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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安听雨:犹见来时路||当妈妈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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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7.12 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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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安听雨
(家乡的乡村小道,远处是雪峰山)
一、迷路
前不久我打电话和长住老家县城的妈妈闲聊,问她最近有没有锻炼身体,传来她一长串笑声:“有有有!只要不下雨,我都会在天黑前沿着河边走路锻炼,加起来怕是有两三里路哦......放心放心,我不会迷路的!”
一下子就想起来好几件关于妈妈迷路的旧事。
差不多30年前的冬天,她去县城看病,身上揣着一张写有人名、地址和大致路线的纸条,去找一位从村里走出去的医生熟人,“照理不难啊,地方就那么大,以前跟着你爸去看过两次病的,大致记得方向得嘛......明明照着地图左转右转,转了几个弯以后就找不到方向了......没办法,乡巴佬进城啊。”事后跟人讲起来,只当是笑话。那是妈妈第一次独自出远门。
(老家县城现状,20多年前,县城常住人口仅3万左右)
1998年秋天开学季,妈妈用扁担一头挑着被褥行李,另一头挑着几十斤大米,带着第一次进县城、即将就读县城某中学的我赶往学校报名,一出汽车站,就照着老家表哥帮忙画好的简易地图上路了:从汽车站出来,如何走去中心街,再过几个路口、拐几个弯,应该就能看到学校的大门......
当真是鬼打墙哦,转来转去又回到原路上了......心里急得很,又怕耽误老二开学,又怕挤来挤去地把身上两千多块学费打落了”,多年后,她说起这个事,还是当笑话讲,那是妈妈第一次带我出远门,第一次身上揣那么多现金。
在老家,妈妈也迷过路。
老家是一个位于湘西南的小山村,近处的河谷布满稻田,远处是一长排巨型黑墙般的雪峰山。村里一年种一季水稻,家里养了一头大黑牛,打架打遍方圆数里之内的牛群无敌手,是大家公认的“牛霸王”。牛霸王每到春耕季,只要是连着耕了三四天的田,就会在某个早晨,霸气地上演一个历年春耕季的保留节目——“玩失踪”。
不知道用的什么方法撬开了围栏,走出村子,走过一道道田埂,迈过不大不小的河溪,穿过大马路,便直奔远处的莽莽大山躲清净去了,路边的青草碰都不会碰半根......
迟到一步的妈妈总是急匆匆地带上几个干糍粑就直奔雪峰山,追那逃工的大黑牛去了。虽是每年的例行公事,路也算是熟路,但有一年,山里起了大雾,妈妈在山里转晕了,许久后才顺着河流找到了大黑牛,再由大黑牛带路回的家,“山里人在山里还会迷路,怕是菩萨想带话给我哦”。这回妈妈没当笑话讲了。
(老家的大山)

整整20年的时间,爸爸辗转广东、海南、长沙等地做装修工,一般只有过年才回家,妈妈一直是老少六口之家的主心骨,这些“笑话”都发生在那些年。
2010年,妈妈跟着爸爸来到成都帮我装修新房。平时都在工地上忙,到了周末带他们出去转转,每次坐车去远一点的地方,怕晕车也怕浪费钱的她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到底有好远嘛,要是只有两三里路的话干脆就走过去嘛......”
总是被爸爸几句话就怼回来:“你以为是在老家哦,公交车一个站就一里路,你数数看这有多少个站......”
妈妈还没死心:“不然就你们坐车,我走路嘛......”
又被老爸呛回来:“你不怕迷路哦......”
妈妈话接得飞快:“又不是第一次迷路,有什么好怕的嘛!”
二、寡言
妈妈小名叫“老迟”,取“迟到的四十岁才生的老来女”之意,从小就话少、胆小。
上世纪60年代,老家都是木房子,采光不佳。冬日农活少,雨天多,不出门的时候大家都喜欢窝在木制的方框“火箱”里或打盹或忙点手工活。
妈妈6岁那年,家家都穷得叮当响,一个冬日的傍晚,家里人都外出还没回来,她一个人窝在火箱里半睡半醒,突然听得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进来一个黑影,走向墙角的米缸,拿着木勺往米缸里淘了三四回,倒进怀里的布袋,急匆匆地跑出去了,顺带还关上了门......
