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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汉生 | 吕惠卿《道德真经传》政治哲学探微

吕惠卿《道德真经传》政治哲学探微

孙汉生 2022/3/20—30

【摘 要】本文以吕惠卿《道德真经传》为本,解读吕惠卿的治国理政思想,属于诠释的诠释。本文从吕惠卿的诠释文字中提炼出其核心理念:(一)有关变法:道不可执,古今非异;法敝必变,得道成新。(二)有关治理:上无为而下有为;民不冥于道,圣人因天下之所见而见之。(三)有关邦国关系与治兵:大小相下,藏天下于天下;内圣外王,不以兵强天下。

为了探求其微妙之处,有时特将其同派政治导师王安石和反对派司马光、苏辙的注解列出,显示其异同。本文还钩索出吕惠卿诠释老子的理论工具和思想渊源(主要是庄子),并做梳理。

【关键词】无为之道 变法 古今 邦国 治兵 内圣外王

宋朝开国宰相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的典故,我们耳熟能详,儒家思想对宋朝君臣治国理政的指导地位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宋朝是一个思想多元、相对自由的朝代,皇帝在儒学之外,亦好道家学说和道教。宋太宗说:清静致治,黄老之深旨也,朕当力行之。宋真宗梦中来了赵氏始祖赵玄朗,封之为圣祖上灵高道九天司命保生天尊上帝,并修建皇家道观玉清昭应宫以供奉。真宗朝还封老子为太上老君混元上德皇帝(注1上有所好,下必有所行,宋朝大臣和文人学士也是好道成风,既以修身,亦以治国。跨仁宗、英宗、神宗时代的名臣王安石、司马光、吕惠卿、苏辙等人皆有诠释《道德经》或《庄子》的著作。王安石有《老子注》,苏辙有《老子解》,《宋史·司马光传》说他于学无所不通,惟不喜释老,但也著《道德真经论》四卷。2吕惠卿于元丰元年(1078)正月向宋神宗上表进献《道德真经传》。其《表》云曹参师于盖公而相齐国,孝文传之河上而为汉宗,仅得浅肤,犹几康阜。3曹参仅仅得《道德经》皮毛,以之治国,就令国富民康,《道德经》治天下之功能,岂在《论语》之下。此正是吕惠卿传经以进的目的。

《论语》是对话录,谈的内容多有具体事项;而《道德经》则是玄言诗,纯属抽象哲理,全是断语,玄而又玄,没有阐述;又因可能有传抄错乱,更是难解。吕惠卿的,对《道德经》文本没有任何语言文字训诂和注解,纯为经义诠释,力图按照自己的理解对老子断语说出所以然,并有所发挥。细读吕惠卿的传文,我们发现吕惠卿主要是以《庄子》作为理论工具来理解和阐释《道德经》,大量诠释语言直接就是《庄子》原话。

下面就《道德真经传》所隐含的治国理政方面内容作几点诠释。

一、有关变法

(一)道不可执,古今非异

《道德经》第十四章阐释道的状态特征:夷、希、微、无物、混一、恍惚,无状、不见其首、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吕惠卿诠释:

(道)无前无后,则不古不今矣。虽不古不今,而未尝无古今也,则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者,吾得之以日用矣,故曰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所谓古者,非异于今也,以知古之所自始也。所谓今者,非异于古也,以知今之所从来也。诚知古之所自始,则知今之所从来矣。始无所自,来无所从,所谓无端之纪也。无端之纪者,道纪也。道不可执也,得则可以执之以为德矣,执德之谓纪。

以上文字可以视为吕惠卿改革思想的哲学基础。按照吕惠卿的解释,“道”无前无后,不古不今;古今不悖,道通为一。古今非异,不必泥古;得此“无端之纪”则可以行改革之“德”。

苏辙的解释:“道无所不在,故无前后可见。古者,物之所从生也。有者物之今,则无者物之古也。执其所从生,则进退疾徐在我矣。”强调的是“执古”。司马光的解释更为简单:“无始无终。古之道,无也。道以无为纪。”突出的是“古之道”。马、苏二位古今观与吕惠卿明显不同。

