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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衍义补 卷ers一 ~ 卷二十五

卷二一

▲总论理财之道(下)

 《论语》:子曰:“节用而爱人。”

 杨时曰:“《易》曰'节以制度,不伤财,不害民’,盖侈用则伤财,伤财必至于害民,故爱民必先于节用。”

 朱熹曰:“国家财用皆出于民,如有不节而用度有阙,则横赋暴敛必先有及于民者,虽有爱人之心而民不被其泽矣,是以将爱人者必先节用,此不易之理也。”

 臣按:帝王为治之道不出乎孔子此言,爱之一言万世治民之本,节之一言万世理财之要。孟子曰:“无政事则财用不足。”朱熹曰:“生之无道,取之无度,用之无节故也。”

 臣按:国家不患财用之不足,惟患政事之不立。所谓立政事者,岂求财于常赋之外哉?生之有道,取之有度,用之有节而已。

 赵简子使尹铎为晋阳,请曰:“以为茧丝乎,抑为保障乎?”简子曰:“保障哉。”尹铎损其户数。

 胡寅曰:“茧丝者取之不息至于尽而后止也,尹铎虽少而心智,简子虽贵而虑长,其后无恤为智氏所攻,卒于晋阳托身而得免,况为天下者乎?而后世谋国者以爱民敦本为腐儒常谈,以聚敛积实为应时急务,凡江海、山林、薮泽、鱼盐、金石、茗荈之利皆王政所弛者,设法着令无不榷取。昔也民富可以多取,既而国富则民贫而无可取矣;昔也国富可以横费,既而民尽则国贫而无可费矣。以四海之大,九贡之入,文、景守之则三十税一,又且尽蠲,不闻空匮之患;明皇、德宗守之则为大盗所迫,仓皇奔窜,食粝麦饭、啖芜菁根而不能饱,不闻掊克之益,何轻用其国而虑不及赵简子与尹铎哉?何急急于茧丝之近用而忽于保障之大计哉?”

 臣按:茧丝主赋税而言,保障指藩篱而言。尹铎之意不在赋税在乎藩篱,简子知其意而从之,铎守晋阳损其户数,其后简子之子果赖其庇,然求其所以为保障之实不过损民之户数而已。夫国家所以为保障之固者,以其民户之众也,今欲其保障而乃损其户数,何哉?盖户数一增则民间各自立门户,取之既多役之复众,力分而财聚,民生所以日耗,民心所以日离,往往生其怨怼之心而背畔也。今损其户数,则一夫应公家之征求,余夫营私家之衣食,生理既厚,感戴益深,惟恐上之人一旦舍我去而他人来不我恤也,一遇国家有难,竭力以卫上,捐躯以拒敌,凡可以为国家保障者无所不用其极焉。彼其以民为茧丝者则异乎是,尽民之力而役之,罄民之赀而取之,既征其田亩,又征其畜产,与夫山泽之所出、饮食之所需,无一不有税焉,譬则工女之缲丝,缕缕而绎之,非见蛹不止也。胡氏所谓贼道者,岂非斯人也哉?上以贼道待下,下亦以贼道应之,肙肙然侧目以视其上,惟恐其去之不速也,况望为之保障哉?

 唐陆贽曰:“地力之生物有大数,人力之成物有大限,取之有度、用之有节则常足,取之无度、用之无节则常不足。生物之丰败由天,用物之多少由人,是以先王立程,量入为出,虽遇菑难下无困穷,理化既衰则乃反是。桀用天下而不足,汤用七十里而有余,是乃用之盈虚在于节与不节耳,不节则虽盈必竭,能节则虽虚必盈。”

 臣按:陆贽进言于其君所谓节之一言,诚万世人君制用丰财之要道也。节与不节是盖君德修否之验,府库盈虚之由,生民休戚之本,国家治乱之基。贽既即此言告其君于前,复即卫文公、汉文帝、唐太宗三君始由艰窘而终获丰福,以著其能节则虽虚必盈之效,以为其君劝;秦始皇、汉武帝、隋炀帝三君始由丰厚而终以蹙丧,以著其不能节则虽盈必竭之效,以为其君戒。其末又曰:“秦隋不悟而遂灭,汉武中悔而获存,乃知惩与不惩、觉与不觉,其于得失相远,复有存灭之殊,安可不思、安可不惧?”是又开其君以迁善改过之机也。吁!后世之英君谊主,有志于保民生、寿国脉者,当以节之一言佩服于心,而以贽所引之六君节与不节者以为劝戒而是思是惧,则宗社之灵长、生灵之安养实有赖焉。

 苏轼曰:“为国有三计,有万世之计,有一时之计,有不终月之计。古者三年耕必有一年之蓄,以三十年之通计则可以九年无饥也,岁之所入足用而有余,是以九年之蓄常闲而无用,卒有水旱之变、盗贼之忧,则官可以自办而民不知。如此者,天不能使之菑,地不能使之贫,盗贼不能使之困,此万世之计也。而其不能者,一岁之入才足以为一岁之出,天下之产仅足以供天下之用,其平居虽不至于虐取其民,而有急则不免于厚赋,故其国可静而不可动、可逸而不可劳,此亦一时之计也。至于最下而无谋者,量出以为入,用之不给则取之益多,天下晏然无大患难而尽用衰世苟且之法,不知有急则将何以加之,此所谓不终月之计也。”

 臣按:古今制国用之大略,苏轼此言尽之矣。人君承祖宗之统,为生灵之主,有土地为之产财,有黎庶为之生财,有臣工为之理财,当夫国家无事之时,豫为国家先事之具,以为万世之计可也。不幸所入才足以为出,所产仅足以为用,吾则痛加抑损、力为撙节,可已则已,非不得已必已可用则用,非必当用不用,不耗其财于无益之事,不费其财于无用之地,不施其财于无功之人。如此,则所以为国计者非但不为不终月之计,而所谓一时之计者方且经之营之,寸积铢累,朝斯夕斯,由小而致大,积少而成多,日计不足,月计有余,岁复一岁,积三年而有一年之储,由九年而致三年,由三十年而致十年,由是而致夫百千万年以为子孙无穷之计。所谓天不能菑、地不能贫、人不能困之者,岂不信其必然哉。

 苏辙曰:“方今之计莫如丰财,然所谓丰财者非求财而益之也,去事之所以害财者而已。使事之害财者未去,虽求财而益之,财愈不足;使事之害财者尽去,虽不求丰财然而求财之不丰,亦不可得也。事之害财者三,一曰冗吏、二曰冗兵、三曰冗费,三冗既去,天下之财得以日生而无害,百姓充足,府库盈溢,人君所为无不成、所欲无不如意矣。”

 臣按:苏辙论丰财之道,去其害财者而已。害财之事有三,所谓吏之冗员、兵之冗食,其中节目虽多,然大要有定,名有常数,除其繁冗而存其切要,害斯去已。惟所谓费之冗杂者,则途辙孔多,窠臼不一,横恩滥赐之溢出,修饰缮造之泛兴,祷祈游玩之纷举,不当用而用,不可予而予。三害之中冗费之害尤大,必不得已而去之,吏、兵无全去之理,惟费之冗者则可权其缓急轻重而去之焉。凡所谓冗者,有与无皆可之谓也,事之至于可以有可以无,吾宁无之而不有焉,则不至害吾财矣。

 曾巩曰:“用财有节,则天下虽贫其富易致也;用财无节,则天下虽富其贫亦易致也。汉、唐之始,天下之用尝屈矣,文帝、太宗能用财有节,故公私有余而致天下之富焉;汉唐之盛时,天下之用尝裕矣,武帝、明皇不能节以制度,故公私耗竭而致天下之贫焉。且以宋景德、皇祐、治平校之,景德户七百三十万、垦田一百七十万顷,皇祐户一千九十万、垦田二百二十五万顷,治平户一千二百九十万、垦田四百三十万顷;天下岁入,皇祐、治平皆一亿万以上,岁费亦一亿万以上,景德官一万余员,皇祐二万余员,治平二万四千员,皇祐官数一倍于景德,治平则三倍之矣,其余用财之端皆倍可知也。诚诏有司按寻载籍而讲求其故,使凡入官之多门、用财之多端皆可考而知之,然后各议其可罢者罢之、可损者损之,使其所费皆如景德之数,则所省者盖半矣。则又以类而推之,天下之费有约于旧而浮于今者、有约于今而浮于旧者,其浮者必求其所以浮之自而杜之,其约者必求其所以约之由而从之,如是而力行,以岁入一亿万以上计之,所省者十之三则岁有余财三万万,以三十年之通计之,当有余财九亿万,可以为十五年之蓄矣。”

 臣按:曾巩此议以宋真宗、仁宗、英宗三朝校之以见其财赋出入之数,乞诏有司按寻载籍讲求三朝所以费用其财者,考知其数,即今比旧,罢其所可罢、损其所当损,从其约而杜其浮,其议卓然可行,顾人君肯用与否耳。臣尝因其言而疏以为今日当行之要务,窃惟我朝疆宇比宋为广,而百年以来无甚钜费,凡宋所谓郊赉、岁币、祠禄皆无之,其最费者宗禄、养兵、荫子耳,然荫子止于武职,文臣亦无几焉。臣考诸司职掌,洪武中人民一千六十五万二千八百七十户、垦田八百四十九万六千五百二十三顷、税粮二千九百四十四万石,户口之数校之宋虽略相当,而今日垦田则过之远矣,所入既多而所费比之又少,是宜国家储积数倍于宋焉。请自今为始,乞命有心计臣僚稽考洪武、永乐、宣德、正统以来户口、垦田及钱粮、金银、绢帛之数,每岁出入比今孰多孰少,然后即其见在据其岁之所入以计其岁之所出,该用几何、余积几何,以定今日出入之数,庶几晓然知祖宗之故实、府库之虚实而不敢轻费焉。臣又观巩告其君有曰:“前世于凋弊之时犹能易贫而为富,今吾以全盛之势,用财有节,其所省者一则吾之一也,其所省者二则吾之二也,前世之所难吾之所易,不论可知也。”吁,宋之时入少而出多,其臣犹责其君以为非难,况今日之全盛庶富非宋可比,在圣君为之又何难哉?巩所谓“其浮者必求所以浮之自而杜之,其约者必求所以约之由而从之”,与夫苏轼所谓“去之甚易而无损,存之甚难而无益”,是二人之言诚人君去冗费、足国用之正论要法也,伏惟圣心加察,又何难而不易哉?

 以上总论理财之道。臣按:人君为治莫要于制国用,而国之所以为用者财也,财生于天、产于地、成于人,所以制其用者君也。君制其用虽以为国,实以为民,是故君不足则取之民,民不足则取之君,上下通融,交相为用,时敛散、通有无,盖以一人而制其用,非专用之以奉一人也。是以古之仁君知其为天守财也,为民聚财也,凡有所用度非为天、非为民决不敢轻有所费,其有所费也必以为百神之享,必以为万民之安,不敢毫厘以为己私也。是何也?天生五材,民并用之,君特为民理之耳,非君所得而私有也。苟认以为己物而私用之,不知天生之有限、民力之孔艰,积之百年而不足,散之一日而无余,日消月耗,一旦驯致于府库空虚、国计匮乏,求之于官官无储峙,求之于民民无盖藏,于是之时,凡百谋为皆不遂矣,君位何所恃以为安,国家何所资以为治哉?譬则人之处家焉凡百居处,食用之物、公私营为之事,苟有钱皆可以致也,惟无钱焉则一事不可成、一物不可得,当夫平宁之时尚可借贷以支吾,一旦有水旱盗贼之变则为沟中瘠矣。家、国一理,但有小大耳,然民非一家,吾家虽乏犹可求之于比邻,若夫国之乏绝,藏之官者既虚,取之民者又竭,其将求之何所邪?人君当无事之日而兴念及此,其尚兢兢焉戒谨,介介焉吝惜,而不轻用天下之财,如此,则国计不亏、邦本益固,下之人有家给人足之乐,上之人有安富尊荣之休,凡百所为无不如意,朝廷无不可为之事,海宇无不得所之人矣。《大学》以理财为平天下之要道,臣观于此而益信。伏惟圣明万几之暇留神《大学》之书而玩味夫絜矩之一言,臣不胜大愿。

 以上总论理财之道(下)

卷二二

▲贡赋之常

 《禹贡》:冀州,厥赋惟上上错(上上,第一等。错,杂也。谓杂出第二等也);兖州,厥赋贞(贞,正也。赋以最薄者为正),厥贡漆丝(兖地宜漆宜桑),厥篚(竹器,盛布帛者)织文(锦绮之属);青州,厥赋中上(第四等),厥贡盐絺(细葛),海物惟错(非一种也);徐州,厥赋中中(第五等),厥贡惟土五色(五方之土以为土封),夏翟(染雉羽为五色)、孤桐(以为琴瑟材)、浮磬(石露水滨可为磬者)、蠙珠(珠为服饰)暨(及也)鱼(用祭祀),厥篚玄纤缟(玄,赤黑色。纤、缟皆缯);扬州,厥赋下上上错(第七等杂出第六等),厥贡惟金三品(金、银、铜),瑶琨(玉石)、筿簜(竹可为矢及管者)、齿革(可以成车甲)、羽毛(可以为旌旄),惟木(可以备栋宇),岛夷卉服(今木绵),厥篚织贝(木绵之精好者),厥包(裹也)橘柚(小曰橘,大曰柚),锡贡(待锡命而后贡);荆州,厥赋上下(第三等),厥贡羽毛、齿革,惟金三品,杶、干、栝、柏(三木名),砺、砥(皆磨石)、砮(石砮)、丹(砂也),惟箘簵(竹也)、楛(木名,可为矢),包匦(匣)菁茅(供缩酒者),厥篚玄纁(绛色币也)、玑(珠不圆者)、组(绶类);豫州,厥赋错上中(第二等杂出第一等),厥贡漆、枲、絺、鸑,厥篚纤、纩(细绵);梁州,厥赋下中三错(第八等杂出第七等、九等),厥贡纮(玉磬)、铁(柔铁)、银(白银)、镂(刚铁)、砮(石砮)、磬(石磬)、熊、罴、狐、狸、织皮(四兽之皮及毳毛可织为罽者);雍州,厥赋中下(第六等),厥贡球琳(美玉)、琅玕(石之似珠者)。

 蔡沈曰:“上之所取谓之赋,下之所供谓之贡。是篇有贡有赋而独以贡名篇者,孟子曰'夏后氏五十而贡,贡者较数岁之中以为常’,则贡又夏后氏田赋之总名。”

