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没有比较就不知道人和人之间的差别。
我们赶到珠峰宿营地已经接近七点，太阳高悬西天，正是观看珠峰金顶的最好时机。师傅为我们安排好住宿的帐篷，果然是多人间的大通铺。除了入口，篷布四围铺满床铺，中间放了两只条桌和燃烧牛粪的铁皮火炉，熊熊火光使得帐篷内温暖如春。
一顶帐篷安排两支车队住宿。在另一支车队的人员还没到来之前，我们先挑选了被褥铺位，放上自己的行李以示床位有主。之后走出帐篷观看风景。
我们四个人在绒布寺广场分手，阿乐和六儿探访绒布寺庙，阿芳朝河谷深处的珠峰纪念碑走去。我独自绕到绒布寺背后，朝山上攀爬，希望能够寻找到最佳的观察点眺望珠峰。
山风浩荡，冷气逼人，阳光和阴影从中间的山谷间分割成鲜明的界限。背光的山体阴郁沉重，拒人千里，灿烈阳光笼罩的山头如镀金粉，法相庄严。
绒布寺背后的山顶扯满了经幡，在烈风中呼呼作响。峭岩怪峰嶙峋棱磳，在金色夕阳的映衬下，犹如天兵天将握着各种兵器把关驻守，凌然不可侵犯。
匍匐在山脚时，我只是感觉空气稀薄，胸口压抑，力气虚弱，需要缓慢稳定的找准路径向上攀登。但越往上爬，我越感受到个人力量的渺小和神性的隐秘强大。
山势陡峭凶险，劲烈的山风几乎可以吹得翻石头，每上升一米便多一份被吹落的危险。必须紧紧的抓住地面上的石头或缝隙，牢牢的固定住身体。有几次，呜呜怪叫的狂风摇撼着我，像一只隐形的野兽试图把我撞下山坡。
魂飞魄散的我跪了下来。把身体贴紧山体，双手举向头顶，虔诚的向着群山祈祷：“尊敬的神啊，请您相信我的虔诚。我对您不敢有任何的冒犯之意。千里迢迢追寻而来，只是想看到真正的珠峰，看到金光灌顶的奇迹。请您护佑我实现这个小小的愿望吧。”
然后我站起来，继续一小步一小步的向山顶挣扎，直到攀上一块巨岩，牢牢贴在它的身体背后，把它作为天然的堡垒护卫着自己向珠峰的方向眺望。
飓风狂暴的撕扯着漫山的经幡，裹起一阵阵的沙尘向空中抛洒，在空气中制造出尖利的怪啸和涡旋，而在头顶，金色的阳光和湛蓝的天空洞开广阔浩瀚的世界内部，似乎可以通过山峰的阶梯直达而上。
强烈的震撼激荡着我的内心，我突然明白了扎西心中的敬畏和信仰。在这里，人类的力量如此渺小和脆弱，随时随地可能被恶劣的环境和气候撕成碎片。对于这块距离天空最近的净土，人的心要变得干净和纯粹，无所亏负。内心干净了，灵魂才会变得强大无畏，才能够得到命运的垂爱和护佑。
我痴痴地眺望，远方的珠峰隐没于群山的包围之中，插入高空的峰顶也被厚厚的云朵缠绕，随着风向的变化，云层不断的翻卷游走。阳光徒劳的在云层外围冲锋陷阵，除了漏下几点散碎的金光，并没有映现出珠峰的真正面容。
扎西说，因为高原的气候变化无常，不是风雪弥漫就是云雾缭绕，珠峰日照金顶的景象非常罕见，有人曾在珠峰大本营连续住了半个月最后仍然不得不失望而归。
扎西说：“只有被神眷顾过的人才有机会见到珠峰的金顶。”
贪心的我，想做那个被神眷顾的人。
我等了将近两个小时，云层太厚，我甚至没有机会看清楚珠峰的山尖，更不要说传说中的珠峰金顶。
直到太阳西沉，阴影灌满了河道和山谷，脚下是深重的暮色。我才一步一挨的挪下山来。好不容易挪到了自己就寝的帐篷，掀起厚重的帘幕，剧烈的喧闹和吵嚷差点把我再次顶出帐外。有片刻，昏头涨脑的我以为自己走错了帐篷。
原本空荡荡的床铺上多出了行李和几个客人，阿芳和阿乐夫妻正在条桌前吃青菜面，扎西坐在门口的床板上皱着眉头看着几位争执的客人，看到有人走进来，他们并没有因此降低声音和火气。
“我们当然要根据我们的需要来调整线路。不然花这么贵的价钱是为什么？不就是买你的服务。王师傅，你必须尽量满足我们的需求。”年轻女孩的傲慢几乎肆无忌惮。
“只要……要……要求合理，我肯定尽量满足。可是转山太……太危险了。出了意外……不……不是闹着玩的。况且，我……我也没有权利更改行程。”一个磕磕巴巴的声音在辩解。
“不要跟我们说什么危险不危险，来这里就是冲着刺激，不刺激还不来呢。我们都决定好了，哪怕别的行程不玩，也要去转山。”男青年的声音响亮，看上去像是女孩的情侣。
