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申玉琢
你也许不知道南宋有个叫唐婉的女性，但不会不知道有个姓陆名游诗人；你或许不晓得古城山阴的具体方位，但不会不知道那座有名的“沈氏”园林。你可能还没读过“红酥手，黄藤酒”的诗句，但不会没听过《钗头风》中唐婉和陆游的故事！而这一切，都发生在同一个地方——浙江绍兴！
就冲着那首“钗头凤”，这次路过“沈氏园”也必须进去打个卡。
陆游是二十岁那年和唐婉结的婚。
拜堂之后，盖头一揭，作为女一号的她，就正式步入那场旷世未闻的感情纠葛。按流行说法：唐琬是陆游的表妹，此说不仅广为传播，博人泪水，也很有中国文化传统的思维定势。
故事大约这样：陆游的婚姻属姑表亲，其表妹唐琬不止秀外慧中，还特有才气。幼时与陆游两小无猜，婚后更是伉俪情深。而你侬我侬，“有甚于画眉”的“闺房之乐”，竟让他荒废了学业。加之唐琬婚后不孕，在陆母威逼下，陆游只好将她休掉……
几年后，陆游在沈园，邂逅已为他人妇的前妻，有感于怀，便在园中粉墙，写下那首《钗头凤》。唐琬读后，柔肠寸断，和诗一首，不久便病骸憔悴，抑郁而死……
凡涉古诗词的人，想必都会为这事所感动，直到我读了更多的资料，方对这个故事产生怀疑。大家不妨随我穿越到南宋的绍兴十五年……
如前所言：这年刚刚二十的陆游结婚了。
而他的另一半，虽跟陆母同样姓唐，却不是他的表妹，两家联姻前，也甚无瓜葛。陆母唐桂清是江陵唐氏，陆妻唐琬是山阴唐氏，两处郡望，八竿子打不着。南宋诗人刘克庄（几乎与陆游同时代），在其《后村诗话》中，虽把陆游，唐琬的故事讲得悽恻悲惋，但从未说他俩是表兄妹。如若唐琬果是陆游舅舅之女，那陆母威逼儿子甩锅她亲侄女，不是存心跟自己娘家过不去吗?面对这种“扯脱不认账”的人，陆母不被娘舅的老拳揍死，也会被娘家人之唾沫淹死，她敢吗？
为让《钗头凤》的本事显得合理合辙，首先就得摒除这层“亲表关系”。
事情的起因应该是陆游完婚后，对儿子支配欲极强的陆母见儿子跟媳妇，昩则坎离交济，旦则香诗艳词，整日如胶似漆，没个正经样子，便联想到自己的身世：她嫁给陆游他爹陆宰时，看中他是当朝尚书右丞陆佃之子。谁知这个尚书公子，却是“癞狗扶不上墙”，“靖康之变”，因弃城而逃，永不叙用。此后，为人強势的陆母，便把全部希望押在儿子身上，要他苦读应试，科举有成，黻冕车服，光耀门庭。
但却偏偏娶了个娇娇嗲嗲的唐琬，成天小鸟依人般缠着儿子：形影交俪，情好甚笃，或凭栏而赏花，或即景而赋诗，或涤瓯品茗，或剪烛手谈，搞得儿子不思进取，虚掷光阴，把陆母的厚望也抛却九霄云外。
任是日耕夜播，但楚宫之腰，却更见其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说该不该一纸休书？
虽说宋代礼法也有“七出之条”，却并不适合唐婉，除非她不准陆游纳妾——但她并没有这样！所以，唐婉被休之说，揆情度理，应该是站不住脚的。
而事实上，唐琬是在被陆游——这个毫无担当的妈宝男玩腻之后，并在其虎妈之刚愎胁迫下，像用旧的物品，退回娘家的。
对唐家父母来说，这固然奇耻大辱——其中双方也少不了扯皮和纠纷。但唐家最在意的却不是家族的声誉，而是女儿的实际感受。他们小心呵护着唐琬，并想方设法缓解她的压力。而对唐婉这个悲情人物来说，这出乎意料的打击，不过是她整出大戏上演前，一段必不可少的前奏而已！
果然，一个叫赵士程的人，很快步入了唐家的视野。赵士程出虽身宗室，却无半点纨绔习气。不只风度翩翩，还是个钻石级的王老五。
而世居绍兴，身为大宋宗嗣濮王第七子的赵士程，与唐家不仅相识，甚至对已作“他人妇”的唐琬，早就有“恨不相逢未嫁时”的感叹。一听唐琬被休，不啻“天上掉个下林妹妹”，便不时去唐家刷个存在，并寻机向唐求婚。
不久后，倩冰委禽，择吉纳采，唐琬还真和赵士程牵上红绳。