 臣按:国家之用度皆取于民,而取民之大纲曰赋、曰贡而已。二者之制在唐虞已有之,至夏后氏之世始详焉,盖以禹未治水之前地犹未平,物之生者未繁,田之辟者未尽,至是水土既平,始可以任土作贡,分田定税焉。九州各有赋有贡,凡赋诸侯以供其国用者也,凡贡诸侯以献于天子者也。大禹成功之后,条陈九州所有以为定法,孔子删《书》特载之于《夏书》之首,以示法天下,俾后世之有土有民者,取民之制视此为准焉。凡外此而别为名目,如后世之进奉、和买、劝借之类,皆非中正之道、天下经常之制也。(此兼言贡赋)

 五百里甸服(畿甸之地)。百里赋纳总(禾本全),二百里纳铚(禾半稿),三百里纳秸(半稿去皮),服(总结上皆有服役之事),四百里粟(纳谷),五百里米。

 朱熹曰:“甸,治田也。畿内天子之田,其民主为天子治田事,故谓之甸服。近粗而远精,畿内专言田赋者,畿内不封诸侯,故田赋入于天子。”

 蔡沈曰:“内百里为最近,故并禾本总赋;之外百里次之,只刈禾半槁纳也;外百里又次之,去槁粗皮纳也;外百里为远,去其穗而纳谷;外百里为尤远,去其谷而纳米,盖量其地之远近而为纳赋之轻重、精粗也。”

 马端临曰:“《禹贡》八州皆有贡物而冀州独无之,甸服有米粟之输而余四服俱无之,说者以为王畿之外八州俱以田赋,所当供者市易所贡之物,故不输粟,然则土贡即租税也。”

 臣按:虞夏之世天子之田止于畿甸,所谓五百里,四方相距各千里也。田赋之入止于米粟,近地则并其本槁取焉,盖米以食人,槁以饲马,无非以为国用也。然其取之也,因其地之远近各有轻重之等、精粗之异,非若后世一概取之,无所分别焉。

 鲁宣公十五年,初税亩。

 公羊高曰:“讥始履亩而税也。古者什一而籍,什一者天下之中正也,多乎什一大桀、小桀,寡乎什一大貉、小貉,什一行而颂声作矣。”臣按:什一者天下之中正一言,诚万世取民之定制。

 孟子曰:“夏后氏五十而贡,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亩而彻,其实皆什一也。”

 朱熹曰:“夏时一夫受田五十亩,而每夫计其五亩之入以为贡。商人始为井田之制,以六百三十亩之地画为九区,区七十亩,中为公田,其外八家各授一区,但借其力以助耕公田而不复税其私田。周时一夫授田百亩,乡遂用贡法,十夫有沟,都鄙用助法,八家同井,耕则通力而作,收则计亩而分,故谓之彻。其实皆什一者,贡法皆以十分之一为常数,惟助法乃是九一而商制不可考,周制则公田百亩中以二十亩为庐舍,一夫所耕公田实计十亩,通私田百亩为十一分而取其一,盖又轻于十一矣。窃料商制亦当似此,而以十四亩为庐舍,一夫实耕公田七亩,是亦不过什一也。”

 哀公问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对曰:“盍彻乎。”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朱熹曰:“民富则君不至独贫,民贫则君不能独富,有若深言君民一体之意,以止公之厚敛,为人上者所宜深念也。”

 杨时曰:“仁政必自经界始,经界正而后井田均、谷禄平,而军国之须皆量是以为出焉。故一彻而百度举矣,上下宁忧不足乎?以二犹不足而教之彻,疑若迂矣,然什一天下之中正,多则桀、寡则貉,不可改也。后世不究其本而唯末之图,故征敛无艺、费出无经而上下困矣,又恶知盍彻之当务而不为迂乎?”

 哀公又问于孔子,孔子曰:“薄赋敛则人富。”公曰:“若是,则寡人贫矣。”对曰:“岂弟君子,民之父母,未见子富而父贫也。”

 臣按:先儒谓有若请鲁哀公行彻法,欲其节用以厚民也。盖国家之财皆出于民,君之所用者皆民之所供也,君能节用则薄取而有余,民之富即君之富也,侈用则尽取而不足,民既贫矣,君孰与守其富哉?有若所谓“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孔子所谓“岂弟君子,民之父母,未见子富而父贫”,斯二言也最为亲切着明,九重之上念兹在兹,以示教于千万世之圣子神孙,则千万世之生灵不胜幸甚。

 魏文侯时,租赋增倍于常,或有贺者,文侯曰:“今户口不加而租赋岁倍,此由课多也。夫贪其赋税不爱人,是虞人反裘而负薪也,徒惜其毛,而不知皮尽而毛无所傅。”

 臣按:魏文侯一国之诸侯,疆域有限而用度孔多,尚知课多之害于民,而设为皮毛之喻,况万乘之尊而富有四海之大者乎?

 秦舍地而税人,收大半之赋,竭天下之资财以奉其政,犹未足以赡其欲也。二世承之不变,海内溃叛。

 臣按:致乱之道多矣,而尤莫甚于厚敛。自三代以来,皆因地而取税,至秦始舍地而税人;皆十分而取其一,至秦始十分而取其五行。如是之政,则民之贫者何以为生哉?贫无以为生则不爱其死,是趣民而使之溃叛也。

 汉兴,天下既定,高祖约法省禁,轻田租,什五而税一,量吏禄、度官用以赋于民。文帝十二年,诏赐天下民租之半。

 臣按:汉文帝在位再赐天下半租,其后也遂除之而不收者十余年,当是时岂一切无所用度哉?兹盖文帝恭俭节用,国有余蓄之明效也。夫文帝承高祖之后,事事仰成,稍加节约自有赢余,固无甚难者。我圣祖得国之初,凡事草创,无所因仍,然而免租之诏无岁不下,其视汉文益数焉,岂非难哉?今即御制文集考之,洪武二年二月免租之诏凡三焉,其一谓中原之民久困兵残,免山东、北平、燕南、河东、山西、河南、秦陇夏、秋二税,山东二年,其余一年;其二谓创业之初取办应天、太平、镇江、宁国四郡,免其租一年;其三谓建都金陵,以太平、镇江、宁国、广德为京师之翼,其应天、太平、镇江、宁国再免一年,其广德及滁州、和州、无为州亦与免一年。洪武三年三月,又诏免应天以至无为州等七郡,徽州、池州、庐州、金华、严州、衢州、处州、广信、饶州九郡及山东、河南二布政司一年。不宁惟是,四年五月又有免两浙、江西之诏,五年十月有免应天等五府之诏,九年二月有免山东、陕右之诏,十一年八月有免太平等六州、宜兴等四县之诏,十二年有全免北平之诏,至十有三年,乃下诏曰:“荷上天眷佑,君主华夷十有三年,仓廪盈、府库充,今民力未苏,凡天下今年夏税、秋粮尽蠲免之。”呜呼,我圣祖革命建极之初,正创制立度之始,事事未备,凡宫室、禁卫、官署、城池、藩府与夫坛壝、学校、礼乐、器用,一一皆当创置,矧干戈甫定之余,人民疲困之极,列屯坐食,仰给者众,分官置吏,禄食者多所费,比于承平之世奚翅千万,尚有余赀以资用度,而免租之诏无岁无之,此我圣祖所以结人心、凝天命而培千万年不拔之基,端有在于此也。矧今承列圣重熙累洽之后,垂拱仰成,百度修举,不必更有作为,一切事功略加省节,自然有余。伏愿圣明在上,法汉文之俭德,体圣祖之仁心,慎乃俭德,惟怀永图,使国计常足而有余蓄,时令有司计国储之多寡,因岁事之登耗,屡下宽征之诏,以苏农民之困,所以固结人心者在是,所以培殖国本者在是,宗社生灵不胜大幸。

 十三年诏曰:“农,天下之本,务莫大焉。今廑(古勤字)身从事而有租税之赋,是谓本末者无以异也,其于劝农之道未备,其除田之租税。”

 胡寅曰:“汉至文帝时封国渐众,诸侯王自食其地,王府所入寡矣。又与匈奴和亲,岁致金缯,后数为边患,天子亲将出击,复因河决有筑塞劳费,大司农财用宜不充益矣。而文帝在位十二年即赐民半租,次年遂除之,然则何以足用乎?盖文帝恭俭,百金之费亦不苟用,宫阃是效,流传国都,莫有奢侈之习,如之何不富?其财盖不可胜用矣。然后知导谀逢恶者纳君于荒淫,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至于财竭下畔而上亡,其罪可胜诛哉?”

 臣按:秦、汉之际,其所以兴亡者非止一端,大要在得民心与失民心而已,秦取民大半之赋,汉则十五而取一,其后乃尽除之焉。盖财者民之心,得其财则失其心,苟得民心,吾虽不得其财而其所得者乃万倍于财焉。呜呼,有天下国家者其尚鉴秦、汉之所以得失以为取舍哉!

 昭帝元凤二年,令三辅、太常郡得以菽粟当赋。

 臣按:以菽粟当赋谓听以菽粟当钱物也,盖粟生于地,非一日所能致,钱出于人力,可旬月间而办也。自古识治体者恒重粟而轻钱,盖以钱可无而粟不可无故也,后世以钱物代租赋,可谓失轻重之宜、违缓急之序矣。故为国家长久之计者,宁以菽粟当钱物,使其腐于仓庾之中,备之于无用,不肯以钱物当菽粟,恐一旦天为之灾,地无所出,金银布帛不可以充饥,坐而待毙也。

 唐初,始定租庸调之法,以人丁为本。一曰租,丁男一人授田百亩,但岁纳租粟二石;二曰调,每丁随乡土所出,岁输绢或绫絁共二丈、绵三两,输布者麻三斤;三曰庸,每丁定役二十日,不役则日为绢三尺。

 臣按:自古中国布缕之征惟丝枲、二者而已,今世则又加以木绵焉。唐人调法,民丁岁输绢绫絁及绵、输布及麻,是时未有木绵也。宋林勋作《政本书》,匹妇之贡亦惟绢与绵,非蚕乡则贡布、麻。《元史》种植之制,丁岁种桑枣杂果,亦不及木绵,则是元以前未始以为贡赋也。考之《禹贡》“扬州岛夷卉”,服注以为织贝,则虞时已有之,岛夷时或以充贡,中国未有也。故《周礼》以九职任民,嫔妇惟治蚕枲而无木绵焉。中国有之,其在宋元之世乎(元初孟祺作《农桑辑要》云:木绵种于陕右,行之其他州郡,多以土地不宜为解。近世陶九成作《辍耕录》,亦云闽广多种木绵,纺缉为布,松江民因谋树艺,觅种于彼)。盖自古中国所以为衣者丝、麻、葛、褐四者而已,汉、唐之世远夷虽以木绵入贡,中国未有其种,民未以为服,官未以为调,宋、元之间始传其种入中国,关、陕、闽、广首得其利。盖此物出外夷,闽、广海通舶商,关、陕壤接西域故也。然是时犹未以为征赋,故宋、元史《食货志》皆不载,至我朝其种乃遍布于天下,地无南北皆宜之,人无贫富皆赖之,其利视丝、枲盖百倍焉,臣故表出之使天下后世知卉服之利始盛于今代。

 代宗始以亩定税而敛以夏、秋。

 德宗时,杨炎为相,遂作两税法,夏输无过六月,秋输无过十一月,以大历十四年垦田之数为定而均收之。

 陆贽曰:“租庸调之法宗本前哲之规模,参考历代之利害,有田则有租,有家则有调,有身则有庸,法制均一,下不困而上用足。两税之法,每州各取大历中一年科率,钱谷数最多者定为两税额,惟以资产为宗,不以丁身为本,资产少者税轻,多者税重。”

 吕祖谦曰:“田制虽商鞅乱之于战国,而租税犹有历代之典制,惟两税之法立,古制然后扫地。”

 马端临曰:“随田之在民者税之而不复问其多寡,始于商鞅;随民之有田者税之而不复视其下中,始于杨炎。三代井田之良法坏于鞅,唐租庸调之良法坏于炎,二人之事君子所羞称,而后之为国者莫不一遵其法,或变之则反至于烦扰无稽而官与民俱受其病,则以古今异宜故也。”

 臣按:马端临又言赋税必视田亩乃古今不易之法,三代之贡助彻亦只是视田而赋之,未尝别有户口之赋。盖授人以田而未尝别有户赋者三代也,不授人以田而轻其户赋者两汉也,因授田之名而重其户赋,田之授否不常而赋之重者已不可复轻,遂至重为民病,则自魏至唐之中叶是也。自两税之法行而此弊革矣,岂可以其出于杨炎而少之乎?由马氏斯言观之,则是两税之法实得古人取民之意,后世徒以陆贽之言而非之,贽之言盖不欲苟变当时之法,故极言其法之弊耳。臣窃以谓,土地万世而不变,丁口有时而盛衰,定税以丁稽考为难,定税以亩检核为易,两税以资产为宗未必全非也,但立法之初谓两税之外不许分毫科率,然兵兴费广不能不于税外别有征求耳,此时之弊非法之弊也。自唐立此法之后至今行之,遂为百世不易之制。我朝稽古定制,以天下之垦田定天下之赋税,因其地宜立为等则,征之以夏者谓之税、征之以秋者谓之粮,岁有定额、家有常数,非若唐人遇有百役之费先度其数而赋于人也;随其田之宽狭取其税之多寡,非若唐人以一年之科率最多者以为额也;其额数则具于黄籍,总于户部,其征输期限则责之藩服州县,非若唐人别设两税使以总之也。若夫丁口之税百无取焉,惟逐户编为里甲,十年一度轮差,其余年分官司有所营为,随时起集佣倩,事已即休,所谓绢布之调无有也,不役之绢无有也。其法一定而可守其额百世而不亏,吏不能以为奸,民不至于重困,陆贽所谓其取法也远、其立意也深、其敛财也均、其成人也固、其裁规也简、其备患也周,此六言者我祖宗取民之制真足以当之矣,彼租庸调法乌可与同日语哉?

