个时空里，对我来说这是一件非常迷人的事情。

我记得在2004年左右，T台上有个女孩，名字叫杏，是个日本模特。她的全名是渡边杏，但她从来不用渡边两个字，为什么呢？她的爸爸是渡边谦，说起这个名字大家可能会想起章子怡主演的电影《艺伎回忆录》，他就是当时的男主角，算是日本最具有国际知名度的男演员，但其实他是一个渣男，关于他的故事我就不多说了。

1986年出生的日本演员渡边杏

杏是被她爸爸渡边谦抛弃的。这里我为什么说到杏呢，因为她是一个历史控，她除了自己超模和女演员的身份之外，也是日本有名的历史控。

最近看到有关她的一篇文章，她在里面说的一句话给我很大的启发：在历史面前，个人的痛苦无足轻重，非常渺小。跟古代的那些人比起来，我什么都不算，而且越在历史里面寻找东西，越是能发现自己真正的力量所在。

电影带我进入到很多真实的历史事件中，能让我站在一个超脱的角度看待自己目前所处的情况，所遇到的问题。

周一妍：历史和时装又有什么关系呢？

赵筱筠：等我进入时装学院后发现，学习时装就是需要从学习历史开始，这也是我们时装学院的基本功训练，我自己对它也特别感兴趣。所以我在时装学院的主攻方向，也是和时装历史有关的。

我是中国最早做时装杂志的人之一，然后也在法国巴黎，中国内陆，中国台湾，中国香港等多个城市从事时装的研究工作。跟我一起出道的时装从业者的工作方向和我不太一样，他们纯粹是因为喜欢美，我不仅喜欢美，而且我会从时装历史的角度去看待问题。这也是我后来被很多时装杂志邀请撰稿的原因，因为我和别人看待问题的角度不一样。

我记得2006年和刘雯一起工作，我负责策划，帮助她在《Marie Claire》的中文版杂志《嘉人》上推出，而她出道的幕后推手是一名非常资深的造型设计师——约瑟夫·卡尔。

《Marie Claire》前创意总监约瑟夫·卡尔

我记得后来和约瑟夫畅聊了很久很久。

因为我自己喜欢电影，喜欢历史，约瑟夫发现我和别人看待问题的角度不一样，他邀请我给伊莎贝拉·阿佳妮做一个专访。她曾经演过《玛戈皇后》和《罗丹的情人》等电影，这位女演员已经十多年没有在媒体上，包括是法国媒体上公开露面了，她轻易不接受专访，

这是她第一次接受亚洲记者的访问。我自己也非常紧张，因为之前有听到她不好相处的一些传闻，结果我见到她以后，发现她比我更紧张，这让我非常意外。

1955年出生的法国演员伊莎贝拉·阿佳妮

当时她正在给法国一个知名箱包品牌做代言，这也是她接受访问的一个原因，但对于访问她的记者，她需要严格挑选，恰巧约瑟夫是她的好朋友，她非常信任约瑟夫，约瑟夫推荐的记者，她也会觉得很靠谱，才接受了这次访问。

后来我们就谈到包包的问题，我问她：包包对于一个女演员来说重要吗？

她的回答让我至今记忆犹新，她说：当然非常重要。当我进入一个角色的时候，我是把我整个的人生都置换到这个包里面，然后我才穿上别人的衣服进入到别人的故事里，去演别人的人生。所以这个包对我来说太重要了，它是我的家！

这句话让我非常非常感动，我现在想起这句话，都会觉得真的是这个样子。由此就可以看出，当一个女演员换下自己的衣服，穿上别人的服装，进入那个环境那个年代的时候，才能演绎出那个角色所赋予的年代感。

所以衣服对于人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电影给我们一个很大的启发，就是很多电影人试图还原我们没有办法经历的人生。

