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病不蕲三折肱

文/蔡朝阳

最近《人物》杂志那篇关于“小酒”的文章，我也读了。本来不想读，因为我知道是个悲剧，这样的悲剧我已经见了很多次，不想再揪心一次。但是一时热议，这位妈妈还出来回应了一些文章。我看这位妈妈的留言，有些于心不忍，因为她的回应，实在太憋屈了。我不由得猜想，这位妈妈，是不是自小一直在PUA之下长大，因而个体能量不足。

对于一个母亲来说，痛失爱子，已经对她最大的惩罚了，她已经为自己的错误承担了所有的后果。谁会替代她一个人的暗夜里哭泣？

我们自己都是做爹妈的，知道是怎么一步步走过来的。指责总是很容易，而共情可能却很难。其实我看了这篇文章，在痛惜的同时，同时深深感受到的，是这个妈妈的不容易。

她在桂林，丈夫是个海员，长年在海上漂泊，相当于一个孤身带孩子，中间有多少困难，是可想而知的。这个妈妈也不是没有努力过。但有些事情就是不可逆转，可能涉及到更多更深层的心理甚至生理的原因，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不是说妈妈完全没责任，为其开脱。从这个报道看，妈妈本人确也有很多的反思。可她真的只是一个在三线小城市的很普通很普通的妈妈，她不是教育专家，也不是育儿专家，她也是被这个时代的观念所塑造的，或者说，她本人就是受害者，又能怎么样呢？从这个观念的牢笼里逃离的，又有多少人呢？

或者说，对于一种现象而言，我们可以评论，但作为一个个体，导致整个后果的因素太多了，不宜太过简化。这需要专业的心理学临床知识。

不过今天我想上一点价值。

有个医院的电梯里刷着一句名言：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我看到这句话，就对这个医院有了好感。因为，这符合我对于自己从事的职业的一个设想，做教育、为医者，都要有慈悲心，能看到，体会到对方的痛苦和不容易，这是最重要的。

我当了爹之后，就很喜欢张爱玲那句话：“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因为做爹，也曾有过很多束手无策、计无可施的时刻，又疲惫又焦虑，然而，我还是不懂，这个不安的小孩，究竟想要怎样。那样的时刻尽管短暂，现在想来，我还是会心悸。

郭初阳很久之前有篇文章，讲当老师的心得，引用了黄庭坚的诗句：“治病不蕲三折肱。”这句诗，是黄庭坚寄给他的朋友黄几复的，原文有上下联，“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

什么意思？这下联，出处在《左传》，医生为了治病不惜自己多次折断手臂，之后才是良医。这一则是为经验，但我觉得，更重要的，二则，这样才有切身体会，感同身受。我有时候会上价值，就会想，这里是不是有点“我佛慈悲”的意味在那里？

所以做教育最基本的道理是什么？其实很简单，就是同理心和共情力。

我从文艺青年，转行到死心塌地做教育，就是因为自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当了爹，就有无限的爱突然迸发出来，就拥有了自我进化的能力。然后看不得自家的孩子受委屈，所以我也不希望别的孩子受委屈，就出来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比如写写文章，比如做点儿童服务。这是逻辑起点。

而且，我也有过无助的时刻，濒于崩溃的时刻，知道那样一个瞬间的天昏地暗，对新手爹妈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所以我才会写这么一篇文章：《无助的时候，我想握住你的手》。这个慈悲，这个握住，不仅仅是对孩子的，也是对像我一样慢慢成长的父母的。

做任何事，到一个极致，都是信念和信仰。教育其实也是这样的。苏格拉底最后喝毒酒死了，你说这是为什么？因为他不能背叛自己的信念。德兰修女在做什么？是在爱中行走。那些先知为什么要一个个跳将出来，你看神农尝百草，你看佛陀割肉饲鹰，就是为了来治愈民众的痛苦，在此，他亲尝痛苦100遍。

倒不是说，做教育的都要变得这么高尚，这些都是极品。我想说的只是，能不能设身处地，从对方出发去考虑问题。即便不能治愈，至少能给与安慰。孩子们，要的其实并不多。

肉眼可见的事实，是近些年，孩子们生存的环境变得恶劣了很多，各种所谓的“问题孩子”，确实也多了很多。也经常有家长来问我怎么办，因为算有点经验，我也总愿意给一点力所能及的建议。

但你看，我在“问题孩子”这个词上，加了引号，其实，有几个是真问题呢？都是一个个时代的压力，最后落在了孩子身上。

我分析过为什么这个时代，“病”孩子为什么这么多？那是因为这个时代的问题，社会的、学校的，家庭的，层层累加。比如家长的焦虑在哪里呢？焦虑很多都是因为有种错位的“价值感”在逼迫你，好像一天不干点什么就浪费了，孩子们更是不能有半秒发呆的时间，导致神经系统永远处在紧张绷直的状态之中，作业又多，又缺睡眠，抑郁症高发，是有生理原因的。

青豆书坊去年出了一本《高压年代》，美国人写的，也讲了这个问题，青少年抑郁症发病特别多。可见这是一个全球问题。但是我们这个地方呢，应试和学校的压力尤其要大一点。作为成年人，可能有机会化解这些压力，或者转嫁这些压力，但孩子的个体，没有办法，他们只能默默向内转化，化为对自我的攻击，乃至自戕，乃至自杀。

时代的病症，终究是处于食物链最底层的孩子，承担了一切。这是悲剧最深沉的地方。

与此同时，我也读了《三联生活周刊》那篇文章。里面有一句话，很打动我。引用如下：

也许不需要什么，只需要这样：后来我自己发现了一个特别简单的方法，就是什么都不说，就坐在她身边，要么挨着她的身体，要么就拉着她的手。

共同渡过，与你同在，这些很玄乎的词，其实并不虚无缥缈，大概就是上述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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