 宪宗时,李渤上言:“臣过渭南,闻长源乡旧四百户,今才百余户,阌乡县旧三千户,今才千户,其他州县大率相似。迹其所以然,皆由以逃户税摊于比邻,致驱迫俱逃。此皆聚敛之徒剥下媚上,惟思竭泽不虑无鱼,乞降诏书绝摊逃之弊,尽逃户之产税不足者乞免之,计不数年,人皆复于农矣。”

 臣按:《吕氏春秋》曰:“竭泽而渔,岂不得鱼?明年无鱼。”李渤所谓惟思竭泽不虑无鱼,其言盖本诸此。盖以取税于民如取鱼于泽也,泽以养鱼必常有所养斯常有所生,苟取具目前,竭其所养之所、空其所生之物则一取尽矣,后何所继乎?后世取民大率似此而摊税之害尤毒,非徒一竭而已,且将竭之至再至三而无已焉,不至水脉枯而鱼种绝不止也,何则?中人一家之产仅足以供一户之税,遇有水旱疾厉不免举贷逋欠,况使代他人倍出乎?试以一里论之,一里百户,一岁之中一户惟出一户税可也,假令今年逃二十户,乃以二十户税摊于八十户中,是四户而出五户税也;明年逃三十户,又以三十户税摊于七十户中,是五户而出七户税也;又明年逃五十户,又以五十户税摊于五十户中,是一户而出二户税也。逃而去者遗下之数日增,存而居者摊与之数日积,存者不堪,又相率以俱逃,一岁加于一岁,积压日甚,小民何以堪哉?非但民不可以为生而国亦不可以为国矣。为今之计奈何?曰李渤谓尽逃户之产税不足者免之,是固然矣,然民虽去而产则存,宜斟酌具为常法。每岁十月以后,诏布政司委官一员于所分守之地亲临州县,俾官吏、里胥各具本县、本里民数逃去开除者若干、移来新收者若干,其民虽逃其产安在,明白详悉开具,即所收以补所除,究其产以求其税,若人果散亡、产无踪迹,具以上闻,核实除免,如李渤所言,绝摊逃之弊。如此,则民生既安,国用亦足矣。(以上赋税)

 《书》:明王慎德,四夷咸宾,无有远迩,毕献方物,惟服食器用。

 蔡沈曰:“慎德,一篇之纲领也。方物,方土所生之物。明王慎德,四夷咸宾,其所贡献惟服食器用而已,言无异物也。”

 臣按:武王克商之后,西旅献獒,召公以为非所当受,作此书以戒武王。谓夫明德之君能慎其德,故致四夷咸来宾服,若远若近皆献其方土所生之物,然所献者衣服、饮食、器具、用度之物而已。所以然者,以物表德,献有常之物所以表有常之德也,苟以异物进焉则非常矣,必其君无有常德而玩好之偏闻诸中外,故远人亦以是觇之欤。呜呼,人主之好恶有关于心德者,如此可不慎哉?

 《周礼》:太宰以九贡致邦国之用,一曰祀贡(牺牲、包茅之属),二曰嫔贡(丝枲之属),三曰器贡(钱铁、石珝之属),四曰币贡(玉马、皮帛之属),五曰材贡(栝柏、筿簜之属),六曰货贡(金玉、龟贝之属),七曰服贡(絺纻之属),八曰斿贡(羽毛可以为旌旄者),九曰物贡(所产杂物)。

 杨时曰:“太宰以九赋敛财贿,以九式均节财用,以九贡致邦国之用,则理财真宰相之职也。盖古之制国用者量入以为出,故以九赋敛之而后以九式均节之,取之有艺、用之有节,然后足以服邦国而制其用。致者使其自致也,若天王求车求金,则非自致也。然则先王所谓理财者,亦均节之使当而已矣,徒纷纷较其赢余以为宰相之职,则非其义也。”

 林之奇曰:“先王制贡,因其地之所宜而为政之序,亦以远近详略为差,传曰上以共祭祀之物使侯服贡之,则上先下后之意;内以共嫔妇之物使甸服贡之,则内先外后之意。传曰先王之制贡,则近无不听、远无不服者,凡以此道也。”

 叶时曰:“《周礼》之言致贡,亦《禹贡》之任土作贡也。任者任其所有而不强其所无,致者听其自至而不强其不来。盖人君昭德之致于侯邦,则诸侯服食器用之任自奔走,入贡之不暇,自有不求而自至者,圣人何尝强之使贡哉?”

 林椅曰:“致邦国之用者非用物不贡,则珍禽异兽不育于国,以万民惟正之供,不贵异物、贱用物也。”

 臣按:太宰九贡致邦国之用,谓之致者言自至而已,非有所求也;谓之用者言适于用而已,非无用也。盖自祀贡以至于物贡,固非无用之物,而亦非有意而求,其诸异乎后世人主之求之欤?

 《春秋》:桓公十五年,天王使家父来求车。

 左丘明曰:“求车,非礼也。诸侯不贡车服(车服上之所以赐下),天子不私求财(诸侯有常职贡)。”

 穀梁赤曰:“古者诸侯时献于天子,以其国之所有,故有辞让而无征求。求车,非礼也。”

 胡安国曰:“王畿千里,租税所入足以充费不至于有求,四方诸侯各有职贡不至于来求,经于求赙、求车、求金皆书曰求,垂后戒也。古之君人者必昭俭德以临照百官,尊卑登降各有度数,示等威、明贵贱,民志既定之后皆安其分而无求,兵刑寝矣。及侈心一动,莫为防制,必至于亢不衷,官失德,廉耻道丧,宠赂日章,沦于危亡而后止也。”

 臣按:遣使需索之谓求,求者下之乞于上,不足者资于有余之谓也。巍巍天子,居九重之上,有四海之富,乃遣使需求于人,则是示贪风于天下,开贿道于方国,其失自上,岂小故哉?

 汉文帝时,有献千里马者,帝诏曰:“鸾旗在前,属车在后,吉行日五十里,师行三十里,朕乘千里马,独先安之?朕不受献也。其令四方无求来献。”

 光武下诏曰:“往年已敕郡国,异味不得有所献御,今犹未止,非徒有豫养导择之劳,至乃烦扰道上、疲费过所。其令大官勿复受,明敕下以远方口实,所以荐宗庙者自如旧制。”

 和帝时,南海献荔枝、龙眼,奔腾险阻,死者继路,临武长唐羌上书陈状,帝下诏曰:“远国珍羞本以荐奉宗庙,苟有伤害,岂爱民之本?其敕大官勿复受献。”

 臣按:汉家此三诏者,皆不适己之便而有爱民之实,谨表出之以示万世。

 安帝诏曰:“凡供荐新味多非其节,或郁养强熟,或穿屈萌芽,味无所至而大折生长,岂所以顺时育物乎?传曰非其时不食,自今当奉祠陵庙及给御者皆须时乃上。”

 臣按:安帝此诏非徒有爱物之仁,亦且得养生之义。

 顺帝永建四年,诏曰:“海内颇有灾异,朝廷修政,大官减膳,珍玩不御。而桂阳太守文砻,不惟竭忠宣畅本朝而远献大珠以求幸媚,令封以还之。”

 臣按:顺帝此诏与唐太宗罪权万纪同一心也,所谓“不惟竭忠宣畅本朝而远献大珠以求幸媚”,文砻见之宜愧死矣。后世人主乃因其臣献珍异而奖宠之,甚至加以爵禄焉,视顺帝岂不远哉?

 隋炀帝幸江都,谒见者专问礼饷丰薄,丰则超迁,薄则停解。江都郡丞王世充献铜镜、屏风迁通守历阳郡丞,赵元楷献异味迁江都郡丞,由是郡县竞务刻剥以充贡献,民外为盗贼所掠,内为郡县所赋,生计无遗。

 臣按:人君为天之子代天以理民,不能自理,故分命其臣以理之,其所食之禄天禄也、所莅之职天职也、所治之民天民也,天子不过承天意以予之耳。今顾因其所贡以私奉己者而酬之以官,岂天意哉?人君为此其拂天甚矣,炀帝之为炀也宜哉!

 唐制,州府岁市土所出以为贡,其价视绢之上下无过五十匹,异物滋味、名马鹰犬非有诏不献,有加配则以代租赋。

 臣按:唐制,州府岁贡土物其价视绢无过五十匹,所贡至薄,其物易供,间加此数亦折租赋,不别征科,及考其所以为贡者,不过药物、食用而已。祖宗以此为制,后世子孙乃有如代宗之生日贡献至数千万加以恩泽者、德宗之臣有日进月进因而得迁官者。呜呼,祖宗立制之善而子孙犹继之以不善,况贻谋不善者哉?

 太宗谓朝集侯曰:“任土作贡,布在前典,当州所产则充廷实。比闻都督、刺史邀射声名,厥土所赋或嫌其不善,逾境外求,更相仿效,遂以成俗,极为劳扰,宜改此弊不可更然。”

 臣按:太宗谓逾境外求极为劳扰,窃以谓郡国贡献非但逾所任之境而求之为劳扰也,至于道里之远、辇运之烦,经过州邑起役丁夫、佣倩车马,官府为之废政,农作为之妨业,上之所得无几,计其所费百倍于所贡之物亦有之矣,况又遣使赍货求之中国之外,越沙漠涨海之涯,其为劳扰又可胜言哉?

 宪宗禁无名贡献而至者不甚却,学士钱徽恳谏罢之,帝密戒,后有献毋入右银台门,以避学士。

 臣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凡土所生之物何者而非天子之物乎?有之固不足以为夸,无之亦不足以为歉,为万乘之主而欲人之贡献,既知其非而禁之,而又不甚却,复因人言而罢之,而又戒勿使之知。吁,学士虽不知,吾所戒之人则知之矣,非但所戒之人知之,而当世史臣且笔之于册焉,历今数百年犹如昨日乎,然人主举措可不慎哉!

 五代周太祖命王峻疏四方贡献珍美食物,下诏悉罢之,诏略曰:“所奉止于朕躬,所害被于庶。”又曰:“积于有司之中,甚为无用之物。”

 臣按:周太祖此诏可谓切要,读之使人竦然,唐白居易有诗云“割我心头肉,市汝眼前恩。进入琼林库,岁久化为尘”,可与周祖此诏并传后世,人主恒心惟而口诵之,天下不胜幸甚。

 宋太祖诏,自今长春节及他庆贺不得辄有贡献。

 真宗时,内侍裴愈因事至交州,俾其进龙花蕊,帝怒黜愈。神宗以诸州贡物,耗蠹民力,诏罢之。

 孝宗诏,诸路或假贡奉为名,渔夺民利,果实则封闭园林,海错则强夺商贩,至于禽兽、昆虫、珍味之属则抑配人户,致使所在居民以土产之物为苦。仰州军条具土产合贡之物闻于朝,当议参酌天地、宗庙、陵寝合用荐献及德寿宫甘旨之奉,止许长吏修贡外,其余一切并罢,州郡因缘多取以违制坐之。

 臣按:宋朝诸帝往往罢贡献而孝宗一诏尤为悉知其弊,其中仰州军条具土产合贡之物、止许长吏修贡,然考杜氏《通典》及《唐书地理志》各载诸郡土贡物件而宋《地理志》及《会要》亦载焉,则是唐、宋州郡所贡土产已有定制,有司每岁合依定制进献为宜,又何用州军条上为哉?夫有土则有贡,随其地之所有而献之于上,以为朝廷祭祀、宴享之需,是固义之当为,然不可过为需索,以一人口体之奉而贻累千万人而耗其衣食之资,甚者假公以营私,一人之用才一二而千百人因之而耗费其万亿焉。是以自古爱民之君宁吾一人所欲有所不称,不忍以吾一人之欲而使千万人失其所欲焉,是以取于民也有制,而庶邦惟正之供,所供者郊庙祭祀之品、宫闱甘旨之奉、军国兵戎之需与夫衣服、食物、日用之不可阙者耳。我太祖于国初即定诸州所贡之额,如太常寺之牲币、钦天监之历纸、太医院之药材、光禄寺之厨料、宝钞司之桑穰与凡皮角翎鳔之属,皆有资于国用者也,著为定额,俾其岁办,外此珍奇玩好皆不取焉,遇有急阙之用则折租以市,其取民也可谓薄矣,凡唐宋以来所谓藩方之羡余、郡国之进献、佞幸之珍异一切无有焉,民生斯世一何幸哉!

 元世祖至元二十二年,遣使往马八国求奇宝。

 臣按:《春秋》书天王遣使求车、求金,说者谓其求非所当求,故圣人讥之,然所求者中国之诸侯,车以为乘、金以为赙,犹为有用者也,彼元世祖乃遣使冒不测之险而求无用之物于遐绝之域,世祖在元君中为最贤而犹如此,他又何责哉?臣尝因是而考古今之所谓宝者,三代以来中国之宝珠、玉、金、贝而已(贝俗谓海介虫),汉以后西域通中国,始有所谓木难、琉璃、玛瑙、珊瑚、琴瑟之类,虽无益于世用然犹可制以为器焉,至元所谓宝者则异于是,是皆瑰石、碎砂之属,形既不圆,文又不莹,他无可用者,但可用之丽金银以为服饰耳,乃至费赀万亿以售之。呜呼,弃有用之金银,易无用之砂石,惑亦甚矣(以上贡献)。

 以上论贡赋之常。臣按:治国者不能不取于民,亦不可过取于民,不取乎民则难乎其为国,过取乎民则难乎其为民,是以善于制治保邦者必立经常之法,以为养民足国之定制,所谓经常可久、百世而不变者。《禹贡》所载,贡、赋二者是已,若汉之告缗、算舟车之令,唐之借商税、开架之法,宋之经总制钱之类,是皆罔民取利之具,暂行尚不可,况常乎?臣于“制国用总论理财之道”之后,即继以“贡赋之常”者,此也。

卷二三

▲经制之义(上)

 《周礼》:太宰以九赋(上取于下曰赋)敛(聚也)财贿(帛布也),一曰邦中之赋(在城郭者),二曰四郊之赋(去国百里),三曰邦甸之赋(去国二百里),四曰家削之赋(去国三百里,大夫家也),五曰邦县之赋(去国四百里),六曰邦都之赋(去国五百里),七曰关市之赋(关征货出入,市征货所在),八曰山泽之赋(虞衡所掌),九曰币余之赋(职币所掌余财)。

 叶时曰:“邦中之赋如载师所任田里场圃之地;四郊之赋如载师任远郊、近郊之地,亦使闾师征之,所谓国中四郊以时征其赋是也;邦甸、家削之赋如载师所任公邑、家邑之地;邦县、邦都之赋如载师所任小都、大都之地,乃使县师征之,所谓邦鄙稍甸以时征野之赋贡是也;关市之赋如司市关之地使廛人敛市布、廛布皮角、筋骨,与夫司关所掌征廛关门之征是也;山泽之赋如山虞、泽虞之地使角人敛齿角、骨物、羽翮于山泽之农以当邦赋是也;币余之赋如职币敛官府都鄙,与夫凡用邦财者之币,振掌事者之余财是也。盖谷粟之赋出于井田特以禄诸臣,兵车之赋出于丘乘特以供军赋,虽有邦国之贡只以待吊用,九职之贡只以充府库,至于国之大事有祭祀、宾客有丧荒、羞服有工事、币帛有刍秣,匪颁好用不调之民而责之谁乎?是以九赋之目常与九贡、九职并行,而其货贿之入则太府受而颁之内府藏而待之,司会则令而会之,其赋敛之目则掌于道揆之大臣,名色宁至于巧立、轻重宁至于过差、出入宁至于相悖、费用宁至于无艺乎?”