赵士程是个有担当的暖男，他懂得唐琬内心的伤楚，并处处体贴和尊重她，久而久之，唐琬就从其遇人不贤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从心底接纳了这个博学多才、心胸宽广的男人。
三年相识，十载相守。与赵士程结襟后，唐婉一直生活在无限眷爱和无微呵护的两情缱绻中。人们有理由相信，她已破茧成蝶，出落成一个幸福而满足的小女人。但老赵的阳光雨露却抵不过陆游的一首诗，不是赵士程爱得不够深，而是陆游的心太狠！
就像大家知道的那样：历书翻到了又一个春天。地点当然是“沈园”。时间则是陆游休妻后的第五个年头。
是时，尚未混成诗人的妈宝男—陆游，虽已当上三个孩子的爹，却屡踬棘闱，百事不成，县考院考，均名落孙山。心情沮丧的他，甚至连自戕的念头都有了。这才被几个哥们，强拉到“沈园”散心。悠转累了，便寻一棵桂树，围坐野餐（桂、贵同音，讨个吉利）。正吃着，有小厮送来一坛酒。问谁送的，小哥笑指不远的孤鹤轩，众人放眼望去，亭榭间并无什么异样。惟陆游似乎见了什么，一怔，颇有那壶不开提那壶的感觉。
他知道酒是唐琬之现任送的。刚才似乎也依稀瞥见了柳腰款款，碎步姗姗的唐琬。这偶然的惊鸿一瞥，对他却长如一个世纪。他的心绪很复杂，仿佛很多东西都渗合在一起，没来没由让他心中一紧！他先是自责，在目睹了唐婉心满意足，仪容复妍的体态后，又很失落，想到自己的碌碌无为，更徒增许多“无颜江东”之愧惭。
赵士程今天能关注陆游，是几天前，也听到陆游落榜的消息。再看看背对他唐琬，不用猜，也知道此刻她在想些什么。
他装作啥也没看见。只吩咐小厮，给陆游和他哥们送点啥助助兴。
这一切唐琬都清楚，但她仍佯装不知。刚进园时她也瞅见了他，虽暌违五年有余，但仍不能面对。见到他的时候，她仿佛看到了自己那份刻骨铭心的经历，那些付出、那些过往的青春岁月、那些在内心最深处秘不示人的伤痕，都像潮水般无法阻挡地涌现在面前……
沉默让时间都陷入停滞，还是老赵先开口，他拍拍她：“既来了，就去打个招呼吧”。
她盯了会儿他的眼睛，亦嗔亦赌气地说：“去就去嘛。”
他俩都懂得，这是新的开始。也是跟剪不断、理还乱，那种多重纠结之恩怨，一挥两断。
她很感激他，他也很鼓励她。
陆游虽然什么都不知道，但却不是轻言放弃的人。放弃，那等于是在侮辱他的智商。经过一番思量，他决定用他擅长的诗歌，那种可以让他摇唇鼓舌，随心所欲、由着性子发挥的诗歌；那种明知己嫁他人，与己两不相干，却仍要揭她伤疤的诗歌！
于是，这场悲剧，正式开幕了。，
当天，一阕回顾往事的《钗头凤》，被陆游写得自私自辯，以偏概全，留在园中墙上：通篇不是悔不胜悔的——错、错、错！就是爱莫能助的——莫、莫、莫……
在妈宝男陆游留墨不久，据说唐琬也和词一阕。而那首所谓“唐版”的《钗头凤》，显然是后人之伪作。
不过伪作归伪作，但词中“难、难、难”，“瞒、瞒、瞒”，那饱蘸苦涩辛酸的六个字，却是唐婉身心均被陆游搞得伤痕累累的真实写照，也是唐婉痛定思痛，对过去的决裂和反思。
想不到，这一问一答的两阕《钗头凤》，竟让刚刚走出阴影的唐婉，故疾复萌，一病不起。没隔多久便香消玉殒，化作一缕青烟融入历史。
而时年四十不到的赵士程，无论是纳妾或续弦，都合情合理，给他提亲者亦络绎不绝。可他却是一条道上走到黑的人，只在唐婉留下的芳泽遗韵中，玉节霜标，坚守孤寂。直到十年后以承宣使（宋代武官，正四品）之职率兵，战殁于抗金前线。
赵士程一生只有一个妻子——那就是唐婉！自然也就没有留下后人。而陆游这个妈宝男＋负心郎，不仅阅人无数，留下七个儿子，美美活到八十五岁，还沾唐婉——那个被他搞得遍体鳞伤女人的光，也以“受害一方”留名青史，这公道吗？
多么艰难的文明古国啊！每前进一步，那怕是无关宏旨男女之情，都险象环生，需要付出血的代价！但愿善良的人们，今后面对恋情、婚嫁时，能从“沈园”那两阕闻名遐迩的“钗头凤”中，找到一些规避风险和化解危险的密码……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