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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镜 卷四 -- 卷六

卷四

司马温公为相,每询士大夫私计足否,人怪而问之,公曰:“倘衣食不足,安肯为朝廷而轻去就耶?”内翰贾公廷试第一,往谢杜祁公。公独以生事有无为问,贾退谓祁公门下士曰:“黯以鄙文冠天下而谢于公,公不问,而独问生事,岂以黯为不足魁乎?”公闻而言曰:“凡人无生事,虽为显官,不能无俯仰依违。今贾居名在第一,则其学不问可知。其为显官,则又不问可知。衍独惧其生事不足,以致进退皆为廪禄所拘管耳。”贾为之叹服。唐王起扬历省寺,三任节镇,而昧于理家,俸入尽为仆妾所有。耆年寒馁,至于伶人分月俸以自给。议者曰:“禄仕之士不能撙节,稍丰则饫及狗彘,稍歉则困彼妻孥。晚节苟得,尽弃其平生者多矣。以王相国德望名品而有此累,人可不思俭以足用乎?”呜呼!若认作求田问舍,则前语醍醐番成毒药。

王荆公亦有痛快处。公当国时,郭祥正知邵州武冈县,附递奏书,乞以天下之计,专听王安石区画。凡议论有异者,虽大吏亦当屏黜。表词亦甚畅辨,上览而异之。一日,问荆公曰:“卿识郭祥正否?其才似可用。”荆公曰:“臣顷在江东,尝识其为人。才近纵横,言近押阁,而薄于行。不知引荐者何人,而圣聪闻知也。”上出其章以示公。公耻为所荐,因极口陈其不可用而止,祥正遂以本官中丞致仕。李师中平日讲论,多与荆公违戾。及公权盛,李欲合之。乃于舒州作侍岩亭,盖以公尝倅舒,而始封又在舒也。吴孝宗对策,方诋熙宁法,既而复为《巷议》十篇,其开卷皆议新法之善,写以投公。公薄其翻复,尤不礼之。此数君者,所为枉了做小人也。

宋谢泌谏议,居官不妄荐士。或荐一人,则焚香捧表,望再拜而遣之。其所荐虽少,而无不显者。正献公既荐常秩,后差改节,尝对伯淳有悔荐之意。伯淳曰:“愿侍郎宁百受人欺,不可使好贤之心少替。”公敬纳焉。余尝谓人臣荐士与荐医同,然医误特杀一人,官误几杀万姓。今荐者不复慎,误者不复悔,至于悔而复荐,益又罕矣。此非特为国家举劾无连坐法,亦由为国之念不及古人也。

有士人赝作韩魏公书,谒蔡君谟。蔡心疑之,然士颇豪,与三千缗。因回书遣四兵送之,并致果物于魏公。士至京谒公,以其故请罪。公徐曰:“君谟手段小,恐未足以了公事。”因作书令见夏太尉,子弟有不然者,公曰:“士能为我书,又能动君谟,其才器亦不凡矣。”至关中,夏竟官之。范文正在雎阳掌学,有孙秀才者,索游上谒,文正赠钱一千。明年复谒,公又赠一千。因问何为汲汲道路,孙戚然曰:“老母无养”。公见孙词气,甚非乞客,因为补学职,以《春秋》月得三千供养。孙笃学,公甚爱之。明年领解去。后十年,闻太山下有孙明复先生,以《春秋》教授,道德高迈。朝廷召至太学,即昔日索游孙秀才也。公叹曰:“贫累大矣,倘因循索米至老,虽人才如明复者,将犹汨没而不见也。”语云缓急人之所时有也,今富贵人不知贫贱痛痒,亦是一过。况贫贱中往往有豪杰,须是大着眼,宽拄腹可也。

