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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涛:《澧阳川笔记》神楝

神楝


余涛

澧阳川巨木众多,最有名者有五:四里店镇大店村孙大圣庙门口双银杏树;澧阳镇三山岭尖大柏树;澧阳镇辛庄村大黄楝树;孤石滩镇孤石旁梧桐树;常村镇柳树王村柳树王。

人老成精,树大成仙。五棵巨木都称神树。树下都有庙宇,或土地神,或二郎神,或大圣神。初一、十五、逢年过节,村人匍匐在地,焚香祈祷,头顶香烟缭绕,遮天蔽日,迷迷蒙蒙,成迷幻之境。

五树中最巨者是澧阳镇辛庄村大黄楝树,树身十人不能围,高二十余丈,枝叶覆地三十余亩,远观如山岳,森森然,风越树冠,呼呼然。据传树龄逾三千年。

我就是这棵大黄楝树。

光绪末年,山东闹义和拳,余占农和任耀祖在黄楝下的土地庙前焚香跪拜后,袒胸赤膊,背负大刀,从澧阳望君归码头乘船,顺澧河东下山东,打红毛鬼子去了。

他们一去从此杳无音讯,辛庄拳师李三戒说,他在天津大沽口见过他们,当时他们正挥舞大刀杀红毛,正在用铁肚功挡洋枪。李三戒后来进京城打长毛,不久就窜回来了。他说,长毛的枪厉害,金钟罩,铁布衫都不管用。他说估计他俩悬了。

每月初一、十五大黄楝树下土地庙前,两个苍老的母亲咚咚磕头虔诚祈祷。

宣统年,辛庄人宁景龙从武昌携枪回来,丢了辫子,还嚷嚷着让大家剪辫子,可皇帝还在,谁敢剪啊 !

宁景龙站在黄楝树下,土地庙前,朗声说:“咱汉人在武昌已扯了旗造了反,鞑子完了蛋,还拖辫子干嘛?”

村人睁大眼睛,半信半疑,继续拖着辫子。没几天镇上来人,上枷带镣把宁景龙押走了,据说秋后要处决。好在白露时节,没辫子的革命党,举着十八星旗,从叶邑沿澧河浩浩荡荡而来,建立军政府,开粮仓,放囚犯。宁景龙被任命为澧阳镇镇长。

五年后,他退休回辛庄,成村里德高望重的人,和枪王李时常等一起创建辛庄国民小学。

民国三年,树下的土地庙依然烟雾缭绕,祈祷的内容亘古不变,所不同的是烧香的村人短发齐脖。贾妮和闫孩私定终身闹得轰轰烈烈,两氏族长带领族人在树下行家法。族人把贾妮和闫孩对面合抱,藤条缠绕,缀上青石条,抬到东塘,嗵一声,抛入水中,登时无影。

我静静地看着,我知道这不是第一回,也不是最后一回。后来村人传说他们被东塘里的黄鳝精救起,他们和黄鳝一起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黄鳝救没救他们我不知道,东塘里有黄鳝精倒是真的,因为后来辛庄捕蛇人刘织娃曾经捕杀东塘黄鳝精。有童谣为证:“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辛庄的刘织娃。”

民国二十七年,鬼子就进中原,接着从漯河乘东洋铁船,溯澧河而上,为害三百里澧阳川。

辛庄村余占虎、余占豹、徐景进、徐进发、任广德、任广财、宁革发、宁弘魁等二十二位小伙子,在土地庙宣誓,喝壮行酒,负大刀,自愿参军去漯河杀鬼子。

我的有生之年没有看到他们回来,鬼子却似乎越来越多,政府开始两男出一丁,被抓的丁在树下麻绳拴着串成排,押往澧阳镇望君归码头。

后来他们都没有回来,倒是鬼子持枪架炮地涌进澧阳川,在澧阳辛庄开枪、放炮。杀男丁十人,奸淫妇女八人,制造辛庄惨案,这些丧心病狂的畜生,对我也不放过,对着我的身体开百枪,放十炮,蛋壳深深地钻入我的身体。

民国三十一年,鬼子还没闹完,又闹蝗虫;蝗虫还没闹完,又闹饥荒。鬼子搜刮尽了粮食,蝗虫啮噬尽了青苗,饥荒毫笼罩澧阳川,人们啃食尽了草、树根、树皮,甚至有人吃滑石。

我是树大皮厚,即使这样,仍有辛庄的余占木有气无力地靠着我的身体啃食我的皮。他有气无力,啃着啃着就倒在我的脚下,再也没有起来。

辛庄的人死的死,逃的逃,仍有叶邑方向的难民逃难而来,死在我的脚下。听说他们有的逃向龙岭百泉寺,那里设有粥棚。虽然蝗虫吃完了我的叶子,人们啃光了我的树皮,但却奇迹般地活过来,是因为我树大根深。渡尽劫波,我身上刻下了人类深深的牙痕。

