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关
时间来到了1990年。
四月的一天，我从杨柳池高中出发，启程前去参加当年的研究生招生考试。因为头年风波，考试时间推迟了两个来月，于我，便是多了两个月宝贵的复习时间，底气也似乎增大了几分，真可谓“福兮，祸所伏”也。这与今年新冠肆虐，推迟一月高考倒是颇为类似。
但愿今年推迟的一个月，也为学子们带来好运！
当年的考研之路确实很不平坦，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都可谓一次名副其实的“出关”，甚至是“破关”之旅。
且不说为了学业过关，我所付出的八年艰苦努力；也不说最终下定决心，是在调动、改行等“闯关”无望，山穷水尽之后才发现，考研是唯一可以只求自己不求人的心路历程；单说那次为了去恩施参考，我就不得不跨越关山万重，花上漫长而又宝贵的三天时光。
杨柳池是个小地方，海拔一千二三，又深藏巴东最南端的云雾深处，历史上基本寂寂无名，最鼎盛的时光，也不过是江南岸一个小小的区政府驻地。但人不可貌相，杨柳池的四周，全是拱卫着她的雄关：往北过清江，70公里处是巴东第二镇，大名鼎鼎的野三关；往南40公里，是鹤峰县的北大门邬阳关；往西60公里，是建始县的官店口，名字虽不带“关”字，却是被清江和其支流翟家河隔开的天然雄关，与杨柳池之间更是无桥可通无车来往；往东不远，过龙坪便出了恩施地界，到了海拔一千七八的宜昌牛庄，170公里处更有五峰县的渔洋关把守着。
只是这样一来，杨柳池人如果要出去，无论从哪个方向，都需过关而行；而要走出封闭的大山，更像是“破关”而出。
当年的考研之路便确乎如此。
当年研究生的考点设在州府恩施。
地图上看，恩施在杨柳池的正西，直线距离75公里，却至今没有一条直通的路，只能从南北两头绕进去，因为山高水长，距离也就变成了200公里上下。第一方案自然是北上，跨过清江，在野三关换车后，沿318国道一路向西，到建始红岩寺再折向西南，运气好的话，当天就可抵达。如果非得南下鹤峰，再绕道去西北方的恩施，路程只多上百把里，时间却要多上整两天了。
谁知那年春汛来得特早，刚进4月，大雨就一场接一场狂落下来，惹得南潭河洪水滔天，把我毫不客气地隔在了江南，根本就不管我要不要过河考试。
眼见考期已到，江水三两天也不会消，北上方案彻底没戏了，刚好有天放晴，我便赶紧抓住机会，往南边的鹤峰出发了。
第一天的目标，是赶到近80里外的邬阳关，第二天一早，再搭班车去鹤峰县城。
从杨柳池到邬阳关，需先走巴鹤公路，到田祥寺后再右拐进去几公里。但因为人流很少，便一直没有跨县班车，平时也只能碰运气搭搭便车，但清江一涨水，南来北往的交通就断了，搭便车就没了指望，唯一的选择，便是俗话所说的“过硬”：靠自己的双脚走。
要双脚“过硬”，自然不会傻乎乎地顺着公路慢慢摇，而是走小路，抄近道，大约可节约10公里。从杨柳池到金果坪，有20来里山路，轻车熟路也要两个来小时。其中一段，是从半山腰的卡上，沿悬崖峭壁中的一条羊肠小道下到安场坪，不得不战战兢兢。金果坪到金鸡口则是20多里公路，同样需要两小时。金鸡口是个“一脚踏三县”的所在。深深峡谷中，东来的岳家河与南来的咸盈河汇聚于此，便成了北去的黒滩河的上游，以河心为界，呈现出东巴东、西建始、南鹤峰的难得奇观。可惜我须急急赶路，不能细细欣赏。
从金鸡口到邬阳关，还有12公里。我知道邬阳关，却从未去过，路也不熟。沿着一条一会儿建始一会儿鹤峰的公路，弯弯曲曲前行数里后，便在一处岔路口问了一声，老乡说，正好是从这里往上爬，上去不到五里就是邬阳关，不用绕前面好几公里的回头线。我说声谢谢，调整方向，右拐上了小路。
拐上小路不久，许是因为前段备考，睡眠不足，加之不歇气狂走数小时，身体也乏了，又听说只剩五里路，心头负担一轻，倦意就阵阵袭来，连眼皮都抬不起了。见天色尚早，我决定干脆睡一觉再走，便找了一处有石、有树且向阳的地方，依树而坐，打起盹来，并很快进入了梦乡。
