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队故事(7)第一次外出
张国领
我的第一次外出,是在入伍六个月后。
那是一个星期五的晚上,我突然有了外出的念头,想进城去看看。
来到阜阳后经历了从冬到夏的季节变换,但我还没有见过距连队最近、最大的城市——阜阳市是个啥样子。
连队虽说位于阜阳市,其实并不在市区,而是在离市区还有十多公里的远郊。
在农村出生长大、入伍前连县城都没进过的我,心中一直对城市充满了向往、想象和好奇,当兵后来到外省,可连队又被农村包围着,天天目之所及和我在老家差不多。
没进城不是我没有想过进城,而是下连时间不长,我要在工作、训练和学习上好好表现,不能刚下连就要求外出,否则会给连队留下“这个兵不踏实”的坏印象。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为了省钱。
进城肯定要花钱,我入伍时身上只带了五块钱,到部队后一个月六块钱的津贴,进一次城恐怕一个月的津贴都不够花。
但我的同年兵一个个都进过城了,他们从城里回来后讲了许多进城见闻,让人好生羡慕,所以我必须要进城去看一看,也好在写信时能写写我的进城经历,让父母和未婚妻看了后高兴高兴。
于是,星期五吃过晚饭后,我壮壮胆子去找班长请假:“报告班长,我明天想请假外出。”
“理由。”
班长坐在桌子前,一边伏案写着不知是家信还是工作日记,一边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
他这一问还真把我给问住了,因为我没有理由,就是想去阜阳市看看,但这不能成为请假外出的理由啊。可既然开口请假了,也不能没有个理由吧,于是我回答道:“理由是我的生活用品用完了,我想外出购物。”
“好啊,你下到四班半年了,还没有请过假,虽然这外出的理由不充分,但我批准了。去吧,下午四点之前必须归队。”
第一次请假,顺利得完全出乎意料,没想到班长这么轻松就准假了。
外出请求得到班长批准后,接下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司务长开仓库,取我的提包。
我要拿出自己从没有穿过的崭新的的确良军装,外出时换上。我是新兵,原来发的军装都是棉布的,只发了一套的确良军装,自发到手之后,我就把它锁进提包里,而提包平时是由连队统一存放、集中保管在仓库里的,只有到了星期天或连队检查包裹时才能打开。
的确良军装与棉布军装比起来,不但国防绿的颜色显得尤其鲜艳,关键是穿在身上挺括、有型,让人更精神。
第一次外出,虽不是大姑娘坐花轿,众人注目,但毕竟是我来到阜阳市之后的第一次亮相,无论有没有人注意我,我自己必须注意自己的仪容。这不是我说的,这是班长对我们的要求,他说一名革命战士,在军营里代表的是自己班排的形象,走出营门代表的就是军队的形象。
虽然我下连之后没有外出过,但在新兵连时曾经外出过一次。
那时新兵连驻守在安徽蚌埠市,蚌埠是安徽省的第二大城市,繁华、发达、热闹,听班长说,那里驻军很多,光军级单位就有好几个。那次我外出,是到照相馆里去照相。
新兵刚入伍穿的只是绿军装,并没有佩戴领章帽徽,严格地说,只能算是准军人,绿军装上若不佩戴领章帽徽,怎么看也不是真正的军人,只有缀上了红领章和红五星,才能算是一名正式的革命军人。就在我们一个月新兵连训练即将结束、要往各连分兵的时候,新兵们盼望已久的红领章和红五星发了下来。
缀上领章帽徽的那天也是个星期天,连队首长似乎很了解新兵们的心情,早饭前队前讲评时专门强调,自缀上领章帽徽之后,新战士就实现了从一名地方青年向革命军人的转变,各班排要在新兵中搞一次外出教育,外出时务必注意军人形象。连长的这番话就预示着我们新兵可以外出了。