 臣按:古者赋于民有谷粟之赋、有兵车之赋,而又以九赋敛财贿者,谷粟、兵车之赋其常也,此九者不在常赋之数焉。自一至六平地之赋,自七至九兴作之赋,盖古者赋取于民皆十分而取一,凡上供与受采者各就所得一分之中分而为十,自用其八而以其二赋于国,与夫关市之所收、虞衡之所获及官府用度之所赢余,凡诸所有货贿、币帛皆以归之太宰而畀以敛颁之权,遇国家有事当用财贿则以给焉。

 以九式(用财节度)均节财用,一曰祭祀之式(其祀有大小其礼有丰杀),二曰宾客之式(诸侯之君为宾,其臣为客),三曰丧荒之式(丧礼赗赙、荒年散利之属),四曰羞服之式(饮食衣服),五曰工事之式(百工之事),六曰币帛之式(所以赠劳者),七曰刍秣之式(养牛马者),八曰匪颁之式(匪,分也;颁,赐也),九曰好用之式(燕好所用)。

 杨时曰:“先王所以礼财者,非尽笼天下之利而有之,其取之有道、其用之有节而各当于义之谓也,取之不以其道、用之不以其节而不当于义则非理矣。故《周官》以九职任民而后以九赋敛之,九赋之入各有所待不相侵紊,而太宰又以九式节之,下至刍秣、工事,匪颁好用之微咸有式焉,虽人主不得而逾也。岁终,制国用则量入以为出,此之谓制度,有不如式则太宰得以均节之,所谓王及后世子不会者,特有司之事耳。世儒(此指王安石)以谓至尊不可以法数制之,非正论也。”

 叶时曰:“太宰以九赋敛财贿之后而继之以九式均节财用,未见其理财,先见其节用,则是周公之节财乃所以理财也。何者?财非天雨、鬼输,必取之民,民之所供有限,国之所用无穷,苟不于其经费之际而品节之,必至于泛用无度、苛取无厌而非正辞禁、非以为理也。九式均节之法,其周公理财之道欤。”

 臣按:太宰以九式均节财用式者,用财之节度也,均节之使多不至于有余、寡不至于不足,立为中制以为用财之法度也。夫财用供于有司,所以为天子用也,而其式法则掌于太宰焉。何也?盖有司职卑不能抗尊而制众,太宰以道佐君为天子之大臣,下得以制有司使之不敢逆式法而擅供,上有以约王后、世子俾其不敢违式法而过用,凡所以用度取予一付于九式之成法,故虽一尺之帛、一束之刍、一饮食之微、一燕好之私而皆不得以过差焉,是以上之人侈心有所惮而不生,欲心有所节而不纵,非徒以惜民财、裕国用,政所以养人主恭俭之德而致之于无过之地焉。昔人谓以九式均节财用,正太宰格心之业、大臣之事也。吁,此三代盛时所以君无失德,国有余财而世底隆平也欤。

 大府(治藏之长)掌九贡、九赋、九功(即九职)之贰(贡、赋皆太宰所掌,此其副贰)以受其货贿之入(金玉曰货,布帛曰贿),颁其货于受藏之府(内府),颁其贿于受用之府(外府),凡官府都鄙之吏及执事者受财用焉(凡合用财物皆受之大府)。凡颁财(如下文所云),以式法授之(式谓用财之式,法谓治财之法)关市之赋以待王之膳服(膳即羞)、邦中之赋以待宾客、四郊之赋以待稍秣(即刍秣)、家削之赋以待匪颁、邦甸之赋以待工事、邦县之赋以待币帛、邦都之赋以待祭祀、山泽之赋以待丧纪、币余之赋以待赐予。凡邦国之贡以待吊用(以九贡之财给凶丧之礼),凡万民之贡以充府库(以九职之财充实府库),凡式(九式)贡(九贡)之余财以供玩好之用,凡邦之赋用取具焉(赋谓当入之数,用谓当出之数)。岁终,则以货贿之入出会之(入谓所收,出谓所用,岁终总计其大数也)。

 李觏曰:“太宰以九赋之财给九式,王日一举其膳六牲,祀、兵、朝、甸其服有九,故关市之赋以待王之膳服;诸侯来朝、卿大夫来聘,致之则有积饔,接之则有飨食燕,故邦中之赋以待宾客;牛马之食其用刍禾,车乘之数皆视牢礼,故四郊之赋以待稍秣;功懋懋赏以驭其幸,所受之物邦之大用,故家削之赋以待匪颁;冬官百工取财非一,五库之量毋或不良,故邦甸之赋以待工事;问劳、赠贿、酬爵、侑食皆为篚实,将其厚意,故邦县之赋以待币帛;大祀、小祀,事神之礼,牲帛、器玉不奢不俭,故邦都之赋以待祭祀;股肱或亏,君之所痛,赗襚、含赙,阙一不可,故山泽之赋以待丧纪;王及冢宰时有所善,燕好之用亦以颁恩,故币余之赋以待赐予;王于诸侯分灾救患,凶礼五事其费则多,故邦国之赋以待吊用;国家闲暇,要在多积,积贮之道天下大命,故万民之贡以充府库;难得之货,饥不可食,燕游所用,非国之急,故式贡之余财以共玩好之用。凡其一赋之出则给一事之费,费之多少一以式法,如是而国安财阜,非偶然也。”

 吕祖谦曰:“关市之赋待王之膳服,则膳服虽不会要,不出关市之赋而已。”

 臣按:太府之职兼总内外二府,凡货贿入太府而其物则仍分置于内外焉,遇有用度则有司于此请受而太府颁之,其颁之也以九赋之材给九式之用,稽其事合其式,然后随其所赋以待之,随其所用以给之,至岁之终则计其一岁之中凡取于九赋而收之于官、合于九式而用之于人者而总会之焉。诚以国家货贿出于民而藏于官,固非一人之所能致,亦非一日之所能积也,是以赋之于民也必有定制而用之于官也必有定式,有此式则用此赋,则事无废而用不阙矣,苟非先有以待之,则临时何所取具哉?

 玉府(主藏金玉器用)掌王之金玉、玩好、兵器凡良(善也)货贿之藏,凡王之献(谓有献于宾客)金玉、兵器、文织良货贿之物,受而藏之,凡王之好赐共其货贿。

 内府(主藏在内者)掌受九贡、九赋、九功之货贿、良兵、良器以待邦之大用,凡四方之币献之金玉、齿革、兵器凡良货贿入焉。

 外府(主藏在外者)掌邦布之入出(布,泉也)以共百物,而待邦之用凡有法者(无法不可用),共王及后世子之衣服之用。

 李觏曰:“玉府、内府之职掌天子器用、财贿、燕私之物及受贡献以备赏赐,此帑藏之在宫中,官职之最私亵者,然而为冢宰之属,列大府之下,与凡治藏之官不异者,何也?盖王者无外,以天下为家,尺地莫非其土,一民莫非其子,财物之在海内如在橐中,况于贡赋之入,何彼我之云哉?汉汤沐邑为私奉养,不领于经费,灵帝西园万金聚为私藏,皆衰乱之俗,非先王之法也。惟周公皆入于太府,则司书之要贰、司会之钩考而废置诛赏之政行焉,如此,则用安得不节,财安得不聚?若以御府禁钱捐之亲幸之手、省闼之中,外人弗睹,法制所不行,校比所不及,则伤财害民非细事也。”

 臣按:成周之制,内府在内,所供者乃邦之用;外府在外,所供者乃王及后世子衣服之用。内外交相稽考,用之于外者取之于内,用之于内者取之于外,此宫中、府中共为一体,而内外之情通而不至于相隔绝,外有所费内无不知,内有所费外无不知,或者深宫之中燕好之私欲有所妄费,恐外人知而或至于中止也,亦有之矣。此古人之深意,后世所以不及欤?

 司会(会,大计也)掌邦之六典(即大宰所掌治典以下六者)、八法(即官属以下八者)、八则(即祭祀以下八者)之贰(副也),以逆邦国、都鄙、官府之治,以九贡之法致邦国之财用,以九赋之法令田野之财用,以九功之法令民职之财用,以九式之法均节邦之财用。掌国之官府、郊野、县都之百物财用凡在书(纪载为书)契(合验为契)版(具人民之数)图(画土地之形)者之贰(副也),以逆群吏之治而听其会计,以参互考日成,以月要考月成,以岁会考岁成,以周知四国之治,以诏王及冢宰废置。

 刘彝曰:“司会,职财计者也,而必先掌六典、八法、八则之贰以逆邦国、都鄙、官府之治者,圣人以为职会计,以进身者不顾国政之是非、不度民情之弊疚,惟利是积则或伤于仁,惟节是求则或害于义,故礼乐衰微,黎民困弱,则非所以存国之体也。于是择中大夫之贤,取其道德猷为亚于冢宰而才于列卿者以司计会,是故必知六典、八法、八则之本,然后施九贡、九赋、九功、九式之法,知其治之本而不失之,则财用可致而不害乎王之所以皇建其极于天下者矣。故冢宰施其法于上者也,司会察其法于下者也,则有伤于国、有蠹于民,盖得以卷舒裁成王道焉。然后参互以考日成,以月要考月成,以岁会考岁成,防吏之奸欺非以戕吾民也。不明乎是者,则务刻削于民,国利虽赢而下增弊疚,蠹于王体,非所以建大中也。以周知四国之治者,谓八州诸侯之国,礼乐刑政能致中和于其民者必周知之,则岁会虽不足而其法有可旌者焉,岁会虽赢而其治有可废者焉,故以诏王及冢宰废置者,以治为本也,其财用之奸弊则其下吏当之。呜呼,盛哉其制治之方也,财足以周天下之用而治不失其本焉。”

 臣按:成周设司会之官以职财计,而必先之掌六典、八法、八则者何?盖六典、八法、八则皆大宰佐王之职,六典治邦国者也,八法治官府者也,八则治都鄙者也,必先知六典、八法、八则之本,然后可以施九贡、九赋、九功、九式之法,苟不知其本而徒施其法,则取之不应其式,供之不以其正,用之不合其礼,何所折衷哉?是故大宰总其法于上,司会察其法于下,有所施用于邦国、有所施用于官府、有所施用于都鄙皆必合于六典、八法、八则之典礼,然后致之令之均节之,使财足以周天下之用而用之各得其宜焉。

 司书(会计簿书)掌邦之六典、八法、八则、九职、九正(即九职、九赋)、九事(即九式)、邦中之版、土地之图,以周知入出百物(或入而藏,或出而用)以叙其财、受其币,使入于职币。

 林之奇曰:“司书目九贡、九赋为九正,而《书》称文王以庶邦惟正之供,盖古之王者必正经赋以足经用,而未见其有无名横敛焉。”

 臣按:司会掌钩考、司书掌书记,二者之职交相参互,以此所掌稽彼所录,多寡虚实昭然矣。所以然者,盖以国家之大、用度之伙,其出入之数必为籍以纪之、设官以稽之,所以防有司之奸欺也。

 职内掌邦之赋(赋是九赋、九贡等总名)入,辨(别也)其财用之物而执其总(总要簿书)以贰(副也)官府、都鄙之财入之数,以逆邦国之赋用。

 职岁掌邦之赋出,以贰官府、都鄙之财出赐之数,以待会计而考之(或出以给用,或用以赐予)。

 职币掌式法以敛官府、都鄙,与凡用邦财者之币,振掌事者之余财,皆辨其物(知其色类善恶)而奠(定也)其录(籍也)以书揭之,以诏上之小用赐予(上有小可用度及赐予),岁终则会其出。

 黄庶曰:“周公设官,理财者居其半。财用之数,验之以书契、督之以要成、证之以贰令、考之以参互、制之以式法,辨之有类、执之有总,小数之则乘,大数之则会,职岁所叙、职币所振,虽余财而加肃焉。”

 臣按:职内以掌邦之赋入,职岁以掌邦之赋出,而职币又以振掌事者之余财也。夫财之入而藏也既有官以主其数,及其出而用也亦有官以主其数,至于既用之余又有官以振举之。谓之振者兴起之谓也,盖掌事者所用有余财,既不复用则干没矣,故振兴之以为他用,则财无沈滞者焉。吁,先王之世吝惜民财以为国计,无或弃之物,此所以无不足之用也。

 廪人(主藏米之官)掌九谷之数(九谷,黍、稷、稻、粱、秫、苽、麻、麦、豆也)以待国之匪(分也)颁(赐也)、赒赐(赒给赐予)、稍食(禄廪),以岁之上下(上谓丰年,下谓歉岁)数邦用以知足否(足与不足),以诏谷用,以治年之凶丰。凡万民之食(以民数计度所食之数)食者,人四釜上也(六斗四升曰鳷,每人一日食谷四鳷,则年之上也),人三釜中也(年之中),人二釜下也(年之下),若食不能人二釜则令邦移民就谷(移民之不足以就谷之有余),诏王杀(减省)邦用(凶年邦用宜从减省)。凡邦有会同、师役之事则治其粮与其食(行道曰粮,止居曰食)。

 臣按:成周设廪人之职,以岁之丰歉计国之用度,知其足与不足之数以告之于上,年适丰虽粒米狼戾不使侈于有余,年适凶虽饥馑荐臻不使苦于不足,所以然者,以有治之之法豫为之防也。然其所以专为之计、豫为之治者,必以民食为本。盖君以养民为职,人君所以储财、积谷,凡以为民而已,所谓匪颁、赒赐、稍食,岂直为己哉?故必于一岁之中、逐郡之内,因其年岁之上下计其民数之多寡,每口月食其谷几何、每年口食其数几何,若其数不足夫下年之食,则令移民之不足以就粟之有余,具其数、原其故以诏告于王,曰凶年邦用不足,凡事皆宜从减省。然臣于是知三代盛王设官分职、积财备用,无非以为民也,后世之所储峙者专以为宫禁之用、官府之用、兵卫之用、边鄙之用,而所以为民者,特于此数用之外而别有所谓常平、义社之仓,仅千百之一二耳。吁,先王之所重后世之所轻,先王之所后后世之所先,民何幸而生三代之时哉。