每个人的人生短短数十载，在时间的长流里只占小小的一部分，但我们还是希望尽量的多了解一些东西，看电影，就是一个很好的了解的渠道。

周一妍：刚刚赵老师讲的内容让大家大开眼界。在中国，大多数人可能并不熟悉“风格设计师”这个职业。但我发现，这些年不少欧美风格设计师的作品开始被翻译成中文出版。这真的非常棒。我也非常期待日后赵老师可以将这些知识或者经验写成一本书和大家分享。

刚刚你的分享也给了我一些启发：电影是一个非常好的聊天话题切入口，让喜欢电影的人有了共同语言。我记得以前采访纽约大学阿布扎比分校的学生。这所学校被称为“神一样的学校”，学校非常有钱，cover学生四年学杂费。每年招收大约十名中国学生，因为录取率比哈佛还要低，被称为“世界上最难被录取的学校”。

几年前，我采访了其中一位被录取的男生，问他究竟为什么被录取？他告诉我：当时学校承担所有费用邀请他去阿布扎比面试。纽约大学Tisch学院（李安导毕业的电影学院）的一个教授正好坐在他旁边。教授问他来自哪里，男生说：来自中国。教授说他非常喜欢王家卫导演，男生正好也非常喜欢看电影。每天都会看一部电影。两个人就从王家卫的电影作品，一直聊到法国新浪潮电影。相谈甚欢，结果男生顺理成章被录取了。我想，正是他对电影的热爱，给了他展示自己的机会，帮助他在人群中脱颖而出。

2013年第1整理术出品人周一妍撰写的《外滩画报》封面专题

赵筱筠：我刚刚还没有说清楚为什么看电影和穿衣风格是有关系的。你和我分享这个男生因为和教授聊电影而被录取的故事，其实和他看什么电影有关。

周一妍：非常巧的是，这个男生最喜欢法国新浪潮之母阿涅斯·瓦尔达。我想到你推荐的《精疲力竭》就是法国新浪潮时期的作品。普通人对于《精疲力竭》这样的电影并不熟知，不了解这些电影的魅力，更无从知道这些电影与穿衣搭配、衣橱整理有什么关系。所以我想听一下赵老师的看法。

赵筱筠：对于瓦尔达，我们今天就不多花时间聊了，刚刚讲到这个教授，其实是发现这个男生并不是在看电影，而是在看一个立体的历史。

法国新浪潮电影之母阿涅斯·瓦尔达（1928-2019）

圣经里有句话说：天底下没有新鲜事。我们现在经历过的事情其实在历史上都有发生过。所以在时装里，也没有新鲜的事，现在的流行元素，在历史上都是存在过的。

比如现在流行的女权主义的大标签的T恤，其实在1980年就曾经有过。时装设计师所谓的创新，其实是非常有限的。

时装方面的创新很多都不是突然蹦出来的，从1900年开始到现在已经有一百年多年了，人类衣橱中很多单品的构架都已经被定好了，比如今天穿一件带标语的T恤衫，明天穿一件霓虹色的T恤衫，后天穿一件解构主义的T恤衫，其实都是T恤衫，基本的格局是没有变的。

每十年时尚都会有一个大的变动，每一年都会有新品出来，但这些新品曾经都有一个来源。

比如说连衣裙就有它曾经的历史。碎花连衣裙来源于1970年左右的嬉皮士运动，当时大家提倡爱与和平，很多人都把花朵带在身上或者穿有花朵图案的衣服，这是对自由、和平的向往，所以出现这种大碎花花型。小碎花花型可以追溯到很早的1880年左右。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这个花型也是非常流行。

我们看到大花的时候，会想到19世纪70年代，看到小碎花的时候，会想到19世纪40年代。

当一个服装设计师设计衣服的时候，他看到小碎花，就会马上往19世纪40年代去考虑，比如那个年代服装的形状和社会的氛围。

你衣橱里的很多衣服其实都已经被牢牢的打上了那个时代的烙印，一件大碎花的衣服所传递出来的就是“我要和平，我要浪漫，我要波西米亚，我想去远方看看等这样的想法。”