赵子昂《老态诗》云:“老态年来日日添,黑花飞眼雪生髯。扶衰每藉过头杖,食肉先寻剔齿签。右臂拘挛巾不裹,中肠惨凄泪常淹。移床独就南窗坐,畏冷思亲爱日檐。”箨冠徐延之云:“非身处老境,真知灼见者,不能谙此,悲夫!”洪浩熙宁中游太学,十年不归,其父作诗寄浩,曰:“太学何蕃且一归,十年甘旨误庭闱。休辞客路三干远,须念人生七十稀。腰下虽无苏子印,箧中幸有老莱衣。归时定约春前后,免使高堂赋式微。”浩得诗即归养。钱塘吴慥,洪武间官四川,其父敬夫思之,作诗云:“剑阁凌云鸟道边,路难闻说上青天。山川万里身如寄,鸿雁三秋信不传。落叶打窗风似雨,孤灯背壁夜如年。老怀一掬钟情泪,几度沾衣独泫然。”敬夫卒,而慥始以丁忧还家。嗟呼!世之宦游者多矣。衔命千里,亲老不获从,甚则倚庐陟屺,目穷心折,终不敢少露于宾客笑语及邮筒笔楮之间。而子或浮沉宦辙,垂五载十载,出而裾绝,入而室虚者,岂少哉!则前诗可念也。

宋钱明逸,久在禁林,不满意出为泰州,居常怏怏不事事,韩魏公闻之,语人曰:“己虽不足,独不思所部十万生灵耶?”我朝刘忠宣公大夏、张简肃公敷华,二公皆天顺甲申进士,选庶吉士。李文达公、彭文宪公时在内阁,欲留二公官翰林,二公力辞不就。后二公皆以政事遂为名臣。夫钱明逸以翰林为重,故见得民事轻;刘忠宣、张简肃以民事为重,故见得翰林轻。今新郎君胸中,若使具此公案,则未入馆选者,请托之心自消;而已出秘书者,怨尤之念自泯。

吐谷浑阿柴,有子二十人。疾病,命诸子各献一箭。取一箭授其弟慕利延,使折之,利延折之。又取十九箭,使折之,利延不能折。阿柴喻之曰:“汝曹知之乎?孤则易折,众所难摧。戮力同心,社稷可固。”言毕而卒。袁绍遣人招张绣,绣欲许之。贾翊于绣坐上,谓绍使曰:“归谢袁本初,兄弟不能相容,而能容天下士乎?”绍二子谭、尚俱未立,绍卒,二子治兵相攻。王修谓谭曰:“兄弟者,手足也。辟人将斗而断其右臂,曰我必胜,可乎?”二子不从,卒为操所灭。法昭禅师偈云:“同气连枝各自荣,些些言语莫伤情。一回相见一回老,能得几时为弟兄。”古人谓人伦有五,而兄弟相处之日最长。君臣遇合,朋友会萃,久速固难必也。父生子,妻配夫,其蚤者皆以二十岁为率。惟兄弟或一二年、四三年相继而生,自竹马游戏,以至骀背鹤发,其相与周旋,多至七八十年之久,恩意浃洽,猜忌不生,其乐宁有涯哉!乃有不相往来,不通耗问,遇于途则耻下车,阋于墙则思角讼。结异姓为兄弟,迎谗夫为上宾。家众操戈,野鬼瞰室。此非佛经所谓第一颠倒相者乎?”

桓玄尝诣王忱,通人未出,乘轝直进。忱对玄便鞭门子,玄怒去之,忱亦不留。时苗,字德胄,为寿春令,蒋济为治中。苗初至谒济,济素嗜酒,适会其醉不能见。苗恨,刻木为人,书曰“酒徒蒋济”,置之墙下,旦夕射之。于峤往见赵凤,凤辞以沐发。峤诟直吏,又溺于从者,直庐而去。吁!何其甚也。昔胡存齐参政折节下士,南北士大夫皆愿见之。公每患阍人不为通,是日不出,即悬一牌于门,曰:“胡存齐在家。”然则三君子之诟詈,公其见夫?

唐肃宗为太子,上使割羊臑,以馔餙刃徐啖之,上喜曰:“福禄当如是惜。”此李德裕载天宝十七事中语。乃李每食一杯羹,其费约钱三万。杂珠玉、宝具、雄黄、朱砂煎汁,过三沸即弃其滓。公之侈汰如此,何也?崖州之行,岂可专咎牛奇章来?

赵韩王宅园,谋画侔于禁省。韩王以太师归第,百日而薨。子孙皆家京师,罕居之。故园地亦以扃钥为常,岁时惟厮养、拥畚负锸者于其间而已。宋丞相陈秀公治第于润州,极为闳壮,池馆绵亘数百步。宅成,公已疾甚,惟肩舆一登西楼而已。人谓之三不得:居不得,修不得,卖不得。善乎黄山谷之言曰:“余谪处宜州半载,官司谓余不当居关城中,乃抱被出宿于城南。余所僦舍虽上,两旁风无有盖障,市声喧杂,人不堪其忧。余以谓家木农桑,使不从进士,则田中庐舍如是,又何不堪其忧耶?”