各班根据连首长指示,班长们都进行了简短的外出教育,说白了就是提些外出时应注意的事项和要求,比如注意个人形象、军人形象、安全问题和如遇突发事件时该怎么处理等等,讲得十分细致,并要求外出人员务必遵守。
由此可见,部队对军人外出是非常重视的。
就拿外出时的走路来说吧,人人都会走路,外出不外出也就是同样的走法。但连队对外出走路问题,专门做了具体指示,要求我们走在大街上,不管有没有人看到,必须保持训练中要求的齐步走,两人成行、三人成列。这是连队的要求,也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队列条令》上关于分队的队形中规定的。新兵刚入伍,要求落实条令于日常生活中,外出是展示军人形象的机会,尤其要严格遵守。
在新兵连时的外出,一般都是十几名新战士集体行动,不允许个人单独乱跑,大家由一名班长带着,就像在操场上训练一样,虽不喊口令,也必须走得整整齐齐。特别是一到人多的地段,街上的老百姓看到一队解放军战士走过来了,都会自觉地为我们让出一条道,并站在道路两旁看着我们走过去,边看嘴里还小声赞叹:“快看,走得多整齐。”
听到他们的议论,我们会把胸脯挺得更高,把步伐走得更加完美。那一刻,虽然是面对素不相识的路人,我们仍将其视为接受检阅一般,把队列走成风景,把自己走成风景中一个小小的亮点。
军人外出时都身着军装,战士的军装上衣只有胸前两个口袋,装不了多少东西,所以,无论谁外出,都要将部队发的黄挎包左肩右斜挎在身上。一般情况下,包里也是啥都没有装,因为装了东西挎包难免鼓胀起来,战士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挎包走在大街上,对军姿都有不好的影响。
黄挎包是战士的标配,夏天外出时还要在挎包的背带上系一条白毛巾,以备走路出汗了擦汗用。上世纪七十年代,部队没有发短袖军装,夏天外出,依旧要穿着棉布长袖军装,凡穿军装都要扣子全系,风纪扣全扣,帽子全戴,哪怕是汗流浃背,对于军容的要求也决不放松。因此,军人的黄挎包、白毛巾和绿色搪瓷茶缸,是外出人员必带的“三件套”,只要带了都不会多余,肯定能派上用场。
那天我离开连队出去后,来到距离连队一公里处的乡村公路边,那里有一个阜阳市长途客运车的停靠点,买一毛钱的车票可以直接乘车到阜阳市长途汽车站。
走出车站,我顺着市区马路向前走着,所见到的一切,令我感觉非常新鲜。
我不知道老家的县城什么样子,但我看到的阜阳市,比我老家神垕镇好不到哪里去。
百货公司应该是市区的主要商业区了,可眼前的百货商店不光只是一排平房,还是一半是瓦一半是草的平房,市区里能看到的最高最大建筑,是一座四层的人民旅社大楼,站在楼下我极力向上望去,除了一扇扇毫无生气的窗口,什么也没有望到。
但在人民路的拐弯处,我看到了一个新华书店,走进书店后呈现在我面前的是另外一个世界,安静整洁,图书琳琅满目,看书的人不少,售货员是个小姑娘,坐在柜台里盯着每个看书的人。
在书架上我看到了一本泰戈尔的《飞鸟集》,当我翻开第一页时就被书中优美、抒情又充满哲理的诗句给吸引住了。完全忘了我这是第一次走进驻地的大城市,目光、思想与心灵,都走进了泰戈尔的世界。
“曾经我们彼此陌生醒来却发现我们原本心心相通……”
泰戈尔每一节短小的诗行,都能拨动我的心弦。仿佛他把对人生的哲思寓于对自然的想象,精炼的语言、自然的境界、清澈无尘的空灵文风,让我在惊叹的同时又陷入沉思之中……
在《飞鸟集》中,我忘了自己置身何处,忘了是第一次外出,忘了午饭时间,忘了归队的要求。
大概书店售货员看我是一名穿着军装的军人,不好意思赶我走,可又不能任我就这样看下去,终于走出柜台,来到我身边提醒我下午三点了,快去吃饭吧。