后来外公外婆找到那偷米的邻居对质,人家不认账,外婆把妈妈拽到跟前:“你说说,他是怎么进的屋,怎么装的米,米袋子是不是夹在棉衣里带出去的......”
原来,门一开,妈妈就惊醒了,把那人如何进出门、如何偷米的过程全看得清清楚楚的——但就是没敢发出半点声响。
初二那年暑假,我和姐姐跟着妈妈去镇上赶场,走着走着就和妈妈走散了,前后左右找了几遍都没见人。两人商量了几句后,决定在回家的必经之路等她。
眼看着赶集的人陆续都走了,摆摊的也开始收摊了,远处的农屋都升起了炊烟——还是没见妈妈来。
一路找回去,远远地就看见妈妈和一个阿姨聊得热火朝天,完全不是我们平常熟悉的那个少言寡语的妈妈,没等我们开腔,妈妈话赶话地往外蹦:“哎呀,碰到了从小玩到大的伴,喏,就是这位杨阿姨,好多年没见了,好多好多话要讲哦......”
那个瞬间的妈妈,有着我们从没见过的神采飞扬,甚至有一丝少女般的俏皮神情。很多年后,我带着女儿在电影院看《你好!李焕英》,片尾字幕出现时,我突然抽泣到不能自己:“打我有记忆起,妈妈就是个中年妇女的样子。所以我总忘记,妈妈曾经也是个花季少女......”
三、哭泣
胆小、寡言的妈妈,却从不轻易落泪,只有一次例外。
老家村子是百家同姓的自然村落,四五百户木房子前檐搭后屋,从古到今,只要一入冬,防火是第一等大事,天天派专人敲锣串巷“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但有一年冬天,还是着火了。
记得是大白天,突然就看到人们都朝着一个方向飞奔,“起火了!起火了!”的喊叫声此起彼伏,那段时间,爸爸恰巧回到老家养病,一听到喊起火下意识地就冲出门,一出门,恰巧看到有人招呼“快去村小操场抬抽水机”,我家离村里小学不到100米,爸爸顺着人潮就向小学跑去......
后来发生的事情都是听邻居们讲的,爸爸一口气帮着把抽水机抬去火灾现场,抽水机一放下地,他体力不支就晕倒了,恰巧撞在了抽水机上,要是再过去3公分,左眼肯定就保不住了。
后来的事情一串连一串,在地里忙庄稼的妈妈被人叫了回来,推着板车把爸爸送去乡卫生院,去两公里外的大姑家借了几百元钱,陪着爸爸在卫生院住了一个星期院,照顾出院后的爸爸整整三个月......这期间从早到晚,只见妈妈各种忙碌的身影,从没见过她掉过一滴泪。
直到有一个傍晚,我从菜地割完红苕藤挑回家,刚走近院子,就听到一阵抽泣声,清楚地知道是有人在哭,但是声音却是完全陌生的,下意识地问:“是哪个?”
