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赣在地球上的至暗时刻

文/蔡朝阳

1.毕志飞

看了2分导演毕志飞关于毕赣《地球最后的夜晚》的评论，我想起来小时候的一个真事儿。

我小时候，从小学到初中，也还算一个小学霸。学习成绩不错，又懂事，棒棒哒。街坊邻居都称赞。斜对门住着一个同龄人，同一个学校而不同班，就是考试分数每每垫底。我曾问他清朝之后是哪个朝代，他说是明朝。因为他学习差，总是被他奶奶数落，估计数落的时候，免不了要拿我举例，我就是他们家嘴里“别人家的孩子”。我的同龄人，一直不跟我玩，路上遇到，也是道路以目，估计我的存在，对他构成了压力，于是恨我不已。

初二的上学期，我忘了是沉迷于金庸武侠，还是琼瑶言情，老虎打瞌睡，有一次，数学考了25分。这是我有史以来的数学最低分，当然也是唯一的一次。但从此以后，我的学渣邻居，就跟我交朋友了，我们变成了很好的伙伴。因为这一次，邻居同学的数学，一如既往，考了16分。他认为，我是他同类。

毕志飞同学的处女作考了2分。看到毕赣现在猫眼考试里，拿到了2.6分，不由得兴冲冲地把毕赣引为同类，我就一下子想起了我的这位小伙伴。

然而，毕志飞同学，你的2分是在豆瓣，同样在豆瓣，毕赣同学还是有6.9分的。尤其是，在国产电影里，豆瓣的6.9分，真的也不算太低了。

我给毕赣这次的《地球最后的夜晚》，打了5星。如果要给一个客观的分数，大概会是8.8分。这是我非常真诚的一个评价。

2.差评

毕赣现在占据了差评的榜首。主要是在猫眼和淘票票。那么，为什么会在这两个地方遭此恶评，我其实很理解。

在豆瓣，虽然评分也是两极分化，但至少还有公允持平之论。而猫眼，以及淘票票，主要的观众构成，真是不一样的。

我们要知道，这电影市场，主要是由怎么样的观众构成的。《某狼》拿了50个亿。《腻害锅》，也是数十个亿。你想让看这两部电影的观众，来看懂你的《地球》，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我要是毕赣，我一点也不伤心。在豆瓣，截止1月4日晚，有91038人评价了《地球最后的夜晚》这部电影，综合得分是6.9分。其中，有36.7%的给了4星。我属于偏爱，给了5星，但确实有17.1%的观众，给了5星。我在1月3号晚上也查过数据，当时给5星的，占14.5%。

豆瓣是很有特点的。特点之一就是，豆瓣聚合了读书、看电影、听音乐最多的那部分网民。第二，豆瓣的评分才是最公正的，基于大数据，系统默认算分。人为刷分，短时间内或许奏效，长时间之后，就失效了，使得豆瓣评分尤为公正。我的书，最低的那本，在豆瓣也拿了7.5分，我都好激动了。你知道，豆瓣的读者，是很专业，同时也最挑剔的，有些评论简直毒舌，但又往往入木三分。这有个好处，作为客观的第三方评价系统，会给写作者带去压力，从而更严肃地对待自己的作品。

我的小老乡周全，也是才华横溢的新晋导演，他第一部公映的电影，《西小河的夏天》，在豆瓣的评分是6.8分。虽然我个人还是认为偏低了一点，但我与周围的小伙伴，也都还认可这个分数的公正。

3.所谓的“市场”

毕赣这次的舆论大哗，不是由这个电影的品质决定的，而是由很多外在因素决定的。我想大概有这几个方面的原因。

首先，片名《地球最后的夜晚》，把人误导了。这个片名，完全是好莱坞科幻片的片名。你起了这个片名，然后《某狼》的观众进来一看，你竟然不是科幻片，差评。

其次，宣发的话语说的是：一吻跨年。好嘛，是个艳情片。《某狼》的观众进来一看，妈蛋，连个暴露戏都木有。差评。所以很多评论指出，宣发和电影的悖反，是造成口碑断崖式下跌的很重要的原因。

再次，这是由绝大多数观众的看片口味决定的。

这几年的院线电影，基本上是由好莱坞爆米花电影主宰的。大家在温暖的空调间里，嚼着爆米花，喝着热饮，看影片里乒乒乓乓一顿胖揍，心情很好，哼哼着回家了。

而国产电影，票房高的，除了《某狼》和《腻害锅》之外，基本上就属于开心麻花系列了。咯吱你，不笑你也得笑。我曾经斗胆去看过一两部，硬撑着看完，出来浑身上下不得劲儿，像长了麻花。

这样的电影市场培育的观众，对《地球》的容忍度，不会太高。

而一部分文艺青年之所以差评，我觉得，是他们对毕赣的期待太高了。他们之前看过《路边野餐》，被震惊到了，认为是个天才。现在呢，《地球》并没有在《路边野餐》的基础上更进一步，更进一大步，就说，毕赣，你在重复你自己。于是差评。

差评就是这样练成的。

而其实，一个较为成熟的电影市场，是应该容忍各种类型片的存在的。可惜中国的电影市场还不是。要不是宣传片，要不就是爆米花片，小众电影，实验电影，几乎不给排片的机会。我之前要看一个什么新导演的片子，所在的城市没有一个影院排片。这是小城市的悲哀。市场就这么现实。