 仓人掌粟入之藏,辨九谷之物以待邦用,若谷不足则止余法用(止,杀也。止余法用者,谓法式所当用者有不足则杀之,待有余财而后用之),有余则藏之以待凶而颁之。

 郑玄曰:“九谷尽藏焉,以粟为主。”吴澂曰:“廪主藏,仓主散也。”

 臣按:成周之时设为仓廪之官,廪人掌九谷之数,仓人辨九谷之物。所谓谷者凡有九焉,入则掌其数,出则辨其物,数之入也不一,物之出也不同,后世所谓谷者不过三四品而已,江南止于一稻,江以北有粟、有麦、有豆三者,然豆、麦止于京储,外郡亦少焉。夫古之所储非止一谷,盖古人因其土宜杂种百谷以备旱潦,谷有多种,随其所成熟而取舍多寡焉,非若后世各以一谷为赋,他谷虽狼戾不取也,是以取之于民者专,而聚之于官者恒不足。臣愚以为,今日之取于民者,除江南岁运实京仓者外,凡北方之赋无问粟、麦、黍、豆之类,随年所有皆用为粮,一以时价为准,原额输粟者估以时直,如粟直六百文、豆直三百则以二石准一石焉,他皆放此,每年支散先其易腐者,亦准粟价而给之以或多或寡,诸谷之中惟粟为耐久,地窖藏之可逾十年(隋人于洛口穿窖三千三百,窖容八千,此古人窖粟之验),宜别设仓储之,必待杂谷尽绝然后发之。若其廪人之职,择武臣中之家计优足者授之,盖久其任,武臣不计资考故也。万一臣言有可采者,乞下有司参酌行之,是亦便民足国之一得也。臣尝因是而通考《周礼》一书,诚周公致太平之典也,其间理财之法居多,而其制用之柄则付之大臣,有太宰以制其出,有司徒以制其入,而其官属之置于太宰者尤为详焉,有职内以会其入,有职岁以会其出,有职币以会其余,而其大要则总之以司会则掌之以司书,其所以参校钩稽之者,日有日要、月有月成、岁有岁会。若夫司徒之属,则又有所谓泉府、廪人、舍人、仓人者焉,或以分其财守,或以取其财用,岂古昔圣君贤辅固屑屑然为是不惮烦哉?盖以财之有无,国之贫富、民之休戚、兵之强弱、世之治乱系焉,是固人君治世之大用而大臣经国之要务也,原其所以经治之大要有三焉,生财有道、取财有义、用财有礼而已,先儒谓自其系之九两(一曰牧,二曰长,三曰师,四曰儒,五曰宗,六曰主,七曰吏,八曰友,九曰薮)以定其业,任之九职(一曰三农,二曰园圃,三曰虞衡,四曰薮牧,五曰百工,六曰商贾,七曰嫔妇,八曰臣妾,九曰闲民转移执事)以厚其生,虽无常职者犹使之转移执事以食其力,凡此皆生其财者也。财足矣然后制九赋之法以取之,轻重多寡、内外远近皆酌以为中制而无一毫之过焉,而又制为九式之法以用之,自祭祀、宾客以至好用又从而均节之焉。夫有道以生财,有义以取财,有礼以用财,然后有以服天下,则诸侯莫敢不来享而邦国之用可得而制矣,故九贡又次之。由是观之,则知《周礼》经制之法非义不取而所取者皆合乎天理之正,非礼不用而所用者不为乎一己之私,以义为利、以礼制欲,万世安民生、裕国用之常经大道诚不出乎是书。若王莽假之以祸天下,王安石窃之以促国脉,皆《周礼》之罪人也。孔子曰“若欲行而法则周公之典在”,王通亦曰“如有用我,执此以往”,后世君子有志于为国为民者宜究心焉。

 《诗》曰(《小雅甫田》之篇):倬(明貌)彼甫(大也)田,岁取十千(万亩之入也)。我取其陈(旧粟也),食我农人,自古有年(丰年也)。

 朱熹曰:“诗言于此大田岁取万亩之入以为禄食,及其积之久而有余,则又存其新而散其旧以食农人,补不足助不给也。盖以自古有年,是以陈陈相因,所积如此,然其用之之节又合宜而有序如此,所以粟虽甚多而无红腐不可食之患也。”

 谢枋得曰:“民生于三代之前其命制乎君,民生于三代之后其命制乎天,吾求其所以制命之道矣。取民常少与民常多,敛散得宜,丰凶有备,新者方收入廪,陈者即取以食农人,补不足、助不给皆取其陈者也,从古以来岂无水旱霜蝗,吾民常如有年者,上之人敛散得其道也。”

 臣按:《甫田》之诗虽是述公卿有田禄者力于农事以奉祭祀之意,章首五句实有以见夫成周盛时取民之义而用民之仁,用之既合其宜,散之又有其序,上有以致天之常稔,下不至弃物于无用。谢枋得所谓“三代以上制民之命在君,三代以下制民之命在天”尤为切至,人君受天命以为生民主,乌可付民命于天而不思所以制之于己哉?制之以己者奈何?盖民以食为命,资货以生,足其食用,则是延其生命也。

 白圭曰:“吾欲二十而取一,何如?”孟子曰:“子之道,貉道也(貉,北方夷狄之国名)。欲轻之于尧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于尧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

 朱熹曰:“什一而税,尧舜之道也。多则桀、寡则貉,今欲重轻之,则是小貉、小桀而已。”

 胡宏曰:“《易》曰节以制度,必先言中正以通。盖尧舜之道中正而已,重之轻之皆非中也,可行于夷狄不可通于天下,可行于一时不可通行于万世。”

 臣按:上之取于下固不可太过,亦不可不及,观孟子此言,则知人君过取于民固非中正之道,而寡取之亦不得为中正也。虽然与其过也宁不及,苟国家无事、仓廪充刃,或时下诏减除,若汉文帝之三十税一、尽除田租,君子亦不以为非也。

 孟子曰:“有布缕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君子用其一缓其二,用其二(一时并用二端也)而民有殍,用其三(一时并用三端也)而父子离。”

 尹焞曰:“民为邦本,取之无度则其国危矣。”

 朱熹曰:“征赋之法岁有常数,然布缕取之于夏、粟米取之于秋、力役取之于冬,当各以其时,若并取之则民力有所不堪矣,今两税三限之法亦此意也。”

 臣按:自古征取于民者其目有二、其限有三,唐有两税、宋有三限亦此意,但其名虽同于古而其实则异尔。我朝夏税以五月望开仓而七月终齐足,秋粮以十月朔开仓而十二月终齐足,盖得古人期限之意,惟所谓力役之征则无定制亦无定限焉。夫汉承秦制,有丁口之赋,唐有家调,民不役者计日出绢,宋有身丁绢及丁盐等钱,我朝皆无之,惟所谓户口食盐钞,盖计日出钱而偿之以盐,非空取也。但有司失于奉行,近日征钞如旧而民得盐食者盖鲜矣,陆贽所谓此时弊非法弊也,振举之则民受实惠矣。

 以上经制之义(上)

卷二四

▲经制之义(下)

 汉贾山作《至言》曰:“昔者周盖千八百国,以九州之民养千八百国之君,用民之力岁不过三日,什一而藉,君有余财、民有余力而颂声作。秦始皇以千八百国之民自养,力罢(读曰疲)不能胜其役,财尽不能胜其求,一君之身耳,所以自养者,驰骋弋猎之虞,天下弗能供也。”

 臣按:天以天下之民之力、之财奉一人以为君,非私之也,将赖之以治之、教之、养之也。为人君者受天下之奉,乃殚其力、竭其财以自养其一身而不恤民焉,岂天立君之意哉?秦始皇以千八百国之民自养而为驰骋田猎之娱,至于力罢财尽而不能供,违天甚矣,虽欲不亡,得乎?

 贾谊言于文帝曰:“《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尝闻。古之人曰'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生之有时而用之无度,则物力必屈(尽也),古之治天下至纤(细也)至悉,故其蓄积足恃。今悖本而趋末,食者甚众,生之者甚少,而縻(音靡,散也)之者甚多,天下财产何得不蹶(倾竭也)?汉之为汉几四十年矣,公私之积犹可哀痛(言无储积),失时不雨,民且狼顾,岁恶不入,请卖爵子(卖爵级及子),即不幸有方二三千里之旱,国胡以相恤,卒然边境有急,数十百万之众,国胡以馈之?夫积贮者天下之大命也,苟粟多而财有余,何为而不成?以攻则取,以守则固,以战则胜,怀敌附远,何招而不至。今驱民而归之农,皆著(与着同)于本,使天下各食其力,末技游食之民转而缘南亩,则畜积足而人乐其所矣。”

 臣按:贾谊告文帝,大要言为国以足民为本,而欲民之足必先足国,国之所以足者蓄积足恃也,国家粟多而财有余,则蓄积足以恃矣。是以水旱不足虞,军旅不足忧,守固而战胜,怀敌而附远,所为无不成矣。所以然者,莫急于驱末技游食之民而归之南亩以务农,使天下无不耕之夫、不织之女耳。夫然则人乐其所而知礼节矣。文帝感其言,躬耕以劝百姓,节俭以为天下先,卒致海内富庶,黎民醇厚,几致刑措,三代以下称恭俭宽仁之君必归焉,有以也夫。

 汉制,大司农,卿一人,掌诸钱谷金帛、诸货币。郡国四时上月旦,见钱谷簿其逋(欠也)未毕,各具别之,边郡诸官请调度者皆为报给,损多益寡,取相给足。丞一人,主帑藏。少府,卿一人,掌中服御诸物衣服宝货珍膳之属,凡山泽陂池之税名曰禁钱皆属焉。后汉始以属司农。水衡都尉,主上林苑,后汉省之,并其职于少府。

 臣按:毋将隆言于哀帝曰:“国家武备、缮治、造作皆度大司农钱,大司农钱自乘舆不以给共(音贡)养,共养、劳赐壹出少府。”盖不以本藏给末用,不以民力供浮费,别公私、示正路也。应劭注《汉书》谓县官公作当仰司农,今出水衡钱以为异政。由是观之,在大司农者国家之公用也,在少府、水衡者人主之私蓄也。公用所储乃田赋之常数,非军国之需则不用;私蓄所具乃山泽之余利,虽燕好之私亦可用焉。其制虽异于周,然出入之际有所分别,不至混用而泛费,有国家者诚循汉此制以财用之司分为内外二府,外府贮常赋所入,如秋粮、夏税及折粮、银钞、绢帛之属以待军国之用,岁终计其用度之余别为贮处,以备水旱兵火不测之需;内府则贮凡天下坑冶、赃罚、门摊之属以待宫室、衣车、赐予、燕好之费,岁终则计其有余者别储,以备他年之不足,及外府或有不给则以济之。夫外府有不足则可取之于内,内府则常为撙节,使不至于不足,虽有不足亦不可取之于外,何则?军国之需决不可无,奉养之具可以有可以无故也。九重之上诚念财赋虽聚而易散,有所私奉必权其轻重缓急而用舍之,每留赢余以备匮乏,断不可以军国之储以为私奉之用。昔人有言恭俭贤主常捐内帑以济军国之用,故民裕而其国昌;淫侈僻王至靡外府以供耳目之娱,故财匮而其民怨,伏惟圣明裁择。

 汉高祖时,张苍为计相。

 唐制,度支郎中掌天下租赋物产丰约之宜、道涂之利,岁计所出而支调之。德宗时,以吏部尚书刘晏判度支。

 宋沿五代之制,置三司使以总国计,号曰“计省”,位亚执政,目为计相,恩数与参、枢同。

 臣按:《大学》以用人理财为平天下之要道,前代称辅弼之臣曰宰相、会计之臣曰计相,同以相称,一以用人,一以理财,皆所以相佐其君以奔驰天下者也。自汉初有计相,唐户部属有度支,其后以大臣判之,宋有三司使,皆是计相之职。本朝罢宰相而以户部掌天下户口、田土、钱粮,然散属诸司,兼厘众务,事多端而职不专,臣请如古计相制,于户部卿、佐之外添设尚书一员专总国计,凡内外仓库之储、远近漕挽之宜咸在所司,稽岁计之出入,审物产之丰约,权货币之轻重,敛散支,调通融,干转一切,付之久其任而责成功,凡国家有所用度悉倚办之,仍行天下有司月终申物价之贵贱、岁杪报年谷之登耗,俾其豫知会本部卿、佐,定议以闻而为之备。

 隋文帝开皇十二年,有司上言库仓皆满,帝乃诏曰:“既富而教,方知廉耻,宁积于人,无藏府库。”乃蠲河北、河东今年田租三分减一、兵减半,功调全免。炀帝即位,户口益多,府库盈溢,其后征伐、巡游不息,百姓怨叛,以至于亡。

 臣按:马端临谓古今称国计之富者莫如隋,然考之史传未见其有以为富国之术也。隋承周后,凡周人酒榷、盐铁、市征之类一切罢之,所仰止赋税而已,然自开皇三年以来屡减田租、给复百姓,其于赋税甚阔略也,然帝即位之初即建新都、平江左,营缮征伐未尝废也。史称帝于赏赐有功并无所爱,赏平陈功费帛三百万,又未尝啬于用财也,史求其所以致殷富而不可得,则以为帝躬履俭约,六宫服浣濯之衣,乘舆供御有故敝者随令补用,非燕飨不过一肉,有司常以布袋贮干姜,姜袋进香以为费用大加谴责。夫然后知大《易》所谓“节以制度,不伤财,不害民”,孟子所谓“贤君必恭俭礼下,取于民有制”者,信利国之良规而非迂阔之谈也。彼谈孔孟而行管商者乃曰苟善理财虽以天下自奉不为过,而其党遂倡为丰亨豫大,惟王不会之说,饰六艺、文奸言以误人国家。呜呼,文帝以俭约致富庶,炀帝以奢侈致乱亡,其明效大验,彰彰若是,王安石乃敢肆为异说以欺世主、误天下,其万世之罪人欤,有天下国家者尚其鉴兹。

