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存在你的所有角落

 摄影：绿茶  友情：茶香  文字：天涯

        北方的初夏在某个凌晨的三点到来，彼时，曙光是会开出纯白色花朵的可爱精灵，她在沉寂而又欢喜的尘世中翩然而至，脚步声细碎，并且凌乱。我亦在这时醒来。从我的窗口望出去，满世界的清凉 : 母亲家的后窗一直敞开着半扇；邻人从阳台处支出一系晾衣绳，上面载着的两三件彩衣在风中飘飞；还有早醒的不知来自何处的一只鸟雀，它把欢快的一阵阵叫声都用来敲我的窗棂了。—— 这笃定的稳妥的夏日，阳光渐暖，花香四溢，林木枝叶繁茂，燕雀的翅膀上驮着晶莹的露珠儿，由此，更让人相信，与自己一起醒来的，不止是眼前的这个夏天，还有夏天里每一个细小的隐蔽的角落。 

        人至中年，愈发喜欢万籁俱寂时的大美。彼时，空气中凝结着雨露、花香与风声。正是初夏时节，微风吹拂，头顶有花香弥漫，久久不散。此时，寻一棵开花的树坐下来，轻挽裙角，露出莲足半寸，屏住呼吸，合上双目，细细聆听。过往的风里，有花瓣儿匝地的声响，亦有蝴蝶的翅膀煽动引发的颤音。花的香息也是能够听到的，比如，杏花香是漂浮的，如帆在岸；桃花香是流动的，如溪水潺潺；丁香花的味道是穿梭的，如翠鸟过林 ...... 这些能够听到的声音，汇集在一处，声自婷婷，音也袅袅，需要静心静气，方可捕捉得到。

 

       邻居的一对老人在楼下的空白处开辟出小块土地，春天到来时会种植一小片的红色罂粟。也有路人来提示说，这是禁种的毒品啊！老人便一一答复：只是几棵而已，只是为了看她们的花开，看她们在风中起舞的样子，不用等秋天到来，就会全部割了。老人说话的时候，语气平和，脸上带着慈祥的微笑。而后，每一个清晨，依然会拿着小锄头松土，提着小喷壶浇灌。我时常趴在阳台上看他们劳作的身影，觉得异常温馨。也会在某个中午时路过他们的花圃，停下脚步，闭上眼睛，虔诚地嗅嗅花香。若逢着老人在，他会和我讲述每朵花的故事。这一朵哪天清晨绽开花瓣儿，那一朵何时默默枯萎凋谢。我在阳光下听得沉醉，不想上楼。又或者，老人不在场，我会端起某一朵花，近距离地打量她们。彼时，阳光浓烈地照射下来，那些在尘世里聚积的卑微情绪在此刻土崩瓦解。我看着她们，如同看到我的童年，我的如花一样的青春，我的那些隐在心底里不能诉说也无处诉说的悲悯情怀。

        秋天要到的时候，罂粟的花朵全部萎谢。果然，就在某一个黄昏，我看到老人拿着花剪除去一颗颗罂粟的果实，都是小果实，还没来得及成熟。剪去的果子被老人拾起来端走，不知丢向何处。那一日，其他的秋花还璀璨盛开，我在夕阳下站立，开始猜想这些罂粟的前生和来世。都说罂粟果实的汁液收集起来可以治愈顽疾，比如突来的腹痛，比如小感风寒。然而他们亦是具有毒性的，会上瘾，会让人欲罢不能。或者，有些事物他们的初衷并不是恶的，所谓的恶，只是持有的人过分，只是操纵的人不知节制。

        罂粟落了，一个夏季即将过去。远方的朋友来信说，她那里春来得晚，此时正是仲夏，树上的樱花还开得茂盛，人在树下走，肩上会落英纷纷。她说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时节，觉得满世界的花都开得不吝啬，不荼蘼，人在花中行走或者停驻，不会觉得怅然。那一年，她的母亲刚刚辞世，她还未从巨大的悲痛中挣扎出来。她哭过很多次，都是在暗夜。她说我觉得自己也即将枯萎了。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在尘世间突觉无所依靠，格外孤独。我在清晨的空寂的大街上行走，我始终一个人，我终于成长为一个人。幸好，我居所的附近有这样一片树林，春天的时候，满树的绿叶子，初夏时节，她们会接次开花。只有这些才能愈我的伤。我终于在一棵棵花树下找回自己，每一树都是我母亲的样子。我想念她了，就来这里走走，偶尔停顿，深深呼吸，蓄满能量后再次出发。我觉得我的来世也会成为一棵树，在后来的日子里，会开出无数朵会发光的花来，以此来照亮我的子女，也照亮我自己的子夜和凌晨。我为自己有了归宿，也为我找到了母亲的归宿。而不再伤悲。

        原来，我们一直会在，即使我们始终不能结出果实，我们依然会在春天到来时努力绽放自己。这是最美的对生命的诠释。我不再误解老人对待罂粟果实的方式，或许，他们比我更懂得怜惜每一株植物的情怀。接下来，老人依然会在春天到来时撒下罂粟的种子，依然只是那么寥寥几棵，依然会在花谢时剪去那些准备坐胎的果实，依然在每一个清晨或者黄昏，精心地打理他们的花花草草。我忽然就顿悟了。他们悉心照顾的，想来就是他们前世的儿女吧。我这样思想的时候，我就突然潸然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