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祖祥：经由阅读，通向舒展——《但得爱书人似我》阅读小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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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祖祥兄去年为小书《但得爱书人似我》写的书评。刊于《教师博览》原创版2016年第2期。今天共识网读书频道亦有刊发。

苏兄谬赞，愧不敢当。

难道，朋友真的是用来互相吹捧的吗，这样真的好吗，这个世界会好吗？

经由阅读，通向舒展——《但得爱书人似我》阅读小记

文/苏祖祥

口才便给，腹笥丰盈，率性俊逸，急公好义，交游广泛，笑起来总是那样爽朗，总是留着一头摇滚青年的浓密长发：年过不惑的蔡朝阳没有中学语文老师身上常有的那种暮气、酸气、腐气、怨气、俗气、油滑气，在“一席”节目里，展现出一个中学老师难得一见的风采，也可以说是这个普遍矮化时代的一个奇迹。

是什么成就了这个不算小的奇迹?读过他的新著《但得爱书人似我》，我大致找到了答案。

这个答案就是，经由阅读，通向舒展。

在《但得爱书人似我》这本书里，每一篇文章都与阅读有关，几乎可以说，蔡朝阳就是为阅读而生。

 

不妨从他书里提到的一个细节说起。虽然他的挚友郭初阳在序文的开头，以谑而不虐的口气，调侃年幼的蔡朝阳是个贪吃贪玩的孩子，但我在他的书中也看到了这样的场景：蔡朝阳在外祖父所摆的书摊里，贪婪地读着小人书，此刻的蔡朝阳想必忘记了供销社柜台上摆放的军舰，忘记了满足口腹之欲的糖果，一味沉浸在连环画勾勒出来的英雄世界、敌特世界、战争世界、破案世界里，要知道那个年代的连环画几乎就是我们阅读的全部。记得朱学勤说过，1970-1980年代的特权主要体现为垄断书籍的特权。那种垄断的形式就是白皮书之类，就是地师级才能阅读的限制，就是朱学勤凭着介绍信才能借阅的小范围内的内部发行书。秦晖也描述过类似经历。

不消说，我之所以特别对这个场景兴味十足，是因为我也有阅读痛史的记忆。说是痛史，一点都没有夸张。我记得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为了从同学那里借到《红色娘子军》《智取威虎山》《白毛女》《红灯记》等这一类连环画，刻意讨好、低三下四、死乞白赖，帮同学扫地，做作业，无所不用其极才借到这些连环画(值得一提的是，戴敦邦、刘旦宅创作的连环画今天卖到很高的价)。于是，我不由得羡慕嫉妒恨：蔡朝阳能在外祖父的书摊上尽情尽兴地遍览小人书，他作为一个开书摊的外祖父的外孙，得享阅读启蒙之便，这在那个物质与精神双重贫乏的年代里，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尽管这些连环画里有不少与文明相悖逆的东西，有些到今天还在让菜虫感到困惑，比如英雄王二小。记得我们那时看一本连环画的租金是一分钱——一分钱可以买到几颗糖果。阿啃(蔡朝阳网名)舍口腹之欲，取阅读之便，这也许就是成就今天的蔡朝阳的关键所在吧。

传统中国历来注重耕读传家的美德。阿啃的父母是浙江诸暨的勤劳农民，其兄长喜欢读书，外祖父曾经摆书摊为业，他家可以说艰难地保留了耕读传家的传统。即使是小人书，即使是文明的一星半点的火种，即使是留存下来的极少的文字，在精心呵护之下，也可以造就一个读书种子。要多少好东西，才能造就一个好人?蔡朝阳在书中几次提到这句话，想必他对此心有戚戚焉，有着极深的体认。高中时期的蔡朝阳成为一个小小的学生干部——图书管理员助手，于是有机会在满是数理化习题集的书架上，发现一本蒙尘的《唐宋名家词选》。这就像武侠小说中的情节一样，一个被偶然抛入山洞的后生，发现了绝世武功秘籍，勤学苦练之后，终于练就盖世武功。他得以沐浴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的光泽，似乎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数：读书种子即使被撒在瘠薄的土壤之中，也会尽力寻找生根发芽的机会，尽可能沐浴阳光雨露的恩泽。文明赖以薪火相传的奥秘，既来自文明自身不可抗拒的力量，也来自幽黯地穴里的囚徒不愿终身与黑暗和蒙昧为伍的强烈愿望。阅读就是这样以其强大的力量，让我们摆脱蒙昧，祛除魅惑。

 