 唐制,户部掌天下土地人民钱谷之政、贡赋之差,其属有四,一曰户,掌户口、土田、赋役、贡献蠲免优复之事,以租庸调敛其物,以九等定天下之户;二曰度支,掌天下租赋、物产丰约之宜,水陆道涂之利,岁计所出而支调之;三曰金,掌天下库藏出纳、权衡度量之数;四曰仓,掌天下军储出纳,租税、禄粮仓廪之事,以义仓、常平仓备凶年,平谷价。

 欧阳修曰:“古之善治其国而爱养斯民者,必立经常简易之法,使上爱物以养其下,下勉力以事其上,上足而下不困。暴君庸主纵其佚欲,而苟且之吏从之变制合时以取宠于其上,故用于上者无节而取于下者无限,民竭其力而不能供,由是上愈不足而下愈困,则财利之说兴而聚敛之臣用。唐之始时授人以口,分世业田而取之以租庸调之法,其用之也有节,蓄兵以府卫之制,故兵虽多而无所损,设官有常员之数,故官不滥而易禄,及其弊也,兵冗官滥为之大蠹。”

 臣按:自古国家其初立法未尝不善,而其末流之弊皆生于子孙轻变祖宗之成法,欧阳修谓“古之善治其国而爱养斯民者,必立为经常简易之法”,所谓“经常简易”四言者,深有得于古先哲王立法之至意也。盖经常则有所持循而无变易之烦,简易则易以施为而无纷扰之乱,以此立法则民熟于耳目而吏不能以为奸,不幸行之久而弊生其间,不能无有窒碍难行之处,则随时为之委曲,就其阙而补之,举其滞而振之,要不失祖宗立法之初意。所谓经常简易者焉,决不可轻有改革也,有唐一代可鉴也。已制兵以府卫,设官有常员,其后乃以兵冗官滥而为国大蠹,何也?子孙不能守祖宗经常简易之法故也。虽然,兵冗官滥二者岂但为有唐之蠹哉?凡国家之所以贫乏,府库空虚而多取厚敛于民,以驯致于财尽民离而宗社沦亡者,皆生于此二蠹也。为人子孙而为其祖宗守宗社者,于常额之外添注一官、于列屯之外多签一军,则思曰吾祖宗以来所未有也,吾今增之得无不可乎?非有关于治道民生决然不可无者,不敢轻加也,毋谓天下之大、四海之富而一二人之费于我何加损焉。呜呼,千万人之积其原起于一人,自古国家之祸患,何尝不起于细微哉?

 李翱作《平赋书》,谓:“人皆知重敛之为可以得财,而不知轻敛之得财愈多也,何也?重敛则人贫,人贫则流者不归而天下之人不来。由是土地虽大,有荒而不耕者,虽耕之而地力有所遗,人日益困,财日益匮,虽欲诛暴逆而威四夷,徒有其心,岂可得耶?故轻敛则人乐其生,人乐其生则居者不流而流者日来,则土地无荒,桑柘日繁,尽力耕之,地有余利,人日益富,兵日益强,人归之如父母,虽欲驱而去之,其可得邪?是故善为政者百姓各自保而亲,其君上虽欲危亡,弗可得也。”

 臣按:李翱作《平赋书》,盖悯当时之赋不平也,赋之所以不平者,盖以其制民产者无法,敛民财者无艺也。既无制民之产之法,而敛之又不以其道,则民贫矣,民贫则君安能独富哉?其所谓“人皆知重敛之可以得财,而不知轻敛之得财愈多”,其言尤为警切。

 唐故事,天下财赋归左藏而太府以时上其数,尚书比部核其出入。第五琦为度支盐铁使,请皆归大盈库供天子给赐,主以中官,自是天下之财为人君私藏,有司不得程其多少。

 杨炎言于德宗曰:“财赋,邦国大本,生人之喉命,天下治乱轻重系焉。先朝权制以中人领其职,五尺宦竖操邦之柄,丰俭盈虚虽大臣不得而知,无以计天下利害,臣请出之以归有司。”从之,乃诏岁中裁取以入大盈库,度支具数先闻。

 臣按:《周礼》以太宰、司徒掌国家财用,盖以大臣以道佐君,得以相可否、辨是非而为上之人所严惮,故人君有非义之取、非礼之用、不急之为,非徒不敢擅取而私用之,抑且为之中止而潜销者有焉。苟以中人主之,则上之人平日相与亵狎私昵,凡不可语人者皆可与之谋而为之矣,况彼小人,无深识远虑,委曲奉承上人之不暇,且人微言轻,又安敢逆上意哉?德宗为君、杨炎为相无可取者,惟此一事差强人意,范祖禹谓炎知为相之体,德宗知为国之务,后世所当取法者也。

 德宗患宫中用度不足,李泌言天子不私求财,请岁供宫中钱百万缗,愿勿受贡献及罢宣索,从之。及元友直运淮南钱帛二十万至,泌悉输之大盈库,然上犹频有宣索,仍敕诸道勿使宰相知,泌闻之惆怅而不敢言。

 司马光曰:“王者以天下为家,天下之财皆其有也,乃或更为私藏,此匹夫之鄙志也。然多财者,奢欲之所自来也,李泌欲弭德宗之欲而丰其私财,财丰则欲滋矣,财不称欲,能无求乎?是犹启其门而禁其出也。”

 胡宏曰:“四方贡职各有定制,王者为天下主财,奉礼义以养,天下无非王者之财也,不可有公私之异。”

 臣按:德宗宣索于诸道而敕其勿使宰相知,李泌知德宗非礼诛求而惆怅不敢言,胥失之矣。然德宗之失是犹知所畏,而泌之失则是为人臣而不忠也,泌盍因其不欲人知一点明处而尽言之,安知德宗之不见听欤?如此,非徒得《大易》“纳约自牖”之意,而于所谓“无咎”、“善补过”者亦有之矣。

 宪宗元和二年,李吉甫撰《元和国计簿》上之,总计天下方镇四十八、州府二百九十五、县千四百五十三。除凤翔等十五道不申户口外,每岁赋税倚办惟在浙东西等八道四十九州一百四十四万户,比天宝税户四分减三;天下兵仰给县官者八十三万余人,比天宝三分增一,大率二户资一兵,其水旱所伤、非时调发不在此数。

 苏辙曰:“唐李吉甫始簿录元和国计为成书,丁谓等因之为景德、皇祐、治平、熙宁四书,网罗一时出纳之计,首尾八十余年,本末相授,有司得以居今而知昔,参酌同异,因时施宜,此前人作书之本意也。”

 臣按:自唐李吉甫为《元和国计录》,丁谓因之为《景德会计录》,其后林特作于祥符、田况作于皇祐、蔡襄作于治平、韩绛作于熙宁、苏辙作于元祐。元祐所会计者其别有五,一曰收支、二曰民赋、三曰课入、四曰储运、五曰经费,所以总括天下财赋出入之数而周知其有无多寡,以为丰杀增减者也。使今之知昔而后日之知今,以岁计定国用,实有赖于斯焉。臣愿敕掌财计之臣,通将洪武、永乐以来凡天下秋粮、夏税、户口、盐钞及商税、门摊、茶盐、抽分、坑冶之类租额年课,每岁起运存留及供给边方数目一一开具,仍查历年以来内府亲藩及文武官吏、卫所旗军并内外在官食粮人数,与夫每岁祭祀、修造、供给等费,洪武、永乐、宣德、正统、天顺、成化至于今日,每朝通以一年岁计出入最多者为准,要见彼时文官若干、武官若干、内官若干凡支俸几何,京军若干、外军若干、边军若干凡食粮几何,其年经常之费若干,杂泛之费若干,总计其数凡有几何,运若干于两京,留若干于州郡,备若干于边方,一年之内所出之数比所入之数或有余或不足或适均称,依唐人之国计、宋人之会计,每朝为一卷,通为一书,以备参考。万几余暇时经御览,使国计大纲了然在目,如或一岁之入不足以支一岁之出,则推移有无、截补长短,省不急之用,量入为出,则国计不亏而岁用有余矣。

 五代唐庄宗同光四年,以仓储不足,敕河南尹豫借夏秋税,民不聊生。

 臣按:横敛厚征,治天下之大蠹也。然横敛厚征之法之行,民虽怨咨愁蹙,然犹归咎上人之用非其人、取非其道,幸其一旦更之,尚可以为生也;惟豫借之令一行,示天下以国储之虚、岁计之竭,天下之人哗然,谓天下不复可为而生,其泮涣离散之心者未必不自此也。譬则富室之居乡落也,平时贫民资其储蓄而赖以举贷,一旦反假借于邻家,其家之寥落可知矣。唐庄宗乱世之君,不得已而为此犹为非策,况国家府库未至于匮绝,而遽为此举可乎?

 宋太祖以军旅、饥馑当预为之备,不可临事厚敛于人,始于讲武殿置封椿库,尝欲积缣帛二百万易胡人首。太宗置景福殿库,隶内藏库,拣纳诸州上供物,谓左右曰:“此盖虑司计之臣不能约节,异时用度有阙,复赋率于民耳,朕终不以此自供嗜好也。”

 神宗更景福殿库名,自制诗以揭之曰:“五季失国,璟狁孔炽。艺祖肇邦,思有惩艾。爰设内府,基以募士。曾孙志之,敢忘厥志。”

 臣按:宋朝三帝积财于内库皆非以为己私也,盖储之于内以防外之泛用,一遇有军旅、饥馑则以资之,使不至于临时厚敛以害民焉。世主尚鉴于兹,毋错认在库之物以为己物,轻取而妄用,则天下生民不胜幸甚。

 史臣曰:“有宋自中世以后,内牵于繁文,外挠于强敌,供亿既多,调度不继,势不得已征求于民,谋国者处乎其间,又多伐异而党同,易动而轻变,殊不知大国之制用如钜商之理财,不求近效而贵远利。宋臣于一事之行,初议不审,行之未几即区区然较其失得,寻议废格,后之所议未有以愈于前,其后数人者又复訾之如前,使上之为君者莫之适从,下之为民者无自信守,因革纷纭,是非贸乱而事弊日益以甚矣。世谓儒者议论多于事功,若宋人之言食货,大率然也。”

 臣按:天下之事利害尝相半,无全利全害之理,择其利多害少者为之斯可矣。史臣论宋人议论多于事功,切中当时之弊,宋人于一切政务皆然而于食货一事为甚。我祖宗自立国以来,凡取于民者有定制、有成法、有常额,世世遵守,不敢有所纷更加减,逾百年于兹矣,其间虽不能无偏滞不举之处,然惟许其随时补救以振举之,使害去而利存,要之不失祖宗之旧也。伏惟明主鉴宋人之失而恪守祖宗成宪,以为子孙千万年无穷之计。

 苏辙曰:“国之财赋非天不生、非地不养、非民不长,取之有法,收之有时,止于是矣而宗室官吏之众可以礼法节也。祖宗之世,世之始事掌秩者俟阙则补,否则循资而已,不妄授也;仁宗末年任子之法,自宰相以下无不减损;英宗之初,三载考绩,增以四岁;神宗之始,宗室袒免之外不复推恩,袒免之内以试出仕。此四事者使今世欲为之将以为逆人心、违旧法,不可言也,而况于行之乎?虽然,祖宗行之不疑,当世亦莫之非,何者?事势既极,不变则败,众人之所共知也。今朝廷履至极之势,独持之而不敢议,臣实疑之,诚自今日而议之,因其势、循其理微为之节文,使见在者无损而来者有限,今虽未见其利,要之十年之后,事有间矣。贾谊言诸侯之变以谓失,今不治必为痼疾,今臣亦云。”

 臣按:苏辙虽为宋朝而言,然揆之于今事势实有类之者。盖今日为国家大费者,亲藩宗室、世袭武臣、额外文职是也,今日之势虽不至于宋朝之既极,然用辙之言,因其势、循其理以其渐微为之节,使见在者无损而将来者有限,则贾谊所谓失今不治之痼疾,他日必无也。此国家之大计,辙于章末有云“苟能裁之,天下之幸”,臣于是亦云。

 陈傅良曰:“唐代宗时,刘晏掌江淮盐铁之权,岁入六百余万缗,是时租赋之所入不过千二百万,而江南之利实居其半。宪宗时,作《元和国计录》,天下二十三道而十五道不申户口,而岁租赋所倚办者八道皆东南也,曰浙江东西路、曰淮南、曰湖南、曰岳鄂、曰宣歙、曰江南、曰福建,故韩愈有言曰'当今赋出天下而江南居十九’。”

 臣按:东南,财赋之渊薮也,自唐宋以来国计咸仰于是,其在今日尤为切要重地,韩愈谓“赋出天下而江南居十九”,以今观之,浙东西又居江南十九,而苏、松、常、嘉、湖五郡又居两浙十九也。考洪武中(据《诸司职掌》)天下夏税秋粮以石计者总二千九百四十三万余,而浙江布政司二百七十五万二千余、苏州府二百八十万九千余、松江府一百二十万九千余、常州府五十五万二千余,是此一藩三府之地,其民租比天下为重,其粮额比天下为多。今国家都燕,岁漕江南米四百余万石以实京师,而此五郡者几居江西、湖广、南直隶之半,自宣德、正统以来,每择任有心计重臣巡抚其地,以司其岁入,盖以此地朝廷国计所资故也。窃以苏州一府计之以准其余,苏州一府七县,其垦田九万六千五百六顷而居天下八百四十九万六千余顷田数之中,而出二百八十万九千石税粮于天下二千九百四十余万石岁额之内,其科征之重、民力之竭可知也已。谚有之曰:“苏松熟,天下足。”伏愿明主一视同仁,念此五郡财赋所出、国计所赖,凡百科率悉从宽省,又必择任巡抚大臣假以便宜之权,任其从宜经制而不拘以文法,必使上无亏于国计,下不殚于民力,一方得安则四方咸赖之。

 以上经制之义。臣按:国家经制之义在乎征敛有其艺、储蓄有其具、费用有其经而已,然古今之制度不同而历代之取予用舍不一,判之则或始末相穿,约之则又彼此参错,故臣既总论理财之道于前,又列贡赋之常于后,于此特总此三者为一而谓之曰“经制之义”,以示天下后世,使知为国者取之民而藏之官、出之官而散之天下,必合乎天道之公、人为之义而后取之、收之、用之,苟为不然,或出于人欲之私,揆之于义而不合,则是利而非义矣。利之为利,居义之下、害之上,进一等则为义,经制得其宜则有无穷之福;退一等则为害,经制失其宜则有无穷之祸,后世之明君硕辅,尚明其所以取舍、敛散乎哉。