“我……我宁愿自己为难也要照顾你们。别的师傅餐费都是每人出三百，你们硬……硬讲到二百，你们自己找旅馆，找饭店，我……我也能理解，耽误下的时间我尽力……尽力朝前赶，我就吃得差点、赶路累点也……也没什么。可，可行程里没有转山，万一遇上风暴，野兽，我……我担不起责任啊。”说话极不利索的导游兼司机显然没有能力说服他的客人，年轻的面孔涨得通红。
“小王，这次我们一定要转山。能出啥意外，印度人，尼泊尔人哪年不来转山？我倒是不明白了，外国人能转，我们倒不能转了。”这是一位中年妇女在反驳。
“主要是行程没……没有……公司会找我麻烦……”导游急得直揉脑袋。
“你这孩子就是不太变通，我们把这两天的行程改变一下，明天的两个湖没意思，我们不玩了，你就带我们直接去转山。然后再按照后面的行程返回拉萨。一点也不耽误你的时间。”另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出主意。
我筋疲力尽的倒在床上，阿芳贴心的递过来一瓶奶，很不忿的对我低低咬着耳朵：“姐姐，我今天可真是开了眼，居然见到这么没素质的游客。”
“怎么了？”我轻声问。
“这些游客和咱们的行程一样，可能对公司配给他们的司机师傅不太满意，路上总想着办法为难他。本来比咱们提前一天早走，几个人要拍照要看风景，到今天反而落在咱们后面，现在又要改变行程去转山，不然就退团，小师傅正为难呢。”
海拔六千七百多米的冈仁波齐山是世界公认的神山，据说绕冈仁波齐转山一圈，可洗尽一生罪孽，转山十圈免下地狱之苦，转山百圈可以成佛升天。所以每年会有无数朝圣者从世界各地赶来转山。
但是对于没有任何高原徒步经历的内陆人来说，高原反应已经成为体力和精神上最大的考验，转山谈何容易？从塔尔钦出发到转山行程结束，至少徒步五十多公里，没有两到三天很难完成。起点塔尔钦的海拔达到四千五百多米，最高点卓玛拉山口海拔则有五千六百多米。因为盲目转山而丧命的极端事件常有发生。
当初在选择行程时，我也曾考虑过转山。出于安全和对自己的负责，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听这些人吵吵嚷嚷着去朝圣，去转山，心中没有真正的信仰，也没有任何的敬畏，好像神山就是他们家的后花园，转个身就可以随便逛一圈，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抵触和反感。
扎西忽然开了口：“谁说明天的行程没意思？你们如果跟着我，我保证你们走得路线比转山还精彩。”
帐篷里突然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集聚在扎西的身上。
阿乐轻轻的在喉咙里咳了一声：“师傅，这不合适吧。大家都麻烦。”
我也明白阿乐的意思，这几位旅伴本身就不是省油的灯，躲都躲不及，谁愿意主动往身上揽麻烦啊。
扎西抱着臂膀，摸着唇角上翘的髭须，态度非常诚恳的看着大家：“这条线路我跑了至少有十五年，闭着眼睛都知道哪里是啥模样。你们如果愿意相信我，就让小王师傅跟着我的越野车，咱们一起互相照应着向前走。目的地都一样，但我绝对会带你们走一条别人从来都没走过的路线，从荒原里穿行，又刺激又漂亮，能看到很多别人都看不到的风景，甚至可以直接开到山顶上。”
然后，扎西的目光看着我：“你不是喜欢捡东西吗？带你走的这道路线能捡到很多宝贝呢。估计你应该喜欢牦牛的骨头，羚羊的脑袋。”
这简直太蛊惑人心了，我立刻想到荷西为三毛在撒哈拉沙漠中寻找到的骆驼骨架，不光是我，帐篷里所有的旅伴都兴奋拍响了巴掌。纷纷表示赞同。
扎西师傅收敛了笑容，脸色变得认真严肃：“你们都是汉族人，希望对你们的汉族小师傅好一些，他在我们这里讨生活也不容易。还有，既然你们愿意跟着我的车向前走，就一定听我的指挥，千万不能出任何意外。不然的话，后果会很严重。”
05
