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苇之事

                        李修运

蒲和苇往往相伴而生。

春天，在我的故乡黄墩湖的洼地角角落落里，到处疯长着。它们青茵茵的不择地势，浅水里长蒲草，渐深水里生芦苇，总那样和谐地、密密匝匝地悄悄站立着，微风吹过，水鸟叽喳，蒲和苇顺着风势飘摇起伏，如一对对历经患难仍配合默契，相濡以沫的恩爱夫妻。乐府诗《孔雀东南飞》中“君当作磐石，妻当做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讲述的大概就是这个意味吧。

真正认识芦苇的诗意魅力，还是从孙犁《荷花淀》开始的：

“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绕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的怀里跳跃着。”

汪曾祺的《沙家浜》中也有类似的描写。

你瞧，碧波荡漾的苇海、纵横交错的水道，构成了一个辽阔、曲折的芦苇荡世界，宛若曲径通幽的水上迷宫。进入秋天，翠绿的芦苇荡开始化身为一片金色的海洋，初冬，芦花飘飘叶飞黄，农民最辛苦也最兴奋的割苇季节开始了。

芦苇用途很广。编芦席，编斗笠，编折子，做屋笆等。芦席洁白凉爽，夏天躺在上面睡觉，小风一吹，胜过神仙。午后，我们在河滩上疯跑，每个人的脸上和背上，都镌刻着深深的芦席印痕，那印痕五花八门，争奇斗艳，巧夺天工，赛过今天的纹青。六角斗笠是遮阳挡雨的最好用具，若有一个头戴斗笠、身穿蓑衣、肩上扛着一把铁锨的人从迷蒙烟雨中走来，三十年后今天的青涩少年见了，准怀疑是金庸笔下的武功高人从昆仑山飞入下界。折子，就是藏粮食用的，一尺见方宽，n米长，一圈又一圈旋起来，形成圆柱形，粮食储藏其中。那时候有一折子粮食不但抵挡饥荒，专事拉牵的媒人，一定会胳膊深深插进男方家的粮食折子探探深浅的。

割芦苇，是一件辛苦的事。寒风凛冽，在浅滩淤泥或齐腰深的水中挥镰，是一件考验意志的农活。据表哥回忆，70年代他穷疯了，寒冬腊月只好下水割芦苇，水彻骨冰凉，他干了一个时辰，摸摸腿，天呐，失去知觉了。赶紧窜上来，从骆马湖一口气跑到村部，哆嗦着说：“赊一瓶酒。”那是计划经济年代，代销点的人看着他冻僵的样子，说,“哥，这瓶酒送你了。”表哥接过酒，哆嗦着打开，倾倒于掌心，上下、前后左右周身搓将起来，渐渐地，胳膊腿又都是他的了。他将剩下的半瓶酒“咕咚、咕咚”喝下肚，一头钻进被窝睡个酣畅淋漓。四十年后，他清楚记得，那瓶花厅香醇时价一块零八分。一时，芦苇的诗意让位于苦难了。

相对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芦苇，蒲草也是大有来头的。

《诗经》中有一首《斯干》写道：“下莞上簟，乃安斯寝。”意思是说，王公贵族们下铺莞草上铺竹席，这样的睡觉真是安逸啊。莞草，就是今天的蒲草吧。“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古代士大夫做梦的条件是多么环保。1980年代，我在县中上学时，床上铺的就是下面蒲苫子上面芦苇席，身上盖的是慈母密密缝的被子，我被高考这只困兽追逐得无可逃遁，经常做着名落孙山的噩梦，我的猫头鹰上帝呀，诗意哪里去了？

邳州手工编织蒲草制品的历史非常悠远，七、八十年代，蒲苫子、蒲包、蒲扇盛行。“有女不嫁城南堰，织蒲包，打蒲扇。”城南堰指的就是现在邳城南一带。我的绝顶聪明的乡亲们，正好正好利用了蒲草韧如丝的特性，来编织蒲包和蒲扇。“厚街一片月，万户剖草声”，秋天的月光下，庭院里，各家的女人们都摆开了阵势。剖草刀是一种铜刀，刃口要有些钝才好，尖尖的，女人拿在手中，直立着，捡起一根蒲草，把蒲草的尖梢部位放在刀刃上，用力一拉，“嗤”的一声便剖开了。驾轻就熟的女孩子们，每晚要剖上几十斤，趁着夜晚的潮气，全家开始打蒲包、编蒲扇。月光下，全村各家各户都“嗤嗤”响成一片，院内外秋虫也吟唱起来，整个村落响彻着低沉的欢乐的农家乐章。

几年前，我出差泰州。朋友请吃饭，席上有一盘菜很陌生，我搛起来，放入口中，脆生生的，颇耐咀嚼，有山野味。饭后，我问朋友，他说：“蒲菜呀！”他见我一愣，进一步解释道：“就是蒲草的嫩叶子呀。”我顿时替我的乡亲们惋惜了：我的苦难的父老兄弟啊，在瓜菜半年粮的时代，你们怎么没想起来吃蒲草呢？邳州可属于泽国呢，大小汪塘河流星罗棋布，浅水处都生长着勃勃生机的蒲草呀。

年轻人读后也许会指摘我胡说，但蒲和苇确实能活人的。那些蒲和苇密密麻麻生长在我的记忆深处，推推搡搡得拥挤着，风一吹，叶子飒飒地响成一片。她们像我的乡下姐妹们，困苦岁月里也没有忧伤，一如既往地干净，饱满，满脸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