 以上经制之义(下)

卷二五

▲市籴之令

 《易》: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盖取诸《噬嗑》(噬,啮也。嗑,合也。物有间者啮而合之也,卦名)。

 臣按:此后世为市之始。先儒谓《易》之十二卦制器尚象,始《离》,次《盖》,次《噬嗑》,所取者食货而已,食货者生民之本也。民之于食货有此者无彼,盖以其所居异其处而所食所用者不能以皆有,故当日中之时致其人于一处、聚其货于一所,所致所聚之处是即所谓市也。人各持其所有于市之中而相交相易焉,以其所有易其所无,各求得其所欲而后退,则人无不足之用,民用既足则国用有余也。

 《周礼》:司市(市官之长)掌市之治(治以理之)教(教以化之)、政(政以正之)刑(刑以制之)、量(量多寡)度(度长短)、禁(使勿为)令(使之为)以次叙分地而经市(以所居之次为叙,分地以掌之),以陈肆辨物而平市(陈物于市肆,使各以类相从)。大市(交易众多)日昃而市,朝市朝时而市,夕市夕时而市。凡治市之货贿、六畜、珍异,亡者使有(物之无者常使之有),利者使阜(有利益者使之阜盛),害者使亡(物之害财者贱之使至于亡),靡者使微(侈靡者抑之使微少)。

 叶时曰:“先王授民以井田,足食也;制商以市廛,通货也。大宰阜财之职而与农谷并任,司徒通财之事而与稼穑同颁,诚以食足货通而后教化可成也,是以匠人营国则前朝而后市,内宰建国则佐后而立市,市者所以通商贾而阜财也。”

 胥师(市中群胥之长)各掌其次之政令而平其货贿(平其价不得擅为高下),宪刑禁焉。

 贾师(知物价者)各掌其次之货贿之治,辨其物而均平之,展(视也)其成(物之成者)而奠(定也)其贾(使之有常),然后令市。

 臣按:《周官》于市肆一事设官如此之详,所以使民懋迁其有无也,有者得以售,无者得以济,斯民之各遂其所欲,是亦王政之一端也。

 泉府(泉布委积之府)掌以市之征布(征布廛人所敛之五布),敛市之不售、货之滞于民用者(市货有积滞不售者则以征布买而收之)以其贾买之(使民不丧其本),物揭而书之(逐物表揭而书其价),以待不时而买者(以待民之乏用)。买者各从其抵(抵音帝,本也),都鄙从其主,国人、郊人从其有司(主与有司即所谓抵也),然后予之,凡赊者祭祀无过旬日、丧纪无过三月,凡民之贷(借用也)者与其有司辨而授之,以国服为之息(国服,谓民于国所服之业,如农圃之类也。民贷物不取其息,俾其出力以服国事以代出息也)。

 叶适曰:“泉府之法,敛市之不售货之滞于民用者以其贾买之,其赊者祭祀、丧纪皆有数而以国服为之息。盖当是时民皆齐民,未有特富者也,开阖、敛散、轻重之权一出于上,均之田而使之耕,筑之室而使之居,衣食之具无不毕与,然而祭祀、丧纪犹有所不足,上之人不之与则谁与之?故赊而贷之使以日数偿而以其所服者为息,且其事之不售、货之滞于民用者,民不足于此而上不敛之则为不仁,然则二者之法盖三代固行之矣。今天下之民不齐久矣,开阖、敛散、轻重之权不一出于上,而富人大贾分而有之不知其几千百年也,而遽夺之,可乎?夺之可也,疾其自利而欲为国利,可乎?”马端临曰:“泉府一官最为便民,滞则官买之,民不时而欲买者官则卖之,无力者则赊贷与之。盖先王视民如子,洞察其隐微而多方济其缺乏,仁政莫尚于此,初非专为谋利取息设也。王安石不原其立官之本意,而剿郑注'国服为息’一语,行青苗以误天下,可乎?”

 臣按:泉府之设以泉为名,盖主泉布(泉,古“钱”字)之官也。古者以泉布流通天下之物,无非以便民而已。泉布出于上,货物生于民,民之货物不能以皆有也,欲通其有无必资钱以易物,然后无者各有焉。然其物之聚也有多有少,时之用物也有急有缓,少而急于用则通,多而不急于用则滞,上之人因其滞也则以泉布收之,俾其少而通焉,所以厚民生也。上既收之矣,下之人或有所急而需焉,则随其原价而卖之,所以济民之用也。然买物必以价,彼民之贫者无价以买,官则或赊或贷,与之赊则取偿而不取息,贷则按本以计其息,所以不取息者,应其丧祭之急而必取息者,限其浮浪之费也。然其取息也则又不以钱而以力焉,所谓国服为之息者,偿本之后以服役公家为息,服如国中七十及六十、野自六尺及六十有五征之以供服役之服也。凡若此者,无非以阜民之财、济民之急而上之人无分毫利焉,岂若王莽、王安石之所为哉?

 《王制》:用器不中度不粥于市,兵车不中度不粥于市,布帛精粗不中数幅、广狭不中量不粥于市,奸色乱正色不粥于市,五谷不时、果实未熟不粥于市,木不中伐不粥于市,禽兽、鱼鳖不中杀不粥于市。

 李觏曰:“理财之道去伪为先,民之诈伪盖其常心,矧兹市井,饰行儥慝何所不至哉?奸伪恶物而可杂乱欺人以取利,则人竞趋之矣。岂惟愚民见欺耶?使人妨日废业以作无用之物,人废业则本不厚矣,物无用则国不实矣,下去本而上失实,祸自此始也。”

 臣按:市肆所陈虽商贾之事,然而风俗之奢俭、人情之华实、国用之盈缩皆由于斯焉。

 汉武帝元封元年,用桑弘羊言,置均输官于郡国,尽笼天下之货,贵则卖之、贱则买之,使富商大贾亡所牟大利而物价不得腾跃,故抑天下之物,名曰平准。

 桑弘羊曰:“往者郡县诸侯各以其物贡输,往来烦难,物多苦恶,不偿其费,故郡置输官以相给运而便远方之贡,故曰均输。开委府于京师以笼货物,贱则买、贵则卖,是以县官不失实,商贾无所牟利,故命曰平准。”

 文学曰:“古之赋税于人也,因其所工,不求其拙,农人纳其获,工女效其职。今释其所有责其所无,百姓贱卖货物以便上求,间者郡国或令作布絮,吏恣留难,与之为市,吏之所入,非独济陶之缣、蜀汉之布也,亦人间之所为耳。行奸卖平,农民重苦,女工再税,未见输之均也;县官猥发,阖门擅市,则万人并收,并收则物腾跃,腾跃则商贾牟利,自市则吏容奸,豪而富商积货储物以待其急,轻贾奸吏收贱以取贵,未见准之平也。盖古之均输所以齐劳逸而便贡输,非以为利而贾物。”

 臣按:桑弘羊作均输法以为平准,观其与贤良文学之士所辨论者,大略尽之矣。然理之在天下,公与私、义与利而已矣,义则公、利则私,公则为人而有余、私则自为而不足,堂堂朝廷而为商贾贸易之事,且曰欲商贾无所牟利。噫,商贾且不可牟利,乃以万乘之尊而牟商贾之利,可乎?

 王莽于长安及五都立五均官。

 马端临曰:“古人立五均以均市价,立泉府以收滞货,而时其买卖皆所以便民也。所谓国服为息者,乃以官物赊贷与民则取其息耳。今莽借五均泉府之说,令民采山泽者、畜牧者、纺织者以至医巫、技艺,各自占所为而计其息十一分之一,以其一为贡,则是直攫取之耳,周公何尝有此法乎?”

 臣按:《乐语》河间献王所传,道五均事,言天子取诸侯之土以立五均,则市无贰价,四民常均。此王莽五均之说所自出也。莽借古人良法以罔市利无足道者,姑录之以示世戒。

 汉章帝时尚书张林言:“县官宜自交趾、益州上计吏来,市珍宝收采其利,武帝所谓均输也。”诏议之,尚书仆射朱晖曰:“按《王制》,天子不言有无,诸侯不言多少,食禄之家不与百姓争利,今均输之法与商贩无异,非明王所宜行。”帝不从,其后用度益奢。

 臣按:均输之法谓郡国租赋并雇运之直官总取之而为之转输于京,此非但商贾之事,盖贫民无产者为人佣雇之事也,不但非明主所宜行,虽乡里之名为士大夫者亦不宜行也。章帝为汉七制主之一而亦为此,岂非武帝诒谋之不善哉?

 唐德宗以宦者为宫市,使置白望数百人抑买人物,以红紫染故衣败缯,尺寸裂而给之,仍索进奉门户及脚价钱。名为宫市,其实夺之。谏官、御史数谏,不听。徐州节度使张建封入朝,具奏之,上颇嘉纳,以问判度支苏弁,弁希宦者意,对曰:“京师游手万家无生业,仰宫市取给。”上信之,故凡言宫市者皆不听。

 胡寅曰:“百姓豪夺,县令得而治之;县令强取,郡守得而治之;郡守倚法以削,按察使得而治之;宰相用人敛,天子得而逐之。天子而兼是数者,不恤咨怨、不畏非议、不纳谏说则无如何矣。匹夫交易,价不相直取而有之,旁观不平,廉者愧耻,富有四海而行同匹夫,书之青史千古不泯,岂非永监哉?”

 臣按:万乘之主而有四海之富,乃白夺贫人之物以为食用,无以异于盗贼之白日行劫。然方其未知也而为左右之人所蒙蔽,其责犹有可诿者,幸而农夫以驴负柴者殴宦者得以上闻,谏官、御史又数言之,而方镇来朝者又以言,是可以罢之矣。夫以众人所言者皆不信而区区信一人之言,谓京师游手万家仰宫市以取给。嗟夫,人君听言当揆之于理,吾取物于市而游手何预焉,而赖此以给乎?盍遣亲信不欺者往侦其实,则情伪见矣。

 宋太宗太平兴国五年,诏宫中买物,有原不出产处毋得抑配扰民。

 宋初,京师有杂买务、杂买场以主禁中贸易,仁宗谓辅臣曰:“国朝惩唐宫市之弊,置务以京朝官内侍参主之,以防侵扰,而近岁非所急务一切收市,扰人甚矣,及申旧令,使皆给实直。”其间内东门市民间物或累岁不偿钱,有司请自今宜以见钱售之。

 臣按:宫中有所用度或有所阙,不能不求之于市肆,要之不必设场务、专官使、过有所用,遣廉谨之人赍见钱随时价两平交易而不折以他物,不限以异时、不易以坏币,则官府有实用而小民无怨声矣。

 真宗大中祥符三年,河北转运使李士衡请令官司预给帛钱,俾及时输送,则民获利而官亦足用。从之,仍令优与其直。

 臣按:宋朝预买绢谓之和买绢,夫买而谓之和,必两无亏损、上下同欲而无抑配之谓也。宋朝所谓和买,犹是民以乏钱而须卖,官以先期而便民,其后之弊且至与夏税并输,而民家营运生生之具悉从折计,而为民无穷之害。今所谓和买者,非止于绢,凡宫闱、官府有所匮乏,一切取之于州郡,州郡取之于民,然后计其直,俾其诣官库给价偿之。名曰和买,其实非民间所有,而欲以出卖者亦是州郡于民常赋之外敛钱收买,以应官司之求,及其领价之际,文移上下,展转伺候,动经旬月,所得不偿所费。呜呼,官府所为如此,九重之上何由而知其详哉?

 神宗熙宁二年,制置三司条例司始制均输之法以通天下之货,制为轻重敛散之法,使富商大贾不得乘公私之急以擅其权,假发运使以钱货资其用度,俾周知财赋有无,而移用之得以徙贵就贱、用近易远,预知所当供办者从便变易,蓄买以待上令,以发运使薛向领其事。时议多以为非,后迄不能成。

 苏轼曰:“均输立法之初其说尚浅,徒言徙贵就贱、用近易远然,而广置官属,多出缗钱,豪商大贾皆疑而不敢动,以为虽不明言贩卖,然既许之变易,变易既行而不与商贾争利,未之闻也。夫商贾之事曲折难行,其买也先期而予钱,其卖也后期而取直,多方相济,委曲相通,倍称之息由此而得。今官买是物,必先设官置吏,簿书廪禄为费已厚,非良不售,非贿不行,是以官买之价比民必贵,及其卖也弊复如前,商贾之利何缘而得?朝廷不知虑此,乃捐五百万缗以予之,此钱一出恐不可复,纵使其间薄有所获而征商之额所损必多矣。”

 臣按:此桑弘羊之故智,然弘羊自立法而自行之犹有其弊,况后世之人不及弘羊而又付之庸庸之辈,使之奉行乎?大抵民自为市则物之良恶、钱之多少易以通融准折取舍,官与民为市,物必以其良,价必有定数,又有私心诡计百出其间,而欲行之有利而无弊,难矣。政不若不为之为愈也。

 熙宁五年,诏曰:“天下商旅物货至京,多为兼并之家所困,宜出内藏库钱帛,选官于京师置市易务。”

 臣按:先是,草泽魏继宗上言:“京师百货所居,市无常价,贵贱相倾,富能夺、贫能与,乃可以为天下。”于是下此诏。呜呼,天生众民,有贫有富,为天下王者惟省力役、薄税敛、平物价,使富者安其富,贫者不至于贫,各安其分,止其所得矣。乃欲夺富与贫以为天下,乌有是理哉?夺富之所有以与贫人且犹不可,况夺之而归之于公上哉?吁,以人君而争商贾之利,可丑之甚也。

 徽宗建中靖国元年,尚书省言:“预买钱多人户愿请,比岁例增,给诏诸路提举司,假本司剩利钱同漕司来岁市绢,计纲赴京。”

 陈瓘曰:“预买之息重于常平数倍,人皆以为苦,何谓愿请?今复增创,虽名济乏,实聚敛之术。”

 臣按:上之取下有常赋、有定制,凡于常赋定制之外有所建请,必是欲行己私趋时好,以希爵禄、干恩典者。其所以建请者,必曰不益赋而国用饶,又曰民所愿请而非强迫之者,又曰其行之上下俱便益而永远无弊。人君听其言非不美,及其施行之际不徒不能如其言,而损国课、戕民生、促国脉以贻后世羞者多矣,人主于此不可不察。