后果可不是很严重，越野车上的四个游客被小王师傅开到了看似干燥河滩的沼泽里，两夜一天不得脱身，如果没有扎西帮助，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不过这可怪不得扎西，谁让那些自以为是的旅伴们自作主张脱离路线呢？
第二天约定出发的时间是八点钟。
我们和扎西已经准时坐在停车场的越野车里。对我们和师傅来说，守时是保证行程质量最关键的要素。每天的行程安排紧凑又紧张，在此地耽误的时间肯定要在别的地方找补回来。出来就是想多看些风景，因为浪费时间压缩了看风景的时长，实在得不偿失。
所以我们起身时，小王也开始叫他的几位队员起床。夜里大家休息得都不好，稀薄的空气要把胸膛和脑袋压裂，大家在床铺上翻来覆去的折腾和呻吟，挣扎得十分煎熬。从没有吸过氧气的我也不得不抱着氧气瓶时不时的吸上两口。
可这些不能成为耽误行程的理由，嘴唇发紫的阿芳，眼睛红红的阿乐，满面倦容的六儿，脑袋沉重的我，在闹铃的呼唤中迅速起床，整理了行装，简单的梳洗，吃了几口帐篷老板为我们煮的稀粥就拎着行李向停车的位置走去。
而那四位游客还在洗漱和收拾，女孩往自己的脸上贴面膜，抱怨她的皮肤遭到毁容式的摧残。中年男人和妇人等着帐篷老板给他们煮饭，说要多吃几口补充体力，男青年端着相机在外面拍照片，打不通电话的小王师傅找得心焦如焚……
但他们向扎西保证着：一定不会耽误时间。
的确，他们没有耽误太长时间——半个小时之后，在扎西的反复催促中，小王师傅的越野车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
我们等得义愤填膺怒火万丈，压抑了又压抑，按捺了又按捺，阿乐还是止不住抱怨起扎西：“师傅，你不该把事情揽在咱们身上。现在他们就不守时，到时更未必听你的指挥，万一出了事情，我们大家一起跟着受连累。”
扎西也感觉非常抱歉，坐立不安的解释：“小王实在太年轻，经验也不足，我把他们带过转山的地界，就各走各的行程。你们放心，我绝不会耽误你们。”
果然，扎西抛开了常规的公路，曲线切入八十公里的深山无人区，进入颠簸而又刺激的山野深处。
对于阿芳和阿乐小夫妻，他们生活在四通八达交通便捷的城市中，高速公路，快速轻轨，平整宽阔的柏油公路或水泥路陪伴着他们的生活。而我的家乡也早就脱离了尘土飞扬、颠簸不平、车行龟速的时代，对土路的记忆渐行渐远。能够行走荒野并穿越无人区，除了勾起我们强烈的好奇心和刺激感。同时开启了我们对扎西师傅驾驶技术的新认知，刷新了我们的乘车体验，让我们面对着一次次崎岖壮观的景色惊叹不已。
车出了珠峰，在平坦的柏油公路上未行驶多远，一条狭窄如羊肠般的小道从公路西侧的路基上挂下来，延伸向群山的深处，扎西看准了路径，方向盘一打，毫不迟疑的向十几米深的侧坡一头扎下去，我们如同一个猛子跃入深水，还没回过神，越野车已经醉酒般蹦跶在凹凸不平的逼仄土路上。说是路，其实只是貌似路的形状，在坚硬的碎石和泥土间辗轧出来的一道辙痕。于是，我们和珠峰一带的高山峻谷贴身相见了。
这条线路上，山峰和峡谷相连，河滩和草坡错陈，深涧和沟梁纵横……越野车或是在山梁上狂奔疾驰，或是在河滩遍布的鹅卵石间艰难穿行，或是小心翼翼的钻过逼仄的峡谷，或是冲上几百米高的山腰往复回环。
我们在车厢里被颠得左摇右晃，一个个瞠目结舌，花容失色。紧紧把自己压在座位里，生怕撞破车顶棚飞了出来。
在过一条山腰上的河流时，搭在河流上的简易石桥逼仄得容不下车身，桥面已经毁损，我们在车上观看，感觉无论如何也开不过去。扎西师傅视若无睹，只是放慢了车速，轻轻的转动方向盘，一拨一绕，越野车轻轻颠簸了一下，已经驶到桥的对面。捏着一把汗的我们喝起彩来，扎西把嘴角向上牵了牵，回报了一个礼貌的微笑。然后他把车停在前面，指挥着后面的小王师傅把越野车安全的驾驶过来。
显然，最美的风景总是藏在最寂寞的地方。无人区的深山里，没有路径可供选择，扎西见山穿山，遇水越水，看似无路可走时却总能柳暗花明。