片刻安静之后,妈妈熟悉的声音从里屋传来:“是我,你回来了啊!”就是平常的语气,没有半点抽泣的影子......那个傍晚,除了妈妈,没有一个人在家。
四、读书
“过日子嘛苦是苦,但是从来不觉得累”,这是妈妈早年常挂在嘴边的话,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们姐弟三个“会读书”。
老堂屋里满墙的奖状直达天花板,只要是不经常来我家的人,一见这满墙的奖状都会夸上好一阵,但其实这些奖状并不全都属于我们姐弟仨。
《三八红旗手》《巾帼标兵》《五好家庭》......这些都是妈妈从乡政府拿回来的奖状。农活、家务活、养牲畜、种草药、人情往来、照顾老人、管教我们姐弟三个等等,十几年如一日,妈妈做得样样出色、有口皆碑,这些应该都是妈妈被评为十里八乡极少数“巾帼标兵”的原因吧,但“巾帼”是什么意思,小时候仅仅摸过一两年书的她并不了然。
几乎不会写字、认字只“认半边”、称得上是半文盲的妈妈,却全力支持我们姐弟三个读书,“你们能读到哪我们就供到哪”,最后,姐姐读了中专,我和弟弟读了大学。家里一个旧木箱子,里面堆满我们从小到大用过的课本和作业本。
最先是姐姐,再是我,接着是弟弟,我们陆续都出远门读书去了,我们的信接二连三地寄回老家,自然是不指望能收到妈妈的回信,唯独有一次,一封歪歪扭扭、大小不一、中间还夹着好些个错别字的妈妈的亲笔信,却寄到了正在1500公里之外北方某大学读书的我的手里,“听你爸说,你在打工啊,我晓得你是为了家里省钱,家里不要紧的,还是先把书读好......”
妈妈不仅支持我们读书,还会劝别人多读书。邻居家的老二是个女孩,初中读了没到一年,说是想辍学去广东打工挣钱,也想给家里减轻点负担。妈妈不知道从哪听到了风声,莽莽撞撞地跑去劝人家妈妈:“你还是要管一下哦,小孩子现在不懂事,你不挡着点,怕就怕几年后她在社会上吃了念书少的亏,到时候要怪你的哦......”
最后,女孩还是去打工了,几年后带了个大自己十几岁的对象回来,她妈妈背地里来找妈妈哭诉:“早不该迟不该,要听你的话才对哦”。
听说妈妈还劝过另一家邻居,另一位亲戚......
五、感应
大学毕业后我在深圳闯荡了一段时间,节奏快,加班多。上班的地方紧邻罗湖东门市场,车水马龙、鱼龙混杂,有一晚加班到九点多,在公交站台等车,眼看一群男青年,手里或搭张报纸或夹件衣物,每来一辆进站的公交车,他们都要顺着人潮去挤几下,挤来挤去就是不上车,刚开始很纳闷不知所然,看了好几次终于明白了这是一群小偷......
眼看着我等的那趟车来了,上车、刷卡、入座,一回头,傻眼了——那群人也跟着我上了车、还挨着我坐下了,大脑一片空白......慌得不知所然,手机响了,是妈妈:“这两天我眼皮跳得厉害,你都好吧?没遇到什么要紧事吧?”
公交车恰好进站了,我下意识地边讲电话边跳下车,回头一看,万幸那帮人没追过来,心里直纳闷,从来不主动给我打电话的妈妈今天这是怎么了......
时间总是过得那么快,我谈恋爱了,定居成都了,结婚了,怀孕了,生娃娃了,剖宫产、身子弱,从老家赶来照顾我月子的妈妈忙里忙外,没有半点闲着,但总好像欲言又止。出院前一天,我去婴儿洗浴室学习怎么给娃娃洗澡,突然晕倒在雾气迷蒙的洗浴室,只听得耳边传来妈妈失真的、急促的呼叫......
醒来后,妈妈第一句话是:“来你这的前一晚,我就梦见你生孩子大出血晕过去了,老想跟你讲,又不敢讲,这下子好了,这个劫终于过去了,我可以跟你讲了......”脑海里突然就响起那个在深圳公交车上接到的妈妈来电。
六、生病
我所谓的“劫”是虚惊一场,从来都以身体好而自傲的妈妈却遇到了“人生的大劫”。
2016年底,是全家数十年来的至暗时刻。姐姐一个月内反复莫名发烧、输液不见效又查不出原因,姐夫开车上班途中撞了人、病人躺在监护室生死未卜,弟弟左腿半月板损伤久治不愈、连着数月走路一瘸一拐,我就职一年半的公司宣告解散、正一边领着失业金一边做点兼职工作,紧接着,最要命的事情来了——妈妈查出罹患乳腺癌......