 孝宗隆兴二年,臣僚言:“熙宁初创立市(交易也)舶(海舟)以通货物,旧法抽解有定数而取之不苛,纳税宽其期而使之待价,怀远之意实寓焉。”

 臣按:互市之法自汉通南越始,历代皆行之,然置司而以市兼舶为名则始于宋焉,盖前此互市兼通西北,至此始专于航海也。元因宋制,每岁招集舶商于蕃邦,博易珠翠、香货等物,及次年回帆验货抽解,然后听其货卖。其抽分之数,细色于二十五分中取一、粗色于三十分中取一,漏税者断没,仍禁金银铜铁、男女不许溢出。本朝市舶司之名虽沿其旧,而无抽分之法,惟于浙、闽,广三处置司以待海外诸蕃之进贡者,盖用以怀柔远人,实无所利其入也。臣惟国家富有万国,故无待于海岛之利,然中国之物自足其用,固无待于外夷,而外夷所用则不可无中国物也,私通溢出之患断不能绝,虽律有明禁,但利之所在,民不畏死,民犯法而罪之,罪之而又有犯者,乃因之以罪其应禁之官吏,如此,则吾非徒无其利,而又有其害焉。臣考《大明律》于“户律”有舶商匿货之条,则是本朝固许人泛海为商,不知何时始禁,窃以为当如前代互市之法,庶几置司之名与事相称。或者若谓恐其招惹边患,臣请以前代史册考之,海上诸蕃自古未有为吾边寇者,且暹罗、爪哇诸番隔越涨海,地势不接,非西北戎狄比也,惟日本一国号为倭奴,人工巧而国贫窘,屡为沿海之寇,当遵祖训不与之通。傥以臣言为可采,乞下有司详议以闻,然后制下滨海去处,有欲经贩者俾其先期赴舶司告知,行下所司审勘,果无违碍,许其自陈自造舶舟若干料数、收贩货物若干种数,经行某处等国,于何年月回还,并不敢私带违禁物件,及回之日,不致透漏,待其回帆,差官封检抽分之余,方许变卖,如此则岁计常赋之外未必不得其助。矧今朝廷每岁恒以蕃夷所贡椒木折支京官常俸,夫然不扰中国之民而得外邦之助,是亦足国用之一端也,其视前代算闲架经总制钱之类滥取于民者,岂不犹贤乎哉?(以上市)

 齐管仲相桓公,通轻重之权,曰:“岁有凶穰,故谷有贵贱,令有缓急,故物有轻重。人君不理,则畜贾游于市(谓贾人多蓄积),乘民之不给,百倍其本矣(以十收百)。民有余则轻之,故人君敛之以轻,民不足则重之,故人君散之以重,凡轻重敛散之以时即准平。守准平,使万室之邑必有万钟之藏,藏镪千万(六斛四斗为钟),千室之邑必有千钟之藏,藏镪百万,春以奉耕,夏以奉耘,耒耜器械、钟饷粮食必取赡焉,故大贾畜家不得豪(谓轻侮之)夺吾民矣。”又曰:“国之广狭、壤之肥硗有数,终岁食余有数,彼守国者守谷而已矣,曰某县之壤广若干、某县之壤狭若干,则必积委币(委,蓄也。各于州县里蓄积钱币,即上文万室、千室所藏者),于是县州里受公钱,君下令谓郡县属大夫,里邑皆籍谷入若干。”

 臣按:管仲,伯者之相也,其辅桓公以兵车伯天下,而其治国犹知以守谷为急务,而通轻重之权,为敛散之法。岁穰民有余则轻谷,因其轻之之时官为敛籴,则轻者重;岁凶民不足则重谷,因其重之之时官为散粜,则重者轻。上之人制其轻重之权而因时以敛散,使米价常平以便人,是虽伯者之政而王道亦在所取也。

 魏文侯相李悝曰:“粜甚贵伤人(人谓士工商),甚贱伤农,人伤则离散,农伤则国贫,故甚贵与甚贱其伤一也。善为国者使人无伤而农益劝,是故善平籴者必谨观,岁有上中下三熟,大熟则上籴三而舍一,中熟则籴二,下熟籴一,使人适足价平则止。”(又见“固邦本”)

 马端临曰:“古今言粜籴敛散之法始于齐管仲、魏李悝,管仲之意兼主于富国,李悝之意专主于济民。管仲言人君不理则畜贾游于市,乘民之不给百倍其本,此则桑、孔以来所谓理财之道大率皆宗此说。然山海天地之藏,关市物货之聚,而豪强擅之则取以富国可也,至于农人服田力穑之赢余,上之人为制其轻重、时其敛散,使不以甚贵甚贱为患,乃仁者之用心。若诿曰国家不取必为兼并者所取,遂敛而不复散而资以富国,误矣。”

 臣按:天生万物,惟谷于人为最急之物而不可一日无者,有之则生,无之则死,是以自古善为治者莫不重谷。三代以前,世无不耕之民,人无不给之家,后世田不井授,人不皆农,耕者少而食者多,天下之人,食力者什三四而资籴以食者什七八矣。农民无远虑,一有收熟,视米谷如粪土,变谷以为钱,又变钱以为服食日用之需,曾未几时,随即罄尽,不幸而有荒年,则伐桑枣、卖子女,流离失所,草芽木皮无不食者,天下之民莫不皆然,而淮北、山东为甚。臣愿朝廷举李悝平籴之法,于此二处各立一常平司,每司注户部属官三员,量地大小借与官钱为本,每岁亲临所分属县,验其所种之谷,麦熟几分、粟熟几分,与夫大小豆之类皆定分数,申达户部,因种类之丰荒、随时价之多少,收籴在官,其所收者不分是何米谷,逐月验其地之所收、市之所售,粟少则发粟,麦少则发麦,诸谷俱不收然后尽发之(若易朽腐者又在临时斟酌),随处立仓通融,般运分散,量时取直,凡货物可用者皆售之,不必专取银与钱也,其所得货物可资国用者其数送官,其余听从随时变卖以为籴本。臣言傥有可采,乞下有司计议,先行此二处试其可否,由是推之天下州郡可行之处,仍乞敕谕奉行之。臣俾其体李悝立法之心,必使农与人两不伤、丰与歉两俱足,其法虽不尽合于古人,是亦足以为今日养民足食之一助也。

 汉宣帝时,大司农中丞耿寿昌奏言:“故事,岁漕关东谷四百万斛以给京师,宜籴三辅、弘农、河东、上党、太原等郡,谷足供京师,可以省关中漕卒过半。又令边郡皆筑仓,以谷贱时增其价而籴,贵时减价而粜,名曰常平仓。”

 司马光曰:“常平仓乃三代圣王之遗法,非独李悝、耿寿昌能为之也。谷贱不伤农,谷贵不伤民,民赖其食而官取其利,法之善者无过于此。”

 臣按:寿昌于宣帝时上言欲籴三辅及弘农等四郡谷以足京师,可省关中漕卒,至明帝时,刘般已谓常平外有利民之名而内实侵刻百姓,豪右因缘为奸,小民不得其平,置之不便。考寿昌初立法时兼请立法于边郡,臣愚亦窃以为内陆行之不能无弊,惟用之边郡为宜,非独可以为丰荒敛散之法,亦因之以足边郡之食、宽内郡之民焉。请于辽东、宣府、大同极边之处各立一常平司,不必专设官,惟于户部属遣官一二员岁往其处莅其事,每岁于收成之候,不问是何种谷,遇其收获之时即发官钱收籴贮之于仓,谷不必一种,惟其贱而收之,官不必定价,随其时而予之,其可久留者储之以实边城,其不可久者随时以给廪食之人。凡诸谷一以粟为则,如粟直八百、豆直四百,则支一石者以二石与之,他皆准此,然后计边仓之所有,豫行应运边储州县,俾其依价收钱以输于边。如此不独可以足边郡,而亦可以宽内郡矣。由是推之,则虽关中盐粮之法亦可以是而渐有更革焉。(又见“经制之义下”仓人条)

 唐都关中,土地所入不足以供军国之用,岁不登,天子常幸东都以就食。玄宗时,有彭果者献策,请行和籴于关中,自是京师粮廪溢羡,玄宗不复幸东都。

 马端临曰:“三代以前,京畿千里,自甸服百里赋纳总至于五百里米,而五百里之外皆诸侯国,不过任土作贡以输王府,而赋税米粟则未尝征之。当时宗庙、百官、有司与后世不殊,然赋税取之千里之内而自足,不闻其责饷运于畿外之诸侯、籴米粟于畿内之百姓也,然则不能量入为出以制国用,虽竭天下之力以奉之,多为法以取之,祗益见其不足耳。”

 德宗时,宰相陆贽以关中谷贱,请和籴,可至百余万斛。一年和籴之数当转运之二年,一斗转运之资当和籴之五斗,减转运以实边,存转运以备时。

 贞元四年,诏京兆府于时价外加估和籴,差清强官先给价直,然后收纳,续令所司自般运载至太原。先是,京畿和籴多被抑配,或物估逾于时价,或先敛而后给直,追集停拥,百姓苦之,及闻是诏,皆忻忭乐输。宪宗即位之初,有司以岁丰熟,请畿内和籴,当时府县配户督限有稽,违则迫蹙鞭挞甚于税赋,号为和籴,其实害民。

 白居易曰:“凡曰和籴,则官出钱、人出谷,两和商量,然后交易。今则配户督限,蹙迫鞭挞,何名和籴?今若令有司出钱开场自籴,比时价稍有优饶,利之诱人,人必情愿。”

 臣按:和籴之法始于唐,今若效其法,遇米谷狼戾之秋,遣官赍钱,于丰熟之处开场设法自籴,比时价稍有优饶,如白居易之言,是亦足国之一助也。但恐任之不得其人,一切委之吏胥,配户督限,蹙迫鞭挞,则利未必得于国而害已先及于民,又不若不籴之为愈也。

 宋太宗淳化三年,京畿大穰,物价甚贱,分遣使臣于京城四门置场,增价以籴,俟岁饥即减价粜与贫民。真宗景德元年,内出银三十万付河北经度贸易军粮,自兵罢后,凡边州积谷可给三岁,即止市籴,其后连岁登稔,乃令河北、河东、陕西增籴。

 马端临曰:“古之国用,食租衣税而已,毋俟于籴也。平籴法始于魏李悝,然丰则取之于民、歉则捐以济民,凡以为民而已,军国之用未尝仰此,历代因之。自唐始以和籴充他用,至于宋而籴遂为军饷边储一大事,熙丰而后始有结籴(熙宁八年,刘佐体量川茶因便结籴)、寄籴(元丰二年,王子渊因纲舟利害设寄籴以权轻重)俵籴(熙宁八年,设傅散于民)、均籴(政和元年,童贯奏行以人户家业田土均敷)、博籴(熙宁七年,以岁用余粮听民博买,秋成博籴)、兑籴(熙宁九年,诏淮南常平司及时兑籴)、括籴(元符元年,章楶括索蓄家,量存其一)等名,何其多也。推原其故,盖自真宗、仁宗以来,西北用兵,粮储阙乏,遂以茶盐货物召商人入中,而奸商黠贾遂至低价估货、高价入粟,国家急仰军储,致有此弊。后来惩其弊,所以只取之民而不复堕商人之计,然至于计其家产而均敷之,量其蓄积而括索之,甚至或不偿其直,或强敷其数,其为民病又有不可胜言者。盖始也官为商所亏,终也民又为官所亏,其失一也。”

 臣按:马氏此言唐以前所谓籴者聚米以赈民,宋以后所谓籴者聚米以养兵。所以为民者,今日宜行之内郡,臣向谓置常平司于辽以东、淮以北是也;所以为兵者,今日宜行之边郡,臣向谓置常平司于辽东、大同等处是也。伏惟尧舜在上,不弃刍荛之言,下有司究竟其可否以闻,其于国家储蓄之计未必无助云。

 神宗用王安石立制置三司条例司,言诸路常平、广惠仓敛散未得其宜,以见在斛斗,遇贵量减市价粜,遇贱量增市价籴,以见钱,依陕西青苗钱例取,民情愿预给令随税纳斛斗,内有愿请本色,或纳时价价贵愿纳钱者,皆许从便。其青苗法以钱贷民,春散秋敛,取二分息。

 苏辙曰:“以钱贷民使出息二分,出纳之际,吏缘为奸,法不能禁,钱入民手,虽良民不免非理费用,及其纳钱,虽富民不免违限。如此,则鞭笞必用,州县多事矣。”

 臣按:青苗之法,谓苗青在田则贷民以钱,使之出息也,贷与一百文使出息二十文,夏料于正月俵散,秋料于五月俵散,盖假《周礼》泉府“国服为息”之说,虽曰不使富民取民倍息,其实欲专其利也。昔人谓其所以为民害者三,曰征钱也、取息也、抑配也。条例司初请之时曰随租纳斗斛,如以价贵愿纳钱者听,则是未尝征钱;曰凡以为民,公家无利其入,则是未尝取息;曰愿给者听,则是未尝抑配。及其施行之际,实则不然者,建请之初姑为此美言以惑上听而厌众论耳。夫奄有四海之大、亿兆之众,所以富国之术义无不可,而取举贷出息之利,则是万乘而为匹夫之事也,假令不征钱、不抑配,有利而无害,尚且不可,况无利而有害哉?神宗用王安石而行此法,其流祸至于民离散而国破败,后世英君硕辅宜鉴宋人覆辙,尚其以义为利而毋专利以贻害哉。

 以上市籴之令。臣按:昔人谓市者商贾之事,古之帝王其物货取之任土作贡而有余,未有国家而市物者也;籴者民庶之事,古之帝王其米粟取之什一所赋而有余,未有国家而籴粟者也。市之说昉于《周官》泉府,籴之说昉于李悝平籴,然其初立法也皆所以便民,方其滞于民用也则官买之籴之,及其适于民用也则官卖之粜之,盖懋迁有无,曲为贫民之地,初未尝有一毫征利富国之意焉。后世则争商贾之利、利民庶之有矣,岂古人立法之初意哉?臣愚就二者观之,籴之事犹可为,盖以米粟民食所需,虽收于官亦是为民。若夫市贾之事,乘时贵贱以为敛散,则是以人君而为商贾之为矣,虽曰摧抑商贾居货待价之谋,然贫吾民也,富亦吾民也,彼之所有,孰非吾之所有哉?况物货居之既多,则虽甚乏其价自然不至甚贵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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