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经典：唐月 游牧（组诗）

游牧（组诗）

 

游牧

 

终于把一群羊赶到了

发际线上。

 

此刻，它们低头吃草的速度

约等于

岁月后退的速度。

 

天亮之前

明月必须把自己干掉

以酒的名义。

 

低一点，对，再低一点

群山的头颅与乌云的雨脚

大地就吻到天空了。

 

我是说，有些对立本身

已没有了任何意义

譬如黑与白，譬如皮鞭和牧笛。

 

式微

 

我儿时磕掉的半颗门牙

还在痛。在老屋的老房顶上

与那些荒草一起痛

以村庄缓慢的风速。

 

那些漆黑的夜里脱掉的黑发

还在生长，在不为桃木梳子所知的

某一夜与另一夜。

一夜一夜尾随贫血的月色

白过来。

 

麦芒还在为自己一针针针灸。

我遗失的马掌和鞭梢还在

找寻我的老路上

迷路。

 

今夜，所有的故事都微张着眼。

故乡已没有故人。

 

牧妪

 

明天尚远，此刻，我离黄昏最近

离牛背的摇篮最近，离牛乳的钟摆

最远。

 

我目嘬落日，直至从群山嘴里夺下

所有回声。

 

与一头小牛一起拱奶喝

是我最想复制的哺乳生活。

为此，我在鞭梢上打满了蝴蝶结

笛孔里塞满了金簪花。

 

黄昏哞哞的长调呵

我抓紧这绳索，乱红般荡起那秋千

与牛尾一起横扫牛蝇，与牛蹄一起加固

一朵一朵牛粪。

 

偷闲

 

斜阳将自己

一寸一寸放下来

晾晒在山坡上。

一只小手搭在大绵羊肩上。

一只大手搭在小绵羊的咩叫上。

牧鞭和牧歌侧卧草间。

 

今天，不赶夕阳回家。

它累得扛不动自己了

且容它在这个高度上

歇歇鬓角吧。

 

月亮的小银簪还没插上

柳梢头。

牛羊不从诗经里下来

风就就没有理由

斩断炊烟。

我们就没有理由不忍住眼泪

默默与自己争吵

就没有理由不若无其事

狠狠相爱。

 

给包克图的一封情书

 

不要到人群里找我。

我不在那里。

从来不在。

 

到羊群里找我吧

带着你的羊群。

吹着羊的口哨

赶着野花的咩叫。

 

最好还带来半坡青草

下酒，两条小溪

洗鱼。

 

羊无家，我无家

皮鞭来了就是家。

羊群和羊群就是你我的

共和王国。

 

生前，我为你赶制了一轮

不下山的太阳

半个发育良好的月亮。

此刻，它们就挂在

水中的柳梢。

我说包克图，你就从了吧。

 

中年之羊

 

开始以狼皮补牢。

开始以小剂量的草料

圈养赘肉。

开始以皮鞭管理脂肪。

 

开始薅自己的羊毛

拧自己的毛绳

织自己的披肩

披在离群的羔羊身上。

 

开始忘记草原

忘记羊角，怀念羊角辫。

开始一遍遍试听门外

霍霍的磨刀声。

 

失眠者

 

如何将食槽随时嵌入草原

把流水还给流水，马掌交由马蹄……

夜一思考，我两鬓的星星便渐次亮起。

 

像发面烙饼一样翻身——

就要熟了，就要糊了，就要离开火了

体内那些膨胀的、柔软的山川

贴着铁质的床单，慢慢变得坚硬起来。

 

窗外，断续的咳嗽声又开始在垃圾桶里

翻找新的一天了。

这些城市里沿小区打鸣的橙色母鸡和公鸡

它们的身后仍有叽叽喳喳的小鸡

在蛋壳里秋千一样晃动——晨曦。

 

所谓良夜

 

一张脸由河心浮出

带着湿漉漉的光芒。

嗨，月亮

鞭声跟着柔软下来

接着是柳的肢体

风的喘息。

 

欢喜

我是植物的

你是动物的

夜晚是液体的

浇灌我

也洗濯你。

我们以眩晕的角度

彼此倾倒老尼采

称之为酒的东西。

 

草原消失处

野草和野马一起长大

一起变小

在彼此的槽里

以反刍的肉身频频产下

另一个待哺的自己。

 

东坡

 

我的东坡不姓苏。

有时姓羊，羔羊的羊

有时姓马，老马的马。

它姓羊的时候，我在羊群里吃草

它姓马的时候，我在马背上打盹。

 

如今，它改姓铁了，铁丝网的铁。

它姓铁的时候，我不在铁丝网里

也不在铁丝网外。

我在羊圈和马厩里

放牧余生。

 

胡不归

 

你脸上的暮色笼罩了

整个村庄。

烟囱里竖起的炊烟

有不为晚风所动的灰色平静。

夕阳落入杯中

两个大海溢出。

我是干净的。

在洗净乌云和弄脏白云

之前，在谙熟河流的身高

与群山的三围之前

我是干净的。

我是不能与你相爱的，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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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

   唐月，一个惯于给沉默分行的人。作品散见《诗刊》《诗选刊》《山花》《星星诗刊》等文学期刊及多种诗歌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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