我这才抬起头,愣怔了一下,意识到我的失礼,慌忙把只剩最后几页没看完的书,放进书架上,然后匆匆离去。
我没有逛街,也没有吃午饭,但既然是以购买生活用品的名义外出的,又不能空手回去,于是我跑到百货商店,花两毛七分钱买了一盒黄山牌牙膏,拿着急匆匆乘车回到了连队。
走进班里还差二十分钟四点整。我向班长销假时,他问我对阜阳市的印象咋样,我说大城市好,到处都是飞鸟。
班长听了我的话没有搭腔,大概是觉得我的回答太莫名其妙了吧。别人也不知道,那第一次外出,让我热爱文学的心灵,感受到了怎样的幸福,连我自己也没想到的是,这一份来自文学的幸福,又在我以后的军旅生涯中,一直相随。
连队故事(8)开小灶
张国领
农村有个说法,叫“小锅饭吃着香”。
儿孙绕膝,几世同堂,这是老辈人追求的幸福,但随着时代的发展,大家与小家的观念也在逐渐发生变化。以前没实行计划生育的年代,有的家庭弟兄好几个,结婚之前彼此和睦相处,结了婚之后就开始计划着分家,不是老人要分,是成了家的儿女们要分,不愿过大家庭生活,因为人口多吃不了小灶,这小灶就是小锅饭。
日常生活中,有人搞了特殊化,大家就用“吃小灶”来形容,大炉灶上的大锅饭,是大家一起吃,锅里有什么谁都看得到,无法搞特殊。只有开了小灶,才能想吃什么就做什么,只满足自己的喜好而无需照顾其他人的感受,也有机会背着大伙自己吃更好的饭食。
开小灶,这个词在大集体时期人们说得比较多,后来改开了,大集体也解散了,实行个人生产承包责任制,大锅饭被取消,全社会家家户户都开起了小灶,自己想吃什么随心所欲,只要家里有,没人说你搞特殊。
家家都开起了小灶,小灶这个词反而没有人再提及。
我是改开那年参的军,离开家乡时生产队还没有解散,是从生产队的大集体中走向了部队的大集体。连队一百多号人,就像歌中唱的那样,战友战友亲如兄弟,革命把我们团结在一起。吃的一锅饭,扛的一杆旗。吃饭时全连集中在一个大食堂里,连长指导员和战士们吃同样的饭菜,完全是同吃同住同劳动,官兵平等,没有人搞特殊化。
只有哪个兵头疼脑热的,生病了,不能参加训练和站哨,连队就让他休息,吃饭时连队领导还特意嘱咐炊事班,为生病的战士做一碗病号饭,所谓的病号饭,就是一碗清汤面条,里面加两个鸡蛋,俗称“鸡蛋面”。其实这病号饭还没有平时连队吃的饭菜质量高,但它是专门为病号做的,是开的小灶,做的小锅饭,形式重于内容,体现了领导和同志们的关心。
这样的小灶,听老兵说,他们入伍时,听他们的老兵说,连队谁生病了,吃的病号饭就是鸡蛋面,至于用鸡蛋面当病号饭是什么时候传下来的规矩,没有人说得清。几年后我离开连队时,连队还是给生病的战士做这样的病号饭。鸡蛋面仿佛成了关心生病战士的、不能更改的优良传统,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了下来,好像改为其它饭就不叫病号饭了似的,没有人想过改革一下,换种做法。
其实连队的病号饭并不是小灶,因为连队吃的是大锅饭,没有专门做小锅饭的小火,也没有小锅,所谓的小灶和小锅饭,也就是把大灶的火开小一点,在大锅里少添一点水而已。
但入伍后我很快发现,连队不但“开小灶”,还经常“开小灶”,不过这小灶和做饭没有关系,指的是小练兵。
一次排里会操,我的队列动作不是很标准,导致我们班在会操中没有得到表扬,班长很不高兴,开班务会时没有点名批评我,而是说让每一个战斗小组,针对队列动作不标准的同志多开几次小灶。那时班里九名战士,为利于平时组织训练、战时快速行动,划分成三个战斗小组,我是在第一战斗小组。
我一听开小灶,还以为是要做小锅饭吃呢,哪知开过班务会,小组长就把我叫了出去。
“听到班长说的话了吧?”组长很认真地问我。
我一看那架势不像是要吃小锅饭,就马上收起笑容说:“听到了。”
“听到了就好,从今晚开始,由我给你开小灶。”
“是做饭吗?”