王安石《老子注》此章内容失传,在第十六章注“道乃久”:“道则无古无今”。王安石虽然是变法派宗主,但其变法亦是“执古之道”,作《三经新义》,以尧舜、《周礼》等圣贤和儒家经典作为变法的依据,当然是托古改制。王夫之《宋论》论及宋神宗,开篇就说:王安石“以大言震神宗”,“陛下当法尧舜”。4宋神宗当然是被王安石“震”住,结为黄金搭档,推行变法,其道可谓“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神宗尊号“绍天法古运德建功文英武烈钦仁圣孝皇帝”,“法古”不为虚名。

吕惠卿的道不可执、古今非异的想法,不仅因承王安石,更是上接《庄子》。《庄子·大宗师》里有道“无古今”之说;《庄子·知北游》有“无古无今,无始无终”,借孔子之口说,“古犹今也”。

(二)法敝必变,得道成新

与上述古今非异的认识相一致,吕惠卿于迩英殿讲《咸有一德》(《尚书·商书》),演述了变法的逻辑:夫法弊则必变,安得坐视其弊而不变也?并以历史哲学阐述,先王之法,有一岁一变者,有五岁一变者,有一世一变者,有百世一变者。5

谈吕惠卿之于变法,这段文字最能代表其改革的思想理论。《道德经》文本中能够体现变革思想的内容,并不直接,但其相反相成的辩证法思想,肯定包含着变革的成分。《道德经》第十五章:保此道者,不欲盈。夫惟不盈,故能敝不新成。

能敝不新成,句子颇为费解,古本文字歧义颇多,三国魏王弼本作能蔽不新成,王弼注:蔽,覆盖也。今人陈鼓应先生采易顺鼎、高亨训诂:者,之借字;之误字也;句意为去故更新的意思6

苏辙注:物未有不弊者也,夫惟不盈,故其弊不待新成而自去。

吕惠卿诠释:天下之物,有新则有敝,有敝则有坏,则能不敝者鲜矣。夫唯不盈,则新敝成坏无所容心,是以虽敝不敝则不坏,不敝不坏则不新不成矣。”

吕惠卿虽未作文字训诂,诠释此句之意,与陈鼓应大体相同。苏、吕二人对基本义的理解也大略相同,都承认万物皆有衰败规律,苏辙说得更为简略,认为不需革新,旧的也会自然淘汰,而吕惠卿在新旧代谢问题上更多言说,进一步申说,新生事物也必有弊端,不必过于在意,那是自然的,如果没有衰弊败坏,则不会有更新和生成。《道德经》第二十二章有敝则新,吕惠卿传曰:能抱一致柔,则能曲能枉,能漥能敝矣受天下之垢而莫清焉,是敝则新也。惟得一(道)者为足以与此。有敝必须革新,除旧更新的过程,还需要起作用,还是需要得一(道)之人来推动的。

而在司马光《道德真经论》中,《道德经》原文作故能弊复成,司马光的只有三个字:谦受益。看来他在新敝问题上不欲多言。神宗即位之初(熙宁初年),司马光在迩英殿给皇帝讲《资治通鉴》时说:夫道者万世无弊,夏商周之子孙,苟能常守禹汤文武之法,何衰乱之有乎?”“汉守萧何之法则治,变则乱。司马光进一步引荀子语“有治人,无治法”,主张人治,反对变法:故为治在得人,不在变法也。7

就在司马光讲《资治通鉴》后几天,吕惠卿也在迩英殿给神宗讲课(侍讲)了,讲的是《咸有一德》,与司马光针锋相对:臣窃以为不然。在课堂上,由神宗主持,吕惠卿与司马光展开了一场关于变法的辩论。二人在皇帝面前各不相让,互相讥讽,最后皇帝叮嘱司马光不要记恨吕惠卿,司马光说不敢。他还记录成文,但还是记恨了。8吕惠卿被司马光贴上小人的标签,9成为终身恶谥,当世士大夫交口攻讦,后世正史列入奸臣传 处众人之所恶(《道德经》),吕惠卿可谓孤往独行,形之于《道德真经传》文字里,不得已”“吾何容心哉(不在意)反复出现,或许正是一种无奈、悲凉的心迹。

虽然向神宗进献《道德真经传》是司马光迩英殿讲《资治通鉴》后七八年后,但书中无时不能令人感受到变革的紧迫性。《道德经》第三十二章本是纯粹的道论,并未直接涉及治国,但吕惠卿的诠释却联系第六十四章的内容加以发挥:

未兆易谋,其脆易破,其微易散,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则何始之有哉?此侯王所以守之之道也。(《道德真经传》第三十二章“传曰”)

