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姨娘：糟糕的母亲

作者：玉儿姑娘

读红楼最少不得同理心，曹公从不缺慈悲，赵姨娘也许是他笔下唯一的例外，也许在他的记忆里，真有这样一位庶母，一对不省心的母子，毫不避讳地直笔秉书了吧。

我们并不清楚他是如何到了贾政身边并得到了宠爱，有了儿女。也许曾经的她明艳活泼过，但如今却完全变了样，变得充满怨毒。

她的第一次正面出场，就是在怨她自己的儿子贾环，怨他不该上高台盘，而贾环一开始就在编瞎话说宝玉撵他，莺儿赖他钱，而实情完全相反。

贾府规矩，兄弟怕哥哥，但宝玉是不要人怕他的，他明白嫡庶的差别，自己是受益的一方。更禁不住再去辖制这个庶出的弟弟，已经给了贾环足够的宽容和善意。即使贾环要烫瞎他的眼，他都拦着不让上报。宝玉这个哥哥，也许缺少了责任和关爱，他也尚未成年，但却不失一份气度和宽容。

当然，这是读者的视角，赵姨娘不在现场，并不知道真相。但这件事背后的可思之处正在这里，贾环撒谎撒得毫无压力，他知道母亲会相信的。这对母子遇到事，从来就不会想自己是否有错，第一反应就是有人在欺负他们，因为庶出的身份。

庶出本身不是错，可这对母子却自己把它当成了原罪，再无正常待人的心态，虽然她有自己的不易，但作为母亲天天给儿子灌输这样的思维，还能望儿子赶得上别人？这种畸形的母爱，才是贾环变成“小冻猫子”，父亲眼中人物委琐，举止荒疏的重要原因。这件事发生在第二十回，宝玉十二三岁，贾环才十来岁，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被自己的亲娘教成这样，何尝不是一种母子共同的悲哀？这事怨不着王夫人，贾环从小就是在亲娘身边的，应该是在贾政面前求的恩。可赵姨娘实在不惜福，生生把自己的儿子教成这样了。按说当了娘的女人，总得给儿女积福才是，她却恰恰相反。

难怪那一回的回目是“王熙凤正言弹妒意”，把儿子和母亲生生分成主子和奴才确实是封建的悲剧，但凤姐首先说的是“大正月又怎么了？环兄弟小孩子家一半点错了你只教导他，说这些淡话干什么？”把贾环叫出来，叫他别被人教得走下流，给他钱，让他找姑娘们玩去。话是不好听，心却是好的。这是凤姐的好处，她当姐姐当嫂子都疼弟妹。贾环是真的被亲娘教“下流”了，心底毫无阳光，不是阳光不愿照射，倒是他根本不接受。对世界有敌意，如果母亲能给她一份正常的母爱，教他自重，与兄弟姐妹好生相处，别那样小家子气，学学贾兰，认真读书，谁又会轻看他不疼他了？就是那些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的下人，到底是也不会没事找事吧？关键是自己要有所尊重。平心而论，宝玉是要可人疼得多，而贾环就是凤姐说的实在令人难疼。每个人都能被爱，但也要修自己的心性，多积些福气，不能造孽。他们母子却是不住地造孽，用因果报应的话说，这绝不得善报。这并不是宣扬迷信，而是必需的敬畏。

何其讽刺，赵姨娘和马道婆策划的时候，两个人口中都念着阿弥陀佛，宝玉和凤姐倒是多少积下佛缘的。

善良的人会被赵姨娘那一番诉苦打动，觉得她们母子很苦，但别忘了她可是给了马道婆一堆白花花的银子。贾府吃穿用度，主子奴才都是官中的，月银是平日的零花，赵姨娘内亲是库上管帐的，家里尚能有些钱势，当是沾了光的。娘家尚能沾着些光，自己又能苦到哪儿去？探春说的应该是实情，环儿也是丫头老婆一屋子，吃穿官中不花什么，方能攒下钱买通马道婆。

注意探春的口吻，她再疏远，口中叫的还是环儿，而且不是当面，是和宝玉说话，是亲姐姐的口吻。她靠自己活成一朵玫瑰花，但是母亲永远是她的软肋，她的泪几乎都在这上面。总有人说她无情，可谁会为了毫无感情的人落泪？那泪绝不仅仅为自己出身而落，对母亲弟弟的爱恨交织，嫡母亲娘两边周旋的不易，对家族的担忧，母爱的渴望，全在里面了。

规矩是规矩，亲情归亲情，其实，她们母女的往来并未被阻断，书里明写赵姨娘瞧黛玉都是从探春处来，做顺路人情。她们可以有私下的温暖，但我们看不到，只看到了“辱亲女愚妾争闲气”，贾环和赵姨娘不时来嘈聒，蔷薇硝事件的大闹，这事儿双方皆错，还有平儿念在探春份上的百般周全。赵姨娘也许一直没感觉到她的折腾，都是那个看似不孝的女儿在善后，而她又何尝给过一份生母的爱？

蔷薇硝的事，是贾环全书唯一的正常情感流露，他是想送彩云，至少那一刻，他在学着善待别人，也不再那么计较，说茉莉粉也是好的。

可他的母亲不依，又去找怡红院的丫头闹一场，宝玉性子好，十二宫又都娇憨动人，有些恃宠而娇是真，但这事落在赵姨娘这儿，是有理也说不清了，正如芳官说的，“若说没了，又恐他不信”，贾环哪里那么容易相信人。本来从这儿开始，贾环或许可以慢慢变好，可这善意的种子又被他的母亲掐断了。因而又伤了真心对他的彩云。这一次，赵姨娘倒是做了回明白人，百般安慰彩云，可彩云泪干肠断，不久竟因与贾环分崩染了无医之症，也不知能否挺过去？倘若挺不过去，唉，又多了一条人命的罪孽。

书快结尾时，贾环已经能当着众人写诗了，或许他渐渐明白了些理。晚否？家亡人散之时他又会怎样？探春的离去既是悲剧也是成全，毕竟以她的才华性情，哪怕是远嫁，自保治家总是可以的。“告爹娘，各自保平安”，至少保平安，她是可以做到的，但我真心希望到那时，娘家在人世间还有她能牵挂的亲人。她很有可能是为了家族自请远嫁，对朝廷来说是个功劳。贾政一房的问题相比之下不大，应该可以得以保全，才算不负她的付出。

现在的续书有一个共同点，也许是受了87版电视剧的启发，都会安排她们母女见一面，让探春喊一声娘，或者嘱咐胞弟几句话，让她带着一份亲情和安慰走。而赵姨娘也会听进去话，一辈子相爱相杀，临别了，做一次正常的母女，此生无憾。

我们无法探知作者笔下最后的结局是怎样？用这份默契遥慰探春吧。毕竟不好的原生家庭并不能一概成为一生的枷锁，毕竟能成为亲人，终也是三生三世的缘分。她不会变成母亲那样的母亲，也许这也是雪芹呕心沥血对他书写那些美好女孩和后生的我们的期待，坚守内心的善意，做一颗珍珠，不变成死鱼眼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