“做什么饭,就想着吃。开小灶就是给你单兵施教。把你的队列动做搞上去,以后不拖班里的后腿。”
这时我才明白,给我开小灶就是要帮助我单独搞训练。
明白开小灶的内涵后,就经常有老兵给我开小灶。有的小灶是小组给我开的,有的小灶是班里给我开的,大部分的小灶是自己给自己开的。
刚入伍时很多训练课目,领会得慢,理解得浅,开小灶时需要有人帮助指导,老兵们、班长、副班长们,都很乐意给新兵开小灶。因为老兵的集体荣誉感非常强,新兵如果训练跟不上,拖了班里的后腿,被点名批评了,连队干部和其他的班,不会说这个没做好的新兵不行,都会说他班里的班长或老兵不行,在大家的心目中,一个班里的新兵训练是否过得硬,评价的不是新兵,而是班长和老兵。凡老兵过得硬,同班的新兵自然没有太落后的。
到了部队半年之后,所有的训练项目都教过了,练过了,剩下的就是巩固和加强,这时要再找老兵帮你开小灶,自己不好意思,老兵也失去了热情,因为别人会了你不会,那就不是能力的问题,是思想的问题。
若还想提高自己,怎么办?只有一个办法,自己给自己开小灶。
这时开小灶的说法会有所变化,大都不是说开小灶,怕难为情,将开小灶美其名曰:小练兵。
老兵给新兵开小灶,都会照顾到新兵的自尊心,说话和纠正动作时,都不会太伤自尊。自己给自己开小灶就不一样了,比别人开小灶更狠。我不知道那句广告词“男人就要对自己狠一点”,是不是从训练场上传出来的,就拿我给自己开小灶的经历来说,那是丝毫不留情面。可以说把睡前、饭后、节假日的时间,全都用上了。
最典型的开小灶,是在吃饭时开小灶,广大官兵都在一个大食堂吃饭,我是边吃饭边开小灶。就是在端饭碗的手里托举两块或三四块砖头,将饭碗放在砖头上吃饭。开这样的小灶,主要为了锻炼臂力,增加射击时据枪的稳定性。
后来开小灶到了不分时间和场合的地步,平时走路会不自觉地垫步,这是按自己心中的口令,步伐若是没有跟上,下意识地往前垫半步。有时站在哨位上,本来此时应该心无旁骛地在岗一分钟,警惕六十秒,可想起队列中的某个动作没做好,立即就背着枪操练起停止间的左右转法来。有时在哨位上还悄悄练几下刺杀的动作。最常见的是在哨位上练瞄准,可以对着固定目标练,也可以对着活动目标练,只要掌握着子弹不上膛,击发时不走火,一般都没有人发觉。
连队开小灶的以新兵居多,新兵中以训练落后的兵居多。也有结伙开小灶的,比如投弹训练,我们几个老乡都是利用中午老兵睡午觉的时间,一起背上训练弹,悄悄跑到连队附近的防洪大堤上去练习。人多的好处是可以对彼此的痼癖动作进行纠正,取长补短,互相进步。不利的一面是人多,目标太大,容易暴露意图。因为我们是执勤分队,为了保证站哨时注意力集中,连队明确要求无论新兵老兵,必须要睡午觉。我们悄悄外出给自己开小灶,班长有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一旦人多目标大,想看见装着没看见,那就说不过去了,不得不出面阻止我们开小灶。