所以穿这样的衣服一定要注重场合，如果你不了解服装的背景，穿着大碎花的衣服进入一个非常严肃的场合，大家会不明白你想要表达什么。

所以我推荐普通人通过看电影来了解服装，了解它的来源，帮助自己搭配更适合自己风格，与当前环境更匹配的衣服。

周一妍：近藤麻理惠是用心动法来判断和衡量物品去留的，但很多人在整理衣橱的时候很难用心动这个标准。衣服的质地、价格会影响你的判断。能否给大家一些整理衣橱方面的新思路？

赵筱筠：我们可以举一个最典型的风衣的例子，2004年和2005年左右非常流行在风衣上添加蕾丝等元素做装饰，可能现在没办法穿出去了，但又舍不得断舍离，这时候我推荐给你两部电影，一部叫做《魂断蓝桥》，它告诉你风衣的来源。

魂断蓝桥 Waterloo Bridge (1940) Waterloo Bridge 

导演: 茂文·勒鲁瓦

另外一部叫做《绝代艳后》，这里面流行洛可可风格。

绝代艳后 Marie Antoinette (2006) 

导演: 索菲亚·科波拉

带蕾丝边的风衣就是结合了这两部电影里面的风格。为什么在2004年左右会流行这个风格呢？是因为日本街头的女孩都非常喜欢搞怪，她们受到了漫画人物的影响，故意把各种元素的东西都拼接在一个时空里，比如在风衣上加蕾丝。如果以前你也是因为喜欢动漫而买了这个类型的风衣，但现在更喜欢简单素雅的着装风格的话，就可以果断的把这件风衣断舍离了。

如果你想了解小黑裙的由来，可以观看影单中的《布朗夫人》、《时尚先锋香奈儿》、《蒂凡尼的早餐》、《玩乐时间》几部电影。

《布朗夫人》这部电影讲述的是维多利亚女王因为自己深爱的丈夫离她而去，而下令让全国人民穿丧服为其丈夫守孝三十年，这也是历史上第一次，将黑色变成社会的主流颜色，人人都以穿黑为美，但它其实是从丧服演变而来的。

布朗夫人 Mrs. Brown (1997) 

导演: 约翰·马登

在《时尚先锋香奈儿》这部电影里，小黑裙是主打服装，这是和香奈儿的自身经历有关系的，她从孤儿院长大的，孤儿院的制服就是黑色的，长大后那位资助她事业成功的情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期出车祸去世，当时香奈儿就说了一句话，我要全世界为你守丧，所以从那以后她就年年设计小黑裙，这就是小黑裙的由来。

黑色为什么会变成流行颜色？如果说是强迫我们守丧，那大家是不会接受的。其实是因为黑色融合了所有色彩，是一个永不过时而且百搭的颜色，是一个永恒的存在。

时尚先锋香奈儿 Coco avant Chanel (2009) 

导演: 安妮·芳婷

周一妍：黑色显瘦的原理是什么？

赵筱筠：的确，黑色吸收了所有颜色以后，从视觉效果上感觉是紧缩的，而白色是膨胀的。

也有人问为什么黑色永恒百搭却没有在维多利亚女王统治之前成为主流颜色呢？那是因为它看上去压抑，让人害怕，感觉不吉利，但维多利亚女王首次把黑色放上历史舞台以后，后面的人再穿黑色，就破除了人们害怕黑色的诅咒。大家觉得既然维多利亚女王穿这个颜色，那我们也可以穿这个颜色，我们不再害怕这个颜色。

小黑裙是我们已经穿了一百年的衣服了，但就算再过一百年甚至两百年，它依旧流行，不是因为小黑裙不一样，而是因为黑色是永恒的。

在电影《蒂凡尼的早餐》里面，我们可以看到很多精致的小黑裙。

蒂凡尼的早餐 Breakfast at Tiffany's (1961) 