说来也怪，梦中还是在备考，任务是做一份英语试卷。奇妙的是，我拿起卷子一看，竟然每个单词都认识，每个句子都明白，每道题目都会做，听力也轻轻松松，写起作文更是有如神助，“刷刷刷”挥笔不止，不一会儿就兴冲冲交了卷。这可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过的绝佳状态，心底别提多高兴了。这时候，一阵山风吹来，我身体一激灵，醒了。
揉揉惺忪的眼神，回忆刚才的梦景，我心想，这该不是考前的上上吉兆吧！有念及此，我顿觉浑身上下充满了一股神秘的信心和力量，于是立起身，提起行李，加快步伐，一鼓作气爬上了半山腰的公路，不远处出现了集镇的影子。
我的征程的第一站，邬阳关，到了！
第二天的行程，是一早从邬阳关出发，经湾潭河，翻龚家垭，到下坪镇，过雕岩嘴，再到鹤峰县城，全程60公里，却因赶不上恩施的班车，只能在鹤峰住一晚，占用一天时间。
这条路我走过多次，虽然龚家垭高耸入云，雕岩嘴绝壁上凿出的公路也奇险无比，倒也并不在意，正好安心补我的大觉，自不会像有位函授老师上课所讲的，紧张得双手紧抓前排扶手须臾不敢松开，甚至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一不小心什么时候掉下万丈悬崖，摔成分子和原子核了。
只是在下坪镇，倒是恨不得下车去找一位函授同学，向他问声好。他写得一手绝妙的空心字，不管那字多复杂，都是从左到右，左下右上，一笔成字，绝对工整漂亮，让人叹为观止。我只知道他当年在下坪教书，却不知姓甚名谁。
第三天，是从鹤峰到恩施，全程220多公里，国道省道县道换着走，颠颠簸簸，需要一整天时间。
一路行来，印象最深最美的，是椿木营山顶的白云。
有人说，云是飘在天上的雾，雾是掉到地上的云。作为从小在山里长大的土家人，满山云雾自然是见得太多了。无论是站在山巅之上，鸟瞰半山腰那一望无际翻滚腾涌的云海，或者是站在房前屋后田间地头，遥望天边的云卷云舒变幻万千，抑或长时间穿行在或稀或密或浓或淡的乳白色雾阵之中，让你甚至找不到熟悉而又清晰的回家之路，在我看来，都很稀松平常。说到底，云雾不都是空气中的水汽变成的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
但是那一次，我却被椿木营的几缕白云美醉了。
那一天，大概是上午十点前后，我们的客车爬到了一座大山的峰顶，海拔大约有2000米上下吧，因为四周群峰全匍匐在她脚下，远近景致也一览无余。那天天气也极好，长空湛蓝如洗，没有一丝云彩，也没有一点杂质，只有柔柔的春阳从车的右侧自由散漫地照将过来，落在远处高高低低的绿树、树下五彩缤纷的花朵和近处的一块块青草地上，它们的身上便染上了一层灿烂的金色，泛出一片迷离的光芒。
我正陶醉于这迷人的春日美景，忽见前面不远处，竟然有几缕洁白如纱、轻盈至极的云朵，神奇出现在公路外侧的草甸上空，宛如数位明眸皓齿的仙子，正欣然驻足欣赏眼前的美好世界一般。她们离得是那么近，似乎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轻轻捏住她们轻漾的衣袂，握住她们的纤纤玉手，并温柔地拥入怀中。
但一车人似乎都被这极端的美景瞬间净化了一切杂念，没有一个人起身，也没有一个人作声，大家就静静地坐在车上，随着客车从仙子们身旁悄悄经过，又悄悄走远。
时间过去了好久好久，但这幅绝美的画面却一直定格在我的脑海深处，给人信心，给人力量，挥之不去，念念难忘。似乎在她面前，一切大小关口和艰难险阻都不值一提了。
我便干脆带着这幅绝美图继续前进，当晚平安抵达恩施，第二天信心满满走进考场，并继之一步步走出武陵大山。（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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