新兵时开小灶最多的是叠被子,一个班九张床,每个床上都放着一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内行人走进班里,只要往床上一看,大概就知道哪个兵是老兵,哪个兵是新兵。除了被子颜色的深浅不一样,被子的整齐度也不一样,老兵的被子绝对是标杆。为了使自己早点达到老兵叠被子的标准,我曾在一个星期天里叠过三十多次被子。按老兵的话说,好被子都是叠出来的,怎么叠?反复叠。叠的次数多了,被子的折叠处就有了印痕,下次照着印痕叠,既快又准,新被子也变得平展起来,自然就能叠出刀切般的效果。
后来我调入机关工作,下连队的次数越来越少,对于连队开小灶的情况就不太知道了,有时见到从连队来的战友,我会问他们连队还有没有“开小灶”的情形,他们会兴奋地告诉我:“当然有,只要有新兵,只要是战斗集体,就有集体荣誉感,训练中出现强和弱的差距之后,不用催促,素质差些的,都主动给自己开小灶,以使自己早日赶上队伍,最好是力争加入到先进的行列里去。”
当过兵的都知道开小灶。
当过兵的都开过小灶。
特定的环境造就特定的语境,开小灶,这个军营特有的用语,听起来很具生活气息,做起来朴实又接地气儿,有多少英雄豪杰的成长,都是从这三个看似轻松诙谐、实则千锤百炼的字眼里开始的。
连队故事(9)帮厨帮成了炊事员
张国领
帮厨,顾名思义就是到厨房帮忙的。
连队的炊事员都是专职做饭的,做饭这个行当,不管多么没有技术含量,但在我们七连这个执勤连队里,也是响当当的技术兵种,因为我们连既没有高端武器,也没有汽车和别的机械,更没有复杂的电台、电脑需要专人操作,每天的任务就是千篇一律的训练、站哨、学习、劳动和睡觉。所以,能上升到技术和艺术层面的工作,唯有炊事员这个岗位。
在那个一天只有四毛六分钱伙食费的年代,炊事员的作用特别突出,连队从领导到战士都对炊事班刮目相看。用当时流传最广的一句话说,叫“好的炊事班能顶半个指导员”。由此可见,吃饭在提高战斗力、稳定军心、增强官兵向心力方面,有多么重要。
连队领导非常注重炊事员队伍和炊事班的建设,除了全连大力发展农副业生产,增加副食品种类外,还从挑选炊事员、配备炊事班力量等细节上,关心炊事班的日常工作。
事情有时候就是那么奇怪,越是领导重视的地方,大家越是都不愿意去,炊事班就是一例。
挑炊事员的时候,连队本来是想挑军政素质过硬的兵,可军政素质过硬的兵,都不愿去烧饭,不是烧饭太劳累,而是嫌名声不好听。因为炊事员被战士们私底下戏称为“火头兵”,天天围着灶台转,远离训练场和哨位,与战斗班相比,就是典型的后勤保障,到了部队里却当了个后勤兵,对同学朋友们说都说不出口,特别是给家人写信时,若说是在部队做饭的,不但害怕父母在邻里面前抬不起头,就连找个对象都不好找。
在这种情形下,连队干部为加强炊事班的力量,除了配足炊事员之外,还规定每天要抽调一名战士,轮流到炊事班去值日、帮忙,连队称这个帮忙的为“帮厨”。
帮厨和炊事员不同,每天从战斗班里抽出一个人做帮厨,这个差事儿大家还是愿意干的。一个连队一百多号人,一人一天地轮换,要一百多天才能轮到一次帮厨,况且帮厨这天不用训练和站哨,相比在训练场上流汗和拼命,帮厨的活还是更轻松些。