人主宫闱之中,少有偏昵,臣子不可妄有攀援,亦不可过为排击。如汉高文时,常欲易太子,张子房惟安太子则已耳,不能使帝之必去戚夫人也。袁盎惟止慎夫人不与后并坐则已耳,不能使帝之必去慎夫人也。盖内阃燕私,人臣之分,自有不敢与者。若使果能使二帝去二夫人,亦岂人臣之福乎?孔子不止鲁之女乐,管仲不去齐桓之六嬖四姬,古之圣贤,皆有深见。而少年喜事者,形之章奏,刻之书帙,至遍于辇毂市肆之间,此在布衣交友不能堪,而天子能容之乎?不曰立党,则曰离间;不曰树功,则曰挟制。吾惧国本因之而动摇也。

韩退之与凤翔邢尚书书云:“阁下之财,不可以遍施于天下。在择其人之贤愚,而厚薄等级之可也。假如贤者至,阁下乃一见之,愚者至,不得见焉,则贤者莫不至,而愚者日远矣。假如愚者至,阁下以千金与之,贤者至,亦以千金与之,则愚者莫不至,而贤者日远矣。”杜祁公衍,性好施,张环曰:“公之好施,人所能及也。其不妄施,人之所不能及也。”吁!今之施者,半及于沙门弟子止矣。余以为此不惟施之三宝,而当并施之三教;不惟施之三教,而当首施之三族。

昔诸葛孔明为相,惟城都八百桑。唐元载为相,及其败也,籍其家,胡椒八百斛。呜呼!夫人以百年之身,天假以年,不过八十、九十,姑以八十为率,计其得志不过三十四年而已,岂有三四十年之间,能食胡椒八百斛之理?亦愚矣哉。自古居相位者,何尝死于饥寒,而常死于财货,可笑也。

张子房欲辞封爵,第曰:“昔与陛下遇于留,封臣留侯足矣。”薛包与子弟分产,奴婢引其老者,曰:“与我共事久,若不能使也。”田庐取其荒颓者,曰:“吾少时所理,意所恋也。”器物取朽败者,曰:“吾素所服食,身口所安也。”夫谢赏则辞尊居卑,逊产则舍肥就瘠,犹且委曲其词,名迹俱掩,不惟使让者无名,且使受者无愧。古人至德如此。

樊伷叛吴,吴主召问潘浚。浚请五千兵往,足可擒伷。吴主曰:“卿何以轻之?”浚曰:“伷昔尝为州人设馔,比至日中,食不可得,而十余自起。此亦侏儒一节之验也。”权遣浚往,果斩之。宋时御史有阍吏,隶台中,事二十余中丞矣,善评官之优劣。每声诺时,视中丞贤则横其挺,中丞不贤则直其挺。此语传于缙绅,范讽为中丞,阍吏适报事,范视之,其挺直矣。立召问,曰:“尔挺忽直,岂睹我之失耶?”吏初讳之,苦问,乃言曰:“昨日见中丞召客,亲论庖人以造食,中丞指挥者数四。庖人去,又呼之,复叮咛教诫者又数四。大凡役人者,授以法而睹其成;苟不如法,有常刑矣。何事喋喋之繁?若使中丞宰天下之事,不止一庖人之任,皆欲如此喋喋,不亦劳而可厌乎?某心鄙之,不知其挺之直也。”范大笑惭谢。夫小事得,大事尚会错。闲时得,忙时尚会错。今馔客设食且如此,况其他乎?故于潘浚之笑樊伷,可以知将。于阍隶之笑范讽,可以知相。