找专家挂号,排队等床位,排队做检查,办理入院,确定方案,做手术,切片活检,化疗放疗......
妈妈的61岁生日夹在中间,好在手术很顺利,化疗放疗也很顺利,这期间,其他人应该都偷偷地哭过一回两回吧,但从没见妈妈哭过。那么多的陌生词汇,那么多的检查,几个小时的手术,10来次放疗化疗,五六种日服药......她全都应付下来了,每次接亲友们的问候电话,都是回:“我还好,不像某某床的那么爱掉头发,也不像某某床的吐得好凶......”
妈妈回到了老家——她掌控了近40年的“人生主场”,只是这一回,带着“不许再干重活”的医嘱,她再也算不上“控场”的那一方了,“控场方”换成了爸爸。好在家里总算是一天天地好起来了,儿女在城里买了房,老家盖了新房,家里不再养猪养牛,地里只种自家够吃的庄稼......
(老家现状,远处是雪峰山)
七、带孙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向爱迷路的妈妈进城后不再迷路了,自己在村口赶中巴车进城,或是去复诊看病,或是去赴哪家的寿宴喜宴乔迁宴,每次都能准确无误到达目的地......
没过两年,弟弟结婚了,生娃了,闲下来的妈妈又开始忙了,和20年前相比,她和爸爸的身份对调了一下,爸爸在老家“守城”,她“进城务工”帮着带孙崽。自己当年的育儿经验,有的用得上,更多的是用不上,如何泡奶粉,如何拍奶嗝,如何穿衣洗澡,如何教娃说话,像个小学生似的,一点一点地学上手,学的时候总爱唠叨:34年前,你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是怎样怎样的......也不管那手中的婴儿听不听得懂。
近两年,村里进城带孙子的、陪读的邻居越来越多了,有时候在路上碰到了,还是像以前在村里一样,立马畅聊起来,一旁的孙儿拉着奶奶的手催了又催:“走......走......”,聊到半中间的话就算了,等下回再聊吧,就像那年夏天,被我和姐姐在镇上打断的聊天一样。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大孙子会走路了,会说话了,上托班会认字了,紧跟着,小孙子又来了......
八、后来
后来,曾经天南海北的一家人,除了我之外,又重新聚在了一起。
后来,曾经好脾气的妈妈也爱和爸爸斗嘴了,我们姐弟仨劝爸爸:“您就让一让妈妈呗,妈妈攒了四十年没发的脾气,总要有个出口嘛。”
后来,妈妈帮着姐姐打点早餐铺,每天忙一两小时,姐姐给她按月“开工资”,这么多年来,妈妈第一次正式“领工资”,她说:“这下子我不再是闲人一个了”。每天傍晚吃完晚饭、忙完店里的活儿,妈妈就会去县城的滨江路转一圈,只要不下雨。
突然想起那年妈妈在长沙手术后,爸爸和弟弟跑前跑后又忙了好些日子,我从成都赶去长沙的医院照顾了她一周,最后几次放疗已经不需要住院,在她近乎发脾气的坚持下,我们都即将被赶回各自的工作岗位,妈妈很自信:“我自己晓得怎么刷卡坐地铁、也晓得在哪个站转车,下了地铁该走哪个出口到医院最快、我也晓得......放心放心,我不会迷路的......”
写在文末的心里话:
关键词:妈妈,迷路,劝学,生病,进城。
对电影《你好李焕英》的片尾字幕常有共鸣:打我有记忆起,妈妈就是个中年妇女的样子。所以我总忘记,妈妈曾经也是个花季少女......妈妈现在快70岁了,从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农村妇女,变成现在能够独自坐车进城、还能在城里帮衬姐姐家的小生意等等,这些说起来不算个事儿,但我知道其中有多不容易,曾经,妈妈进城的时候那么容易迷路,所以,就有了这篇小文......
作者:袁奇艳,湖南人,现居成都,笔名小安听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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