在对《道德经》第六十四章的诠释中,吕惠卿进一步申说:为之于未有,则是以不为为之治之于未乱,则是以不治治之。吕惠卿激进、迫切地推行政治改革,应是基于深刻的危机感,作为臣子力争有所作为而使皇帝(圣人)得履无为之道,得处无为之境,得享无为之福。

                 二、有关治理

(三)上无为而下有为

《道德经》有一个重要内容,就是帝王治术。第五十八章提倡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吕惠卿以老解老,以正治国,以无事取天下,其政闷闷。《道德经》本章提出圣人方而不割,一般理解是圣人(帝王)方正而不伤害人,而吕惠卿以庄子解老,诠释曰:不以一人断制利天下。此句出自《庄子·徐无鬼》:以一人之断制利天下,譬之犹一覕也。”联系《徐无鬼》此处上下文,意思是说,如果由一个人独断专行,则不管是如何仁义,也不过惊鸿一瞥,不是长久之计,是不正常的治理模式,其结果必是“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贼天下”(《徐无鬼》),不过是一次偶然的折腾,必贻害苍生。

那么应该如何才是善治呢?吕惠卿认为在《道德经》第六十章有答案:治大国,若烹小鲜。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吕惠卿诠释:

(治国)尤当全之而不割者也。以道莅天下者谓之大制,亦不割以伤之而已。圣人为能以道莅天下,使人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无大喜大怒以干阴阳之和,所谓处混芒之中(前文闷闷、淳淳,万物不伤,群生不夭,则其神不伤人也。

在第二十八章的诠释中,进一步说,帝王治国,“抱朴以制天下,其视天下之理,犹庖丁之视牛,未尝见全牛也,行之于所无事而已,恢恢乎其于游刃固有馀地矣,何事于割哉?故曰大制不割。”

帝王以道莅天下的具体表现应是如何状态?第三十章吕惠卿诠释:

人主者,无为者也。佐人主者,有为者也。取天下不能无事,而为之不已,其弊至于以兵强之,虽佐人主者,任在于有为,犹为不以道也,况于主道之无为乎?

第七十六章又“传曰”:臣以有为事上,君以无为畜下,有为则坚强,无为则柔弱。坚强居下,柔弱处上。至此,吕惠卿对帝王要表达的意思非常明朗:君无为,臣有为。

其实,这个主张不是吕惠卿首倡,他的政治导师王安石《论庄周》说:周曰:上(君)必无为而用天下,下(臣)必有为而为天下用。10此语出自《庄子·天道》。《庄子·在宥》也说:“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与人道也,相去远矣,不可不察也。”比庄子稍早的慎子也说过类似的话,《慎子·民杂》有言:君臣之道,臣事事而君无事,君逸乐而臣任劳。臣尽智力以善其事而君无与焉,仰成而已,故事无不治,治之正道然也。”可见这个政治主张也不是王安石首倡,始作俑者,慎子也。

对于这一主张,吕惠卿在《道德经》第二十六章的诠释里,通过对老子修身论的发挥,作了阐释和论证。《道德经》第二十六章: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奈何万乘之主而以身轻天下?轻则失臣,躁则失君。”“轻则失臣,王弼本作轻则失本,河上公本及其他古本皆作轻则失臣,宋人多从,吕惠卿亦然,在此处谈论君臣处道与作为之不同。

此段文字,苏辙的解释要言不烦,意思比较简单:“君轻则臣知其不足赖,臣躁则君知其志于利。”吕惠卿援引《庄子》来诠释,丰富复杂,颇多发挥,但颇为费解:

万乘之主,任重道远以观天下,其可不静且重乎?盖迫而后动,感而后应,不得已而后起(《庄子·刻意》),则重矣,无为焉,则静矣。苟其动常在于得已之际,而不能无为,则是以身轻天下而不重,不重则躁而不静矣。故曰上无为也,下亦无为也,是下与上同德,下与上同德则不臣。下有为也,上亦有为也,是上与下同道,上与下同道则不主。盖轻则任臣之劳而代之,而臣则无为,而与上同道则不臣,不臣则是失臣也。(《庄子·天道》)躁则忘君之逸而为天下用,则君亦有为,而与下同道则不主,不主则是失君也。故曰轻则失臣,躁则失君。

