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强调坚守传统传统而又能自出新意,是因为泼墨之作,自古有之,《宣和画谱》卷十记:
王洽,不知何许人。善能泼墨成画,时人皆号为“王泼墨”。性嗜酒,疏逸多放傲于江湖间。每欲作图画之时,必待沉酣之后,解衣磅礴,吟啸鼓跃。先以墨泼图幛之上,用因似其形象,或为山,或为石,或为林,或为泉者,自然天放,倏若造化。已而云霞卷舒,烟雨惨淡,不见其墨污之迹,非画史之笔墨所能到也。
然而这一传统,自晚唐以后似乎就在历史上悄然隐遁,只有当千年之后西方现代抽象艺术再次引人注目时,这一画法才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之中。
无疑,当现代主义的中心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从巴黎转移到纽约时,以“抽象表现主义”或“行动画派”著称的杰克逊·波洛克(Jackson Pollock,1912-1956)就成为代表人物。他的创作是将画布平置于地上,然后用油彩在画布上或泼或淋,在纯任自发性的绘制过程中形成画面。他的这种画法,可以让研究者追溯到中国的“泼墨”传统。从艺术史的角度来说,他的这一做法有两个意义:一个是向往儿童般的单纯性与自发性,另一方面则是对于“单纯绘画”问题的深奥兴趣。他的绘画方式以及他的追随者的做法颇类似于中国书法——尤其是草书的创作——事先不可预计,而是凭借突如其来的灵感。
这一做法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来自于道家或佛教禅宗的启示,因而,如果以中国墨、宣纸或绢来完成,就更容易回到这一传统,虽然它完全是一种新的画法与新的图式。于是,我们也随之重新回到了传统。
如果说,西方艺术的真谛在于一直追求前所未有的新颖和独创效果,那么,中国的艺术家则更注重前辈画家作品中的理念与奥秘,将它结晶在自己的作品中,并靠它来推进艺术的更新与换代。
2009年9月,我与范子登先生夫人范太的一番对话,才让我恍悟,原来张大千1963年在新加坡与范子登先生相识时,范子登先生就向他出示了自己以泼墨方法画成的新作,仔细观看之后,正在试验新画法的张大千认为这种方法可以让他从一味摹古中遽然脱化,因此欣喜不已。他没有认为范子登先生的泼墨画是“旁门左道”,反而认为这是出新的一条最有效的道路!
虽然张大千在1963年前后的几年时间里,也画了不少非常传统的以董源、巨然一派为主的繁皴密点的作品(如1967年的《秋水春云图》),但他最主要的精力,却放在泼墨与泼彩之上了:
——1965年,张大千的代表作为《幽谷图》,此作为长幅绢本,以泼墨叠彩略加皴法而成,全画神秘幽深,只露出峡谷间少量的白光,形同飞瀑,画的下半在幽暗的墨色中杂以斑斓的彩色,令人顿生身处幽谷中的神秘之感。在张大千此前的画作中,绝不见此种风格;
——1967年,张大千创作了《山雨欲来》和《瑞士雪山》二作,画中不仅不见传统皴法,甚至其构图也不是传统式的。看到这一类作品的人,有的不禁惊呼:“大千是能融化古法,再造心境,实为划时代之人物也!”[2]这一年在台北的画展,不仅吸引了大批的观众,也引起了艺术家们对“破墨”与“泼墨”问题的热烈讨论。
此后的张大千直至逝世,都不断地将水墨和青绿、泼墨和泼彩融为一体,抽象中兼具大写意趣味。于是,人们的目光更多地被张大千吸了过去,而人们对范子登先生的泼墨之作的认知,则相对滞后了。
我觉得将这段公案公诸于世,并不意在抬高范子登先生而贬低张大千,而是提醒研究中国当代画史的人,应该注意到这段画坛佳话。( 2009-11-4)
--------------------------------------------------------------------------------
[1] 参见傅申:《张大千的世界》(台北时报文化出版社,1983),第88-89页。
[2] 沈燕谋:《南村日记摘录》,1967年1月1日,曾履川论张大千画,香港《大成》第98期。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