4.魔幻时代

《路边野餐》令人惊艳，但其实我对这个片子评价并不太高。因为，这个作品，完成度还不够，不是一个成熟的片子。尤其是，带着非常深重的青春期的气息。就是一个荷尔蒙过剩的年轻，精力无处发泄，顺便才华也跟着噼里啪啦冒火花。毕赣身上的才华，带着一种没有被规训，没有学院化，也没有资本化的元气淋漓。

但我又有几分世故。因为，见多了青春期创作。中国的艺术家总是这样，那些被我们视为天才的人，往往第一部作品惊艳绝伦，此后，不是不断重复自己，就是不断走下坡路，最后，终于成为他自己年轻时所反对的那个臭老头。小说界如此，电影圈如此，教育界都是这样。

因为世故，我对毕赣第二部电影期望也不是很高。第一天上线，差评出来，还兴高采烈看差评，一边跟朋友议论。直到这些差评吸引我，一定要去看个究竟。

而看完，我想说的是，毕赣这一次，比《路边野餐》更充分地表达了他自己。或者说，《地球》是一个完成度更高的作品，是一个得到充分表达的作品。

但我先想说的，毕赣的牛逼在于，他为我们呈现了魔幻现实主义的凯里，这同时也是一个魔幻现实主义的当下。

这里想先解释一下我所谓的“魔幻现实主义”这个词，这个词，我用的是张赞波先生的纪录片《天降》里的那个意思——作为观众你非常有必要知道张赞波先生，虽然他伟大的纪录片《天降》和《大路朝天》，虽然这两个纪录片你必须爬梯子才能在油管看到——这个词并不指拉美文学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指的是，这些事情，按道理，应该只出现在魔幻电影里，但在中国，却出现在现实中。就是说，在中国，即便只如实描述记录现实，也是最有想象力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品。

毕赣电影里渲染的那些现实，就是一个中国的现实，那种情绪，无以名状的，没有前途，没有盼望，又没有未来的在场感。这是毕赣的凯里，也是我们的中国。这是贵州小镇、是凉州、是石门坎。在凯歌高奏的时代，高铁和空港不到的地方，还有潮湿与阴暗。

当然，毕赣不是有意要去表现这一点，但毕赣的镜头感有了，我们便看到了。

之前，我看了毕赣在一席的演讲。这个演讲很值得一看。你就知道，为什么毕赣的镜头下，出现的是一个魔幻现实主义了。你也可以去一下凯里，知道毕赣出生并成长在一个怎么样的地方。

2009年，毕赣20岁了，可能还在念大学。那一年，我一个人在贵州浪游。最远到达了黔北小镇永兴。这是一个偏远镇，唯有一条国道线穿镇而过。老镇周边的建筑，凋零残破，暮气沉沉，就像是200年来没有改变。而在国道线的两边，则有崭新的建筑开始树立，贴着明亮的瓷砖，这种奇妙的对比，让旅行者形成强烈的撕裂感。

毕赣大学毕业，回到凯里，无业，于是考了一个爆破证。他还成立了一个婚庆公司，可以拍婚纱摄影，毕竟他是电影学院毕业的嘛，专业对口。有这样的经历，才有这样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毕赣《地球最后的夜晚》镜头下面的，不是电影，不是虚构，而是写实。

5.寻找自我，与青春期

回到《地球》这个电影本身。这个电影对毕赣相当重要。或者，我觉得会是一个阶段性的作品。从前面两个电影来看，毕赣一直是一个自曝式的导演，两个片子，主题都是寻找，寻找什么，无非寻找自我。我觉得，《地球》这个电影之后，毕赣也许不会再拍摄这种自曝的电影了。

从创作者的个体而言，艺术创作其实是最好的自我疗愈。自曝，就是自我疗愈的一种方式。无非电影里，这种自曝比较隐晦，需要你去思考而已。比方说，《地球》这个片子，其实，主人公一直在寻找的，是母亲。汤唯扮演的万绮雯，也是母亲的一个投影。所以，其实这是一个孤儿找妈的故事。然而，不曾拥有的，又怎么可能重新拥有？

电影里有一个释怀的段子，就是梦见母亲跟养蜂人走了，理由是，我这辈子吃了这么多苦，至少蜂蜜是甜的。这个理由，牵强，但足够。然而，一个平稳的童年，完整的家庭，该有多么重要。

在《地球》里，我看到了流泪与妥协，看到了对自己的努力说服，看到了对于现状的接受。所以，我觉得，通过这个电影，毕赣确实也在挣扎着想跟自己和解。是以，毕赣会对许知远说，他拍电影，观照的是他自己，也许，《地球》里，他想讲的话，都讲完了，也许就不拍电影了。而毕赣没有继续说的是，他要寻找并呈现的，是那个内在于他自己的小孩。

尽管如此，尽管毕赣一再致敬塔可夫斯基，当影片最后，罗竑武念动咒语，整个房子开始转动，这一瞬间，我几乎战栗。我想起了贾樟柯《三峡好人》里，让那幢待拆迁的楼房点火飞升的著名镜头。这是神来之笔。

毕赣，他1990年的前一年才出生，我们有足够的信心和耐心，期待他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