本段大意是君臣有别,不可以同“道”同“德”,否则“不主”“不臣”、“失君”“失臣”:君主典重,主静,主无为,不轻易行动,须不得已而为,“迫而后动,感而后应”;臣则应劳而有为。11

关于《庄子·天道》的那一段文字,欧阳修认为“俱不似庄子”;(12王夫之认为:“此篇(《天道》)之说,有与庄子之旨迥不相侔者;特引老子守静之言而演之,亦未尽合于老子。盖秦汉间学黄老之术以干人主者之所作也。以无为为君道,以有为为臣道,则剖道为二。”13王安石、吕惠卿未谈及庄子此篇文字是否出自庄子之手,他们正是借以向皇帝曲折表达自己的政治主张。

秦汉间黄老之术主张“主逸臣劳”的虚君论。《吕氏春秋·审分览·任数》曰:君道无知无为,而贤于有知有为。《吕氏春秋·审分览·君守》曰:人主好以己为,则守职者舍职而阿主之为矣。阿主之为,有过则主无以责之,则人主日侵而人臣日得。《淮南子·主术训》曰:人主之术,处无为之事而行不言之教,清静而不动,一度而不摇,因循而任下,责成而不劳。”“乘众人之智,用众人之力。黄老之术观念深入人心,清代童蒙读物《声律启蒙》有主逸对臣劳。这种政治思想,如果要找一个比拟以便于今人理解,可能颇似现代政治体制之总理制或虚君共和制意味。

(四)民不冥于道,圣人因天下之所见而见之

老子学说,我们通常认为是要推行愚民政策。《道德经》第六十五章看起来很明显: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但是,在吕惠卿的里,是另一番境界。他首先以《道德经》二十章内容来理解,实是圣人境界:

圣人)若昏,闷闷;我(圣人)愚人之心也哉!古之善为道者,在己若此,则推之于民也,固非明之,将以愚之也。民之失性(本性),诚欲治之,则去智与故,镇之以无名之朴,则彼将自化。

所谓愚民,是要人民从失性巧伪中摆脱出来,恢复自然天性无名之朴,回归大道。所谓去智与故(世故),是《庄子·刻意》里的语言,清除世俗巧智的意思。吕惠卿多次批评俗儒对老子绝圣弃智思想的误解,在第三十七章传曰 

老君真人也,而于王侯之间如此其谆谆,而学者顾见其言有绝弃仁义,则曰老君槌提吾仁义而小之也,吾所不取。呜呼,彼不见其所以绝弃之意,宜其不取焉耳。

在第二十章“传曰”:“夫老君神矣,绝学之大指可知矣,而先儒以谓人而不学,虽无忧如禽,何其未知所以绝学无忧之意矣。

以智治国,有什么表现?是什么结果?《道德经》第五十七章: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人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技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吕惠卿诠释曰:

天下多忌讳,(民)避其所恶,则事业者众而民弥贫。法禁于法之所加,而不能禁于法之所不加;令行于令之所听,不能行于令之所不听。民贫而多利巧,则令有所不听矣;国家昏而奇物滋起,则法有所不加矣。

所以老子主张: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道德经》第五十七章)

吕惠卿全盘接受老子的主张,皇帝和政府应该无为、无事、无欲;而社会和人民生活自然、自由、自治、自富。吕所做的只是试图说明其所以然。吕惠卿对《道德经》第七十二章如是诠释:民不冥于道。 在古代上层社会观念里,人民是愚昧的。董仲舒《春秋繁露·深察名号》:“民者,暝也。”汉朝大儒郑玄注《论语·泰伯》民可使由之,曰民者冥也。吕惠卿一反儒家经典学说,可谓石破惊天。

人民有道有智慧,所可以自化、自正、自富、自朴,关键是上层要做到好静少欲,不要乱作为扰民,不要狭(逼迫、限制)、厌(压,压榨)之。这些治理主张,很接近于近代的自由市场经济思想,与王安石、吕惠卿推行的变法措施并不一致,而与反对派完全合辙。对于《道德经》第五十七章,司马光的注解简洁而精准:法出奸生,安而勿扰。一言独断,没有解释。苏辙如此诠释:人主多忌讳,下情不上达,则民贫而无告;患人之诈伪,而多为法令以胜之,民无所措手足,则日入于盗贼矣矣。吕惠卿或许有所认识,变法是迫于形势的不得已吧,《道德真经传》曾引用《庄子》里圣人行为须不得已而为,迫而后动,感而后应(第二十六章传)的说法。吕惠卿在《道德真经传》里也流露出理想与现实的矛盾。《道德经》第八十章老子描绘了理想社会:小国寡民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鸡犬之声相闻。吕惠卿的文字相当长,大意是说,这种理想社会,不仅老子言之,更古已有人说,但孔子只向往尧舜、三代(夏商周),何哉?吕惠卿传曰