蔡襄自给事中、三司使,除礼部侍郎、端明殿学士,知杭州。初英宗入为皇子,中外相庆,知大计已定矣。既而稍稍传言有异议者,指蔡襄一人。及即位,始亲政,每语及三司事,有忿然不乐之意。蔡公终以此疑惧请出。既有除命,韩琦因为上言:“蔡襄事出流言,难以必信。前世人主以疑似之嫌,害及忠良。可以为鉴。”欧阳修亦启曰:“或闻蔡襄文字,尚在禁中,陛下曾观之否?”上曰:“文字即不曾见,无则不可知其必无。”修奏曰:“若无文字,则事未可知。就使陛下曾见文字,犹须更辨真伪。往时夏竦欲陷富弼,乃先令婢子学石介书字。岁余学成,乃伪作介与弼书,谋废立事。书未及上,为言者廉知而发之。赖仁宗圣明,弼得免祸。至如臣丁母忧服阕,初还朝,有嫉忌臣者,乃为撰臣一札子,言乞沙汰内官,欲以激怒群阉。是时家家有本,中外喧传,亦赖仁宗保全,得至今日。由是而言,陛下曾见文字,犹须更辨真伪,何况止是传闻,疑似之言,何可为信?”上曰:“官家若信传闻,蔡襄岂有此命。”真庙时,有卜者上封事,言干宫禁。上怒,令捕之,系狱,坐以法。因籍其家,得朝士往还书牍。上曰:“此人狂妄,果臣僚与之过从,尽可付御史狱案劾。”王旦得之以归,明日独对曰:“臣看卜者家藏文字,皆与之算命选日草本,即无言及朝廷事。臣托往来,亦曾令推步星辰,其状尚存。”因出以奏曰:“果行,乞以臣此状同问。”上曰:“卿意如何?”旦曰:“臣不欲因此卜祝贱流,累及朝廷。”上乃解。公至政府,即时焚却,继有大臣力言乞行,欲因而挤之,上令中使再取其状,旦曰:“得旨已尽焚之。”事乃寝。余尝谓古今文字之祸,其端有三:或君子以此攻击小人,而为背城一战之举;或小人以此排陷君子,而为打尽一网之谋;或有山人游客,搅乱于小人、君子之间,而为快心报复之计。国家若遇此事,执政从中调停,而谏臣不得从旁过为穷究,则庶乎群涣而党解矣。且一切私揭冤单,歌谣谤帖,皆不必论其真伪是非,但俱付之祝融一炬,岂不为天地间洁净,了无数龌龊公案?

卷五

仁宗朝,谏官累言:“陈执中不学无术,非宰相器。陛下眷意不替者,得非执中尝于先朝乞立陛下为太子耶?先帝二子,而周王已薨,立嗣非陛下而谁?”上曰:“非为是。但执中不欺朕耳。”嘉祐中,文潞公、富郑公为相,刘公沆、王公尧臣为参政,议立皇嗣,事秘不传。永丰中,三公已薨,独潞公留守西京。召赴阙,恩礼隆厚。及还,上作诗送行,有“报在不言功”之句。乃知丙吉而后,如潞公者,非特谨厚得体,可格九重,亦恐谗间小人如阴螫执中者,借以为口实耳。

杜舍人弱冠成名,制策登科,名振京邑。常与同辈城南游览,至一寺,禅僧拥褐独坐,与之语,玄言妙旨,咸出意表。问杜姓字,又问修何业,傍人以累捷夸之,顾而笑曰:“皆不知也。”杜叹讶,因题诗曰:“家在城南杜曲傍,两枝仙桂一时芳。禅师都未知名姓,始觉空门意味长。”郑礼臣初入内庭,矜夸不已,同席诸人皆不能对,甚减欢笑。有妓下筹指礼臣曰:“学士言语,毋乃得色。然学士一时清贵,亦在人耳。至如李隙、刘承雍亦常为之,又岂能增其声价耶?”诸人跃起,喜不自胜。礼臣因引满自饮,更不复言。韩退之三子,绾、衮皆擢第,衮为状元。退之名若山斗,而不闻世有状元衮者,史亦缺之。以此知科名难恃也,而况不足以惊黄面头陀、红颜女子乎?

绍兴二年,虏寇谢达陷惠州,民居官舍焚荡无遗,独留东坡白鹤故居,并率其徒葺治六如亭,烹羊致奠而去。次年海寇黎盛犯潮州,悉毁城堞,且纵火至吴子野近居。盛登开元寺塔见之,问左右曰:“是非苏内翰藏图书处否?”麾兵救之。吴氏岁寒堂民屋附近者,赖以不毁甚众。王荣老尝官于观州龙官,渡观江,七日风作不得济。父老曰:“公舟中必有奇异,此江神极灵,当献之得济。”荣老顾无有,止有黄麈尾以献之,风如故。又以端石砚献之,风愈作。又以宣包、虎帐献之,皆不验。夜卧念曰:有鲁直草书扇头子,题韦应物诗曰:“为怜幽草涧边行,上有黄鹂绕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公取视,恍惚之势,曰:“我犹不识,鬼宁识之乎?”持以献之。香火未收,天水相照,如两镜对展,南风徐来,帆一饷而济。夫文人翰墨,即盗贼、鬼神且不能忘情如此,后世嫉贤如仇,讳文若祟,岂别具一肺肠耶?