导演: 布莱克·爱德华兹

还有《玩乐时间》大概是19世纪50年代拍摄的，这里有一幕是这个人去到一个地方，他发现这里的所有人都穿小黑裙，这也是一个非常搞笑的镜头。他们都把小黑裙放进电影里作为一个时代的象征。

玩乐时间 Play Time (1967)

导演: 雅克·塔蒂

关于条纹衫的来源，大家可以看电影《时尚先锋香奈儿》，香奈儿在度假的时候，看到海员穿的条纹服装，给了她设计的灵感，这就是条纹衫的来源。

另外《工厂女孩》这部电影讲述的是19世纪60年代的故事，伊迪是安迪沃霍尔的缪斯，她用长长的耳环来搭配条纹衫，穿出了不一样的叛逆的效果。如果你想知道如何搭配条纹衫，你可以看这两部电影。

工厂女孩 Factory Girl (2006) 

导演: 乔治·海肯卢珀

最后说到大垫肩的衣服，很多人都不舍得扔。大垫肩的西装下面一般还配有一条窄裙，这是非常典型的19世纪80年代的装束。我想现在40岁左右的女人，她们的衣橱里都有这样一件大垫肩的衣服，大家有兴趣可以看一下《上班女郎》这部电影。

上班女郎 Working Girl (1988) 

导演: 迈克·尼科尔斯

周一妍：我想起这部电影的封面，就是几个穿着大垫肩服装的工作女郎。

赵筱筠：大家可以发现，在时尚的流行趋势里面，每次需要我们女人顶半天边的时候，就会在肩膀的部位加强设计。

比如说在19世纪30年代，经济大萧条的时候，需要女人出来管事，肩部的设计就增强了；

在19世纪40年代男人上战场，女人在后方支援的时候，也有垫肩的设计；

然后又到19世纪80年代，这时候出现垫肩是为什么呢？

明明70年代还穿着大碎花图案的衣服追求浪漫，80年代却出现了大垫肩？

因为70年代过分追求爱与和平，导致一些问题出现，比如吸毒和滥交让艾滋病蔓延，人们非常恐慌，开始克制自己的行为，认真工作，认真生活。女人也开始认真的投入工作，所以出现了大垫肩的服装。

大垫肩的服装是非常适合在职场穿的，它给人非常可靠的感觉，有责任心。但当时的女人为了同时兼顾可靠与浪漫的特征，特地给大垫肩的服装搭配了窄裙，其实这在我看来是有一些不合理的，上半身穿着大垫肩在认真工作，下半身却穿着窄裙追求性感浪漫，这是非常冲突的，但这就是19世纪80年代的穿衣风格。

所以说只有你看了这个电影，明白了这个时代背景，才知道这套衣服穿出来到底是什么感觉，如果你发现这套服装的风格和你想要表达的内容不一致，就算这套衣服非常贵，质地非常好，你也会放手的。有关这个问题，我先讲这么多。

赵筱筠谈一战时尚（5分30秒出现）

周一妍：我来总结一下，大家在整理衣橱的时候，会用心动整理法来判断衣服去留，也会用到断舍离的方法，把衣服整理以后井然有序收纳进衣橱。但除了这种日本的减法生活之外，其实还可以把每件衣服拿出来，认真表述一下这件衣服想要表达的语言，然后找寻和这件衣服有关的电影。

如果我们没有看过很多电影，突然拿出一件条纹衫，我们并不一定会马上想到要看《时尚先锋香奈儿》或者是《玩乐时间》。

我们现在也正好有个直播的群，如果大家现在想到一件衣服，并且找到了与这件衣服相关的电影，可以在群里互动交流，让服装和电影的关系更加紧密。

今天赵老师和大家分享了很多，有句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通过学习历史，纵观历史的发展，我们可以学习一些穿衣之道。

对谈胶囊衣橱女王赵筱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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