夫道与世之交相丧久矣,非大道不足使人反性命之情,言道而不及其世,不足以知大道之已试,此其所以又反太古之治也。然则世去太古也久矣,遂可以尽复乎?曰:未可也。

因为“民不冥于道”,上层更应以百姓眼光和百姓视角来看待问题,思考问题,不要闭目塞听,自以为是。吕惠卿在《道德经》第二十二章传曰

因天下之所见而见之,而我不自见也,则所见无不察,故曰不自见故明。因天下之所是而是之,而我不自是也,则所是莫之能盖,故曰不自是故彰。归天下以功,而我不自有也,故有功。

在《道德经》第四十九章,吕惠卿诠释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曰:犹之鉴也无常形,以所应之形为形而已。意思是说,统治者不能固执己见和定见,应该心如明镜映照万物,镜子里是天下苍生本有的状态,而不是扭曲变形的。这个思想来自《庄子·天道》: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在第七十三章里,吕惠卿又引用《尚书·虞书·皋陶谟》申说百姓的智慧和声音: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威自我民明威。

在第四十九章诠释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百姓唯圣人之为视听孩之也者,遇之以慈,待之以厚,虽有不善不信,犹善而信之。用今天的话说,善待百姓,一个都不能少;哪怕不信不善的弱势群体,亦不能弃,一样以人道待之。吕惠卿在《道德经》第五十九章传曰

治人而不以人之所以为人者而治之,则人不可得而治矣;事天而不以天之所以为天者而事之,则天不可得而事矣。精神四达并流,而无所不极,化育万物,其名为同帝,则人之所以为人而天之所以为天者也。纯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

这段话大部分来自《庄子·刻意》,无非是借庄子语言来说明,以人之所以为人者,才合天道。

                 三、有关邦国关系与治兵

(五)大小相下,藏天下于天下

《道德经》第六十一专谈邦国之间关系。老子处于春秋之际,周王室衰微,各诸侯国交相攻伐,天下大乱,但毕竟名义上周天子尚存,天下还是一个天下,诸侯国不同于今日世界之各主权国家,所以我们慎用国际关系一词,而称天下邦国关系。老子忧心于大国(《道德经》有的版本作大邦)欺凌小国(小邦),小国难以生存,生灵涂炭的现实,发出呼吁:大国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交牝也。呼吁大国要放低姿态,以取小国小国以下大国,小国更应以静为下,不要逞强,则取大国。如此,则两者各得其所欲。吕惠卿的诠释,以道为本,以静为态,以致天下之交,取得友好的邦国之间的关系。大小相下相取,取者,言得其心而不失之谓也

王侯们怎样能做到大小相下,和谐相处?老子还是祭出他的无为之道: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亦将不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正(《道德经》第三十七章)

(道)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邦,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道德经》第五十四章)

吕惠卿不仅以庄解老,更是以老解老,并有所发挥,诠释曰:

老君真人也,宜不弊弊然以天下万物为事(《庄子·逍遥游》),而于王侯之间如此其谆谆,何也?道以修之身为真,而以修之天下为普,使王侯者知而守之,则修之天下,不亦普乎?夫不啬其道而欲与天下同之,仁也,欲同之天下而先之侯王,义也。(《道德真经传》第三十七章传曰

老子认为,只要王侯率先垂范,以无为之道修身行政,则天下仁义,世界太平。在此,吕惠卿还顺便解释了一下他理解的老子绝圣弃智思想,批判俗学误解老子,可以看作吕惠卿解读《道德经》儒学化倾向:

学者顾见其言有绝仁弃义,则曰老君槌提吾仁义而小之也,吾所不取。呜呼,彼不见其所以绝弃之意,宜其不取焉耳。(《道德真经传》第三十七章“传曰”)