后来，蔡朝阳进入杭州师大读书，与郭初阳、李驰东、周仁爱一道，仍然十分迷恋诗歌、小说、文学批评。这一点也不奇怪：1980年代、1990年代的文青多于过江之鲫。仿照名句造一个句：一个人青年时期迷恋文学一点也不难，难的是一辈子迷恋文学。在经历了“幽暗的地平线”的迷惘困惑之后，他得以亲聆傅国涌先生之馨咳;再后来，他的孩子菜虫给他开启了一道亲近童真童趣的大门。这个时候，作为资深奶爸的蔡朝阳横空出世。他参与给中小学语文教材挑刺，结出了《救救孩子》的成果;他着魔一般地研读、推介绘本和童话：河合隼雄的《爱哭鬼小隼》，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理查德·巴赫的《海鸥乔纳森》，托尔金的《魔戒》，J.K·罗琳的《哈利·波特》，怀特的《夏洛的网》……这一方面是出于为人之父的责任，他要为菜虫精挑细选，努力把好不让精神三聚氰胺污染菜虫的关;另一方面是一种更为宽广的爱——他多次提到周作人对儿童文学的执着，尤其是周作人这一观点：“对待女人和儿童的态度”也就是“对待人的态度”。与周氏昆仲一样，蔡朝阳对欧美以及日本儿童文学评价颇高，认为日本儿童文学是真正体现了人的文学，也就是对人的独立、个性、尊严的尊重，对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应该享有人的各种权利的尊重。他是想为尽可能多的孩童打下童子功，因为他意识到，童年时期练出来的功夫更能持久、更具抵抗力。令人钦佩的是，蔡朝阳能够做到知行合一，能够用习得的理念、方法去指导自己的育儿过程，进而让自己过一种有思考、有尊严的生活，过一种灵性舒展的生活。在教学活动中，尽可能以自己认可的温润如玉的方式，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在现实世界，在网络世界，践履这种灵性舒展的方式。从这个意义上说，菜虫为蔡朝阳开启了一扇大门，引导他升堂入室，得窥堂奥。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在蔡朝阳这里是一句实实在在的话;“读史阅世六十年”，历史学家何炳棣的体验，转化为蔡朝阳的读书交友二十年。“绍兴孟尝属阿谁?稽山鉴湖蔡朝阳”，这是我和他聊天时说的话。和他打过交道的人，对这一点都有体会：蔡朝阳是个交游极广的人，是个热心快肠的有古仁人之心的人，也是一个气场极强的人。黄晓丹的序文有极好的描述。他似乎与什么人都能搭上话：老师，学者，教授，编辑，记者，民谣歌手，经理，卖菜农民，边缘人，小孩……他积极参与绍兴的文化活动：书店筹办，民谣演出，公益活动，都有他的身影;他马不停蹄地四处做讲座：结交无数的朋友，点点滴滴地传播“我们今天如何做父母”;他绝不做出一副舍我其谁、自高自大的姿态，越是对教育有更多的了解就越谦卑虔敬;他不想崇拜别人，也不想接受别人对他的仰视;他总是自嘲地说自己是一个浅薄的乐观主义者，情愿做一条“澄澈见底的清溪”。亲和力强，率性而为，舒展平和，如坐春风，这些感受来自不同的人对他的评价。

 

还有一个重要特质，他自己和黄晓丹都说他是走神中年。我对此也有一些认识。通常他与在场的人都能进行必要而有效的交流，但他就是具有突然之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的能力，似乎具有抽身而去、抵御外在世界扰攘的能力。由此出发，他能以平和心态甚至是鼓励心态，认可菜虫以走神的方式，游走于现实世界和精神世界之间。现实世界纷繁芜杂，确实令人目不暇给，确实需要我们具备暂时抽身而去的能力，以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以缓解现实带给人的焦虑、无奈，庶几乎才可以葆有自身的元气，不至于完全成为一个被外在世界牵着走的他者。

上述描述似乎有给蔡朝阳唱赞歌的嫌疑，但这些雪泥鸿爪的片段，只不过是蔡朝阳读书求知和人格养成的一体两面。不错，读书、爱书、写书，这都很重要。但在蔡朝阳的眼里，更重要的是灵性舒展、热爱自由的人格养成。他念兹在兹、反复致意的一点，就是努力培养公民人格，努力为未来社会造就有着健全人格的公民。这种人格养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不是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机心重重，不是可以忽略程序、只问目的的三十六计。平等，民主，自由，是一种如同空气一样须臾不可缺少的东西，是一种如鱼饮水的自然状态，而不是停留于纸面上的教条，不是只要求别人做到、自己可以践踏的专制型人格模式。保持平和心态，不苦情，不悲情，不煽情，不自贬，不自卑，不自炫，过好自己的每一天，走好自己的每一步路。言传和身教在蔡朝阳这里水乳交融：合道德性与合情合理性就该是这种状态，葆有自身元气与充分融入世界合二为一。于是我们看到蔡朝阳在书籍所蕴含的文明滋养之下，以当下少见的一种姿态，阐释了灵性舒展的生活状态和精神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