1948年立冬,一支打着红旗的队伍攻占澧阳川。澧阳镇解放,黄楝树下,辛庄贫下中农群情激越地批斗地主贾世民。他们声泪俱下,备述旧社会的苦,说着不解恨,就在贾世民身上拳脚几下。只一会地主就不像地主了,反而像一个乞丐了。

1958年大炼钢铁,小学生敲锣打鼓到各家各户收索铁器;大人们到田野砍树,后来到山上砍树。铁器抛进了炉子,树木投入了炉膛。锁子也炼了,门鼻也炼了,钉子也炼了,铁锅也炼了;田野的树、山上的树、村庄的树都被砍完了,整个辛庄只剩下孤零零的我。

村长说,砍黄楝树!结果没人敢砍,都说树上住着神仙,其实我知道树上什么也没有,我只是一棵饱经沧桑的树罢了。

村长胆大,拎着斧子朝我砍过来,紧接着就是三斧子。我怕疼,在伤口处流下了红色泪水。村民一看黄楝树流血了,哭着跑了,村长也撂下斧头,跑了。

一个月后,村长病重,村民都说是触动了树仙。哈哈,村长只是受到惊吓,其实我仅仅是一棵古老的树。从此村民称我为神树。

1978年鹅城脱脚河修建大桥,县政府通知澧阳镇政府,镇政府通知辛庄村,砍大黄楝树解桥板。辛庄余占农和任发在树上张贴黄裱纸:诸位仙家,为支援鹅城建桥,兹定于十月初八日,杀树。请各位仙家早做准备,移驾别树,过期不候,多有惊扰,请多见谅!

第二日,余占农和任发等人拉动长锯、挥动斧头开始杀树。他们杀了半个月,血流了半个月,汩汩滔滔涌入澧河,澧水殷红映日月,很是吓人。

一个月后,神楝轰然倒下,尘土激荡一百二十丈,遮天蔽日,接着就是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树身截面逾两丈,长二十余丈,重不可估量。二十五辆牛车串联,一百头牛拖拽,结果车崩坏,牛累死,黄楝树纹丝不动。村人说只有巨人石老憨能背树。老憨弯腰弓背把树干立起,扛上就走,一晚上走了四十里,太阳露头时,把树撂在了脱脚河边。县政府奖励老憨玉米五十斤。此事载入鹅城县志。

脱脚河畔,立起黄楝木,县政府特意造巨型钢锯,锯长五丈,宽三尺,搭起二十丈高架,每头二十人拉锯。一月后,立冬时节,二十块两尺厚木板,稳稳地搭在石桥墩上,脱脚河成通途。木板上面有老头、小伙、大闺女、小媳妇噗通的脚;猪马牛羊的哒哒的蹄;马车、牛车、小拖拉机嘘嘘的轮。

日月如梭,岁月流逝,没人在意脚下的桥,更没人记得我是来自澧阳辛庄的黄楝树。我默默地躺着,任千人踩,万人踏,无穷车轮碾。渐渐地我身上的车轮子越来越大,我身上的重量越来越大,我的腰越来越疼。

1990年冬日的某个夜晚,一辆又一辆百吨卡车碾过我的身子,我实在是撑不住了,我的腰轰然而断,车子把我重重地压在干涸的河床上,两个司机惨死。那一夜我失眠了。

我觉得作为树的使命应该已经完成了。我应该回到我的故乡辛庄看看,我想家了,我的根在那里。县政府来了一位大员,看着河里的我说,据说这棵树是澧阳镇的黄楝树,通知澧阳镇运回去吧。

澧阳镇政府派员来接,镇政府人员说,这些木板黄心有花纹,扔了可惜,而教育向来贫弱,给孩子们做课桌吧!就这样在木工的斧锯之下,我被做成近千张课桌,躺在了澧阳中学的教室内,我陪伴一茬又一茬的学子聆听教师们的教诲,学习语数英理化生政史地,一不小心我成了渊博的树。

2000年镇政府给学校配发千张高压板面铁课桌,这次我以为我的使命真正完成了。镇长却说木头坚,废物利用,烧炭吧。于是我又进入了炭窑,几天以后,我成了黑黑的炭,在那些刺骨的冬日,我努力火红地燃烧着自己,温暖着别人,最后化成灰白色的炭灰儿,第二天我被倒入澧阳麦田里,化为肥沃的冬泥。来年春天,麦苗青青;夏日,麦穗黄黄。

我就是一棵树——大黄楝树,辛庄的那棵。

单刀,本名余涛,河南省方城县人,自由撰稿人。生活平静,内心澎湃,诸多思索,

寄托文字,以文为马,仗剑天涯。近期主要创作系列小说《澧阳川笔记》《青眼天下》《隔壁老王传奇》和诗歌、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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