吕惠卿认为,老子虽然绝仁弃义,但在处理邦国关系上还是提倡仁义的。老子还提出:以身观身,以家观家 ,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道德经》第五十四章)吕惠卿以《庄子·大宗师》语言来理解老子之观天下古之所以藏天下于天下者,用是道也。天下的归天下,圣人也不能将之安放于任何地方;以今日眼光看来,无疑是全球视野,世界胸怀。

但是,吕惠卿认为,在庄子看来,不必如此伟大!圣人只需修身,至于治国平天下,使出一点修身馀力和道之残渣即可:庄周以为,道之真以治身,其绪馀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庄子·让王》)。实际上又归结到无为而治——统治者治国理政不必过度用心用力。我们以之视今,拜登、普京如果少费一些心思,仗也许就打不起来,生灵也就免遭涂炭。

(六)内圣外王,不以兵强天下

   老子毕竟是智者,他深知王侯不可能听他的话,修道以致太平,战争是不可避免的,所以老子不忘谈治兵。《道德经》专门谈兵的有第三十、三十一、六十七、六十八、六十九章,共五章,另有几章涉及兵事。

老子是和平主义者

老子描述了战争的危害和残酷。《道德经》第三十章曰: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师之所处,刻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故善者果而已,不敢以取强。第三十一章曰: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吕惠卿诠释曰:

以道服天下,则天下莫敢不服,而以兵强天下,亦将阻是而抗我矣。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孟子·梁惠王下》)师之毒天下如此,故善用兵者果而已。果者,尅敌者也。敌而尅之,造攻自呜条,朕哉自亳(《尚书·商书·伊训》),尅敌之谓也。出于不得已,非所恃以取强也

吕惠卿的诠释认为,用兵是不得已的,只是为了讨伐无道和残暴,正如《尚书》所载商汤讨伐夏桀;战争不是为了逞强斗狠、凌霸他国,否则别人也会以强抗我。用兵贵在守道贵于守柔以为强,乃所以久而不殆者也

和平主义者谈治兵,肯定是防御战。

《道德经》第六十九章曰:“用兵有言: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吕惠卿以老子之道解之:“道之动,常在于迫而能以不争胜,其施之于用兵之际,宜若有所不行者也。”防守战的战略,也是依道而行,守雌守柔,化被动为主动,“主逆而客顺,主劳而客逸,进骄而退卑,进躁而退静”。以顺、逸、卑、静,克敌制胜,但并不轻敌,而谨守老子之所谓三宝:“夫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天将救之,以慈卫之。”(《道德经》第六十七章)老子相信仁者无敌,得道多助,这是道义的力量。吕惠卿以较大篇幅阐释了“三宝”何以能克敌制胜,并引《尚书》典故,反其意而为老子做了解说:

夫自事观之,则军旅之事“爱克厥威,允罔功”(《尚书·夏书·胤征》),则慈宜若有所不行也;然自本观之,则所以能立其威者,以慈而已。

 吕惠卿说,按照《尚书》的意思,慈(爱)不带兵,但是以老子大道之本看,慈能立威。因为慈,“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因为俭,“徐而不费,以约为纪”,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因为不敢为天下先,“为人后矣,而圣人用之以为官长者,皆从我者也”。用今天的说法,为人后,跟群众在一起,能得到广泛拥护。在第六十八章,老子和吕惠卿对这个道理做了进一步申说。《道德经》曰:“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争,善用人者为之下。”吕惠卿“传曰”:“事道则以不争而胜,将人则用人之力。体道者能下人,能下人者,乐为之用而不自用,则善用人者为之下,是谓用人之力。”

当然,老子并不是完全不讲慈不带兵的道理。兵者诡道,《道德经》第五十七章有言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吕惠卿以兵书《司马法》解之:

国容不入军,军容不入国(《司马法·天子之义》),其来久矣,则其所以治国用兵者,固不同也。治国者,不可以不常且久者也,固以正而不以奇。正者,所以常且久也;奇者,应一时之变者也。

司马穰苴认为,“军容入国则民德废,国容入军则民德弱”。吕惠卿虽然没有引出此几句,但他是能深深理解的。吕惠卿有过带兵打仗的经历,取得不错的战绩,可谓“知兵”。进献《道德真经传》时,吕惠卿四十七岁,官职是定州路安抚使马步军都总管兼知定州军州事,正是边帅,统军卫国。此前任过条例司检详文字、参知政事,身处变法前线,又以资政殿学士知延州,奔赴军事前线,驰骋疆场。吕惠卿在诠释老子治兵言论时,谨守老子和平主义立场,没有对“兵者诡道”这样的兵家思想作发挥,而更多谈“以无事取天下”。