在这条人迹罕至的路途上，天更蓝，云更白，山更峭拔雄峻，河谷更开阔深远。我们在车里一次次的尖叫，又一次次开心的大笑，身子在车里荡来荡去，如同坐过山车般，迎来一波又一波的紧张和刺激。在连续不断的惊叹和赞美中，我们对扎西生出由衷的钦佩和敬重。
看似沉稳腼腆的扎西也被我们的欢乐燃烧起来了。他的嘴角挂着调皮的微笑，像故意要捉弄我们，又像给我们制造惊喜，前面高高的断崖看上去已经无路可走，一眼望去是看不到底的深渊，扎西师傅并没有停住车轮或减缓车速，依然一往无前疯狂决绝的朝前奔赴。我们的呼声都闷在了胸膛里，眼睛在眼眶里绝望的瞪大，还没来得及从胸口发射出惊呼，车头已经跃下了断崖，惊骇的呼叫在车轮扑入空中的那一刹那凄厉的响起，在想象中应该是漫天的烟尘和爆裂。
但是，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一切都在眨眼之间而又永恒的定格。车头飞向半空的同时压低了身体，顺着几乎直上直下的峭壁俯冲了下去，车轮紧紧的抓住了地面，不，是峭壁的表面。那并不能称之为路，简直是悬挂在山坡上的一条天梯，逼仄，险要，令人惊心。
然后，我们的越野车生出了翅膀，在扎西师傅铁钳般的双掌中，我们从半空中滑翔，像鸟一样飞行了起来。
当越野车稳稳的落到地面上，炮弹般的尖叫再次从我们的胸腔里呼啸而出：“太棒了，太刺激了，啊呀，师傅，你太牛了!”
小王师傅的驾驶技术也相当了得，紧紧的跟着扎西，每当我们以为他在视线中消失的时候，扎西会放慢速度，让小王师傅的越野车再次追赶上来。
扎西师傅果然说话算数，真的让我捡到了盘羊的羊角。
行驶到三四个钟头之后，扎西放缓了车速，面前出现一座馒头状的巨大山包。
山顶相对高度有四五百米，绝对海拔高度至少五千米上下。它依然属于珠穆拉玛峰的山脉，只是我们身置群山中的半山腰，山峰的坡度比较平缓柔和，给人的感觉并不算险峻。即便如此，在高原上走几步路就会气喘吁吁的我们依靠体力也很难攀爬到山顶。
扎西把车头抬起，轰响油门，顺着山脊，从山脚一直开上几百米的山顶。他把越野车停在比较平缓的地带，推开车门，让我们欣赏这里的美景。之后，小王师傅的车也缓缓的爬了上来。
我们简直要眩晕了，天空就在我们的头顶，伸出手可以摸到，对面的河谷在我们的脚下暴露着灰白色的河床，河床上铺满了圆润莹白的鹅卵石。再远一些的雪山从四面环围，它们的雪层和天上的云朵相接，雪山的白圣洁纯粹，云朵的白蓬松梦幻，它们美得如此庄严，令人窒息。
我们四个人对着这绝美的风景不住的欢呼，拿着手机雀跃着相互拍摄。扎西远远的倚着车门对我们微笑。小王师傅和他的客人则和我们远远的分开，仿佛可以保持着彼此之间的距离。但看上去，他们对眼前的风景也感到震撼和满意，不时发出开心兴奋的笑声。
山坡上散落着几十根被锯下来的羊角，往里走，是用石头堆砌起来的巨大玛尼石堆，高高的经幡迎风招展。我蹲下来仔细观察羊角，铅灰色的骨骼如同化石般坚硬，海螺一样弯曲盘旋着，布满了涟漪般的环嵴。而在羊角根部的切口处，还有着羊的黑色毛发和血肉。
虽然遍地羊角，扎西的认真和古板仍然让我不敢轻视藏地的禁忌和风俗，我看着羊角，又疑虑的看着扎西，他带着肯定的笑容对我点点头，我简直像捡了天大的便宜欣喜若狂，对羊角强烈的膻味和上面的污秽毫不在意，如获至宝般低着头在山坡上挑选，一根根往塑料袋里塞。
阿乐受了我的影响，也捡了两只弧度优美的羊角拎在手里。六儿嘻嘻的打趣他：“咱们草原上的羊角还少吗？犯得上千里迢迢从这里带回去？”
阿乐笑眯眯的说：“那可不一样。这是咱们新婚蜜月的见证，看到羊角就会想到师傅带我们来到了这个美丽的地方。”
阿芳帮我拎着塑料袋，快乐的冲着扎西说：“嘿，我越来越喜欢师傅了。”
我们全都忘了早上在等待另一台越野车的牢骚和抱怨。天地如此无私，风景如此壮美，那些自私的功利的心思被这里的壮美和浩瀚所涤荡。我终于明白西藏高原为什么会成为很多人的一种情结，因为在这里，神性距离人性是如此切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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