帮厨的人每天由各班轮换,至于让谁去帮厨,都有班长定。班长在派谁帮厨上很有讲究,一般都会让老兵去,因为老兵的训练都是老课目,对他们来说都是轻车熟路,隔一天不练也不至于掉队。同时班长也是将帮厨作为一种福利,体现班集体对老兵的关怀和奖励。而对于新兵来说,每天训练的都是新课目,技能普遍不如老兵过硬,需要反复地训,不间断地练,为使新兵早日赶上老兵的素质,成为一名合格的战士,班长便不想让新兵因帮厨而失去一天的训练时间,所以新兵们获得帮厨的机会就少些。
其实新兵帮厨的愿望也并不强烈,主要是之前没有帮过厨,去到炊事班后不知道要干啥,便很被动地被炊事班的人左呼右唤、指派不停。
没想到,对于新兵来说很难得的帮厨机会,有一天却被我意外获得了。
一次训练中我的脚不小心崴住了,不能参加第二天的训练,那天恰好轮到我们班派人帮厨,班长就毫不犹豫地指名让我去出这个公差。以前只知道新兵不帮厨,这次突然让我去帮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心中还是挺忐忑的,加上脚有伤,又是第一次下厨房,担心到炊事班后干不好。
去了之后,我发现自己的担心还真不是多余的。我们连的炊事员,都是两年以上的老兵,还有一位是入伍七年的志愿兵,在部队早当一天兵就是老兵,何况他们都是早我两年甚至七年的老兵。记得那天到了炊事班,我就自报家门:“四班新兵张国领前来帮厨,有什么任务请老同志尽管吩咐。”
当时虽然我也入伍几个月了,可平时不与炊事班交往,一天三顿饭,都是在食堂里匆匆用过餐就离开了,搞炊事的老同志对我并不熟悉,听说我姓张,名字便被他们全给忽略了,副班长当即就分配任务说:“首先欢迎小张来帮厨,你的任务是帮助炊事员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没有固定的事情,哪里需要就去哪里干。”
他刚说完就有老兵叫我:“小张,过来把这菜择一下。”
我便过去择菜。菜还没有择完,又有老兵交待:“小张,一会把米洗一洗。”
我生长在农村,家务事入伍前就能做,一般的事情难不住我,就是在洗米时出了点意外。连队人多,蒸米饭一次需淘洗的米有七八十斤。这米是装在一个竹篾编的竹篓里面。按我的想法,淘米就是将米倒进一个大盆里,然后放水淘洗。我刚找了一个大盆,把竹篓里的米倒进去,放了半盆水,还没有开始动手淘,被一位老兵发现了,他当时就不高兴了,说:“小张这是干什么?”
我说:“淘米呀。”
“谁给你说要倒进盆里淘?”
我说:“淘米不就是在盆子里淘吗?”
他说:“这样淘多麻烦,要这样。”
说着他走过来,端起盆子里的米又倒进竹篓里,然后将一根水管子接在自来水龙头上,对着竹篓子里的米就冲了起来,边冲水边晃动竹篓,晃了几下就说:“好了,你这是第一次,下次要记住了。”
我嘴里答应着“记住了”,心里却老大的不服气,因为我认为这米是要好好淘洗之后才能蒸干饭吃的,他这样随便冲冲晃晃就完了,原来我们每天吃的干饭都是这样草草冲洗就上锅蒸熟的呀。
憋了半天我还是忍不住把我的疑惑对老兵说了出来:“你这样淘米能洗干净吗?这个是吃的呀。”
“你新兵蛋子懂还是我懂?我做了几年饭了,难道连米都不会淘?”