和平主义者反对王侯们穷兵黩武以取天下,不以胜利为喜

老子认为,胜利并不可喜,不应庆贺,而应举办丧礼,以致悲哀。《道德经》第三十一章老子谈兵,通俗易懂,吕惠卿的诠释只是扩写、复述一下,表示完全赞同。这段文字非常重要,对穷兵黩武的当权者有警示作用,故录之:

兵而佳之,是乃器之不祥,而物之或恶也,是以有道者不处。故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其所贵异乎平居之时,则是固以不祥之器处之,而非君子之器也。非所以佳之也,必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故胜而不美也。非所以佳之也,天将救之,以慈卫之。慈者,天之所以乐推而不厌也,则杀人者,岂非乐哉?而美之则是乐杀人也。乐杀人者,不可得志于天下也。故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将军处左,上将军处右,言以丧礼处之。杀人众多,以悲哀泣之,战胜以丧礼处之。夫以丧礼处之,则是不祥之器而不美之可知已。以悲哀泣之,则是不乐杀人也可知已。

在本章诠释文字的首尾,吕惠卿诠释还是有所发明。开头曰:文觌而武匿者,天地之道,阴阳之理也。《国语·周语》有言:“武不可觌,文不可匿。”吕惠卿引之以解老子,此意正好很符合宋朝精神,文兴武隐,也与老子兵学思想契合。结尾感叹,老子并非全然否定礼乐制度:老君之察于礼学如此,而谓老君绝灭礼学者,岂知其所以绝灭之意乎?

吕惠卿与司马光迩英殿辩论时曾批判(汉)武帝以穷兵黩武、奢淫厚敛而盗贼起14也能从一个侧面说明他是一个和平主义者。

内圣外王,修道修德以取天下

《道德经》第二十九章云: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执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吕惠卿诠释曰:

取之也者,得天下之心,使之不去者也。则将欲取天下而为之者,非所以取天下也。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而不与焉,凡此者,真知所以取天下者也,非为而执之者也。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凡以辅万物之自然而已。

吕惠卿的意思是,不得已而取天下,亦是以得民心为出发点;取天下的目的,无非是促成天地万物的生长,保障人民自在自为(自然),自富自乐,而不是占山为王的霸道执之。所以,吕惠卿与宋朝所有士大夫一样,最高政治理想都是内圣外王。《道德经》第十六章云:“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吕惠卿以《庄子·天下》的“内圣外王”诠释之:

能知常而体之,则万物与我为一矣,故知常容。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则不内其身而私矣(《道德经》第七章:“外其身而身存”),故容乃公。万物与我为一,而无私焉大也,大则圣,内圣外王,故公乃王。圣然后至于神,故王乃天。天则神矣,道者所以成圣而尽神也,故天乃道。为道而至于常,则尽矣,故道乃久,殁身不殆。

内圣外王是庄子首次提出,成为后世道家、儒家各派士大夫的共同理想,是治国治兵的最高境界。吕惠卿向宋神宗进献《道德真经传》《庄子义》,九九归一,无非是希望皇帝能够践行内圣外王之道,以求长治久安(殁身不殆)。吕惠卿《进庄子义表》曰:

道之大全,本无不备,三代之末,隐于小成。天下失其性命之情,而搢绅先生之所传者,独得其迹,遂以为圣人之所以为圣者为止于此。于是老聃氏绝学反朴,而示之以其真。聃发其绪,而周(庄子)则成之,非有不同也。臣往者尝以其心之所得为《道德经》作传,既以上荐矣。窃以为周与老子,实相始终发明。夫以周之言内圣外王之道,深根固蒂之理,无不备矣。15

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汉姆雷特;面对《道德经》,也有一千个老子。吕惠卿认为世之学者(搢绅先生)对于老庄之学,仅得其迹,理解肤浅,反映的大约是吕惠卿对他人眼中的老庄不以为然,所以他想告诉皇帝一个真老庄。至于后世对吕惠卿解老庄的评价,本文作者尚未研究,只见明清之际一代宗师王夫之《老子衍》采择吕惠卿的诠释为最多。

【注释】略

孙汉生:福建教育出版社总编辑、全国新闻出版行业领军人才、福建出版协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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