我一看老兵不高兴了,便不敢再吱声。
淘完米我看没人让我干啥事,就开始打扫厨房的卫生,快开饭时,老兵指示我去给各班打菜。炊事班一共烧了两锅菜,一锅是纯素的,一锅是有肥肉的。每班盛菜的盆子都在食堂里放着,我将盆子摆成两排,用一个大铁勺往盆子里盛菜。十个战斗班,一个炊事班,加上连领导算一个班,共十二个班,每个班两个盆子,一共二十四个盆子。
打十二盆荤菜,再打十二盆素菜,如果都是打满盆那就很好掌握,因为一样大小的盆子,打出来也一定是同样多。可是盆子大,每个盆子只能打半盆菜,要打得均匀难度就比较大。我先给一个盆子里面盛四勺菜,二十多个盆子分完后菜锅里若还有剩余,再匀到每个盆子里。
打菜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手握勺把子,权力特别大,想给哪个盆里多打一点就能多打点。当时我就想给我们班多打一勺,可舀起一勺菜之后,却不知该往哪个盆子里倒了,因为每个盆子都一样,关键是哪个班都没有专用的菜盆,我只负责盛菜,盛好之后,由各班的小值日到窗口来端菜。端住哪盆是哪盆。这让我刚冒出来的那一点想打偏心菜的的念头,顿时打消了。
我当兵头一年,只帮过这一次厨,就是这一次帮厨,对我帮助特别大。虽然第一次干什么都是陌生的,但我还是看清了炊事班的工作流程,入伍第二年,我们连调防到农场种稻子后,我被正式调入炊事班工作,看着那有几分熟悉的环境,我想到了那次帮厨。
连队种稻子之后,又从其它连队调来不少人,从百十号人增加到近两百人,炊事员也有原来的五个增加到了十二个,每顿饭淘的米成倍增加,装米的竹篓更大了,装满米一个人是抱不起来的。淘米的时候,我很自然地将水管子接到水龙头上,对着竹篓冲一冲晃一晃,就倒进大铁锅里蒸起来。
我当了八个月炊事员,虽然每天都有从班里抽调来的帮厨,但我从没有使唤他们干什么。就我帮过一次厨的体验来看,有眼力劲儿的人,你不喊他都能看出来该干什么,没有眼力劲儿的,你唤他干了他也会不高兴,还不如自己多干点更省心。
当然,帮厨是连队派遣的临时差事儿,不是什么任命,也不是什么职务,就连帮厨这一称谓,在部队的条令上也找不到,但帮厨又确实在部队存在着,当几年兵,没有帮过厨的人不多,把帮厨的事情记在心上的,更少,因为对于一名整天想着打仗的军人来说,这实在是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事了。
帮厨,是为炊事班帮忙的。
帮厨,也是给自己帮忙的。
诗人爱默生说过,人生最美丽的补偿之一,就是人们真诚地帮助了别人之后,同时也帮助了自己。
这种美丽的补偿,不但体现在连队这个大集体中,也存在于任何职场中。如果每一个工种你都去体验过,不管时间长短,都是经历,都是经验,都是宝贵的财富。说不定哪天轮岗换位,你就不会因为生疏而束手无策,更不会因为外行而迟迟不能进入角色。
张国领:当代军旅作家、诗人。河南禹州人,现居北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丰台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历任战士、宣传干事、电神编导、文学期刊《橄榄绿》主编、《中国武警》主编,武警大校警衔。出版有散文集《男兵女兵》、《和平的守望》、《和平的断想》《失恋的男孩》,诗集《绿色的诱惑》、《血色和平》、《铭记》《千年之后你依然最美》《和平的欢歌》,报告文学集《高地英雄》《决胜卡马》等13部,《张国领文集》十一卷。作品曾获"冰心散文奖","解放军文艺新作品奖"一等奖、"战士文艺奖"一等奖、"中国人口文化奖"金奖、"群星奖"银奖、《人民日报》文艺作品奖、"2009中国散文排榜"第六名、"河南十佳诗人"等多个奖项。作品被收入《军事文学年选》《我最喜爱的散文》《中学生课外精读》等三十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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