邵伯温少时,读《文中子》,至“使诸葛武侯无死,礼乐其有兴乎?”因著论,以谓武侯霸者之佐,恐于礼乐未能兴也。康节先生见之,怒曰:“汝如武侯,犹不可妄论,况万万相远乎?以武侯之贤,安知不能兴礼乐也?”伯温自此于先达不敢妄论。刘壮舆尝摘欧阳公《五代史》之讹误为纠缪,以示东坡,东坡曰:“往岁欧阳公著此书初成,王荆公谓余曰:'欧阳公修《五代史》,而不修《三国志》非也,子盍为之?’余固辞不敢当。夫为史者,网罗数十百年之事,以成一书,其间岂能无小得失?余所以不敢当荆公之托者,正畏如公之徒掇拾其后耳。”余闻之师云:“未读尽天下书,不可轻议古人。”然余谓真能读尽天下书者,益知古人不可轻议。后生哓哓,只为不遇苏邵两先生垆埵,然究竟坐胸中书少耳。

白乐天一帖云:“庐山自陶谢洎十八贤已还,儒风绵绵,相续不绝。贞元初,有符载、杨衡辈隐焉,亦出为文人。今其读书属文,结草庐于岩谷间者,犹一二十人。即其中秀出者,有彭城人刘轲。轲开卷慕孟轲为人,秉笔慕扬雄、司马迁为文,故著《翼孟》三卷、《豢龙子》十卷,杂文百余篇。而圣人之旨,作者之风,虽未臻极,往往而得。予佐浔阳三年,轲每著文,辄来示予,知轲志不息,异日必能跨符杨而攀陶谢。轲一旦尽赍所著书及所为文,访予告行,欲举进士。予方沦落江海,不足以发轲事业,又羸病无心力,不能遍致书于台省故人,因援纸引笔,写胸中事授轲。且曰:'子到长安,持此札为予谒集贤庾三十二补阙、翰林杜十四拾遗、金部元八员外、监察牛二侍御、秘省萧正字、蓝田杨主簿兄弟。彼七八君子,皆予文友。以予愚直,尝信其言,苟于今不我欺,则子之道庶几光明矣。又欲使平生故人,知我形体已悴,志气已惫,独好善喜才之心未死。去矣去矣,特此代书。三月三日乐天白。’蒋侍郎家有杨文公与王魏公一帖,用半幅纸,有折痕。其略云:“昨夜有进士蒋堂,携所作文来,极可喜,不敢不布闻,谨封拜呈。”苏子瞻曰:“夜得一士,旦而告人,察其情若喜而不寐者。”世言文公为魏公客,公经国大谋,人所不知者,独文公得与。观此帖,不特见文公好贤乐士之意,且得一士,必亟告之,其补于公者亦多矣。吁!王公不下士久矣,有耳不闻,有睛不转,有口不嘘,有手不援,此讵可令香山、眉山两长者见也。

中黄先生云:“明不触物。”此言极有味。若洞然烛他人之恶,不随他转而已。此外,不宜发明太尽,恶讦为直是也。但当生大慈怜悯心,方便譬喻,引之归于正道。不可则止,毋自辱焉。若忿嫉于顽,极口攻之,则是与之修怨,何取其为明哉!玉真先生云:“大凡人自己本来福积不厚,肆口又无忌惮,愈见薄福。”要见薄福证验,若平生数奇多忤,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也。故谮人翩翩,啬夫喋喋,非有冥祸,则有奇穷。而吕公著约识精言,孙奭议论有根底,韩琦明足以照人之奸,未尝形诸词色。真大人相也。

吴文肃公子璟,素以坚挺有气节,韩魏公亦称之。及幕府有阙,门下有以璟为贤者,公曰:“此人气虽壮,然包蓄不深,发必暴,且不中节,当以此败。”置而不言。不逾年璟败,皆如其言。杜正献公,有门生为县令者,公戒之曰:“子之材器,一县令不足施,然切当韬晦,无露圭角。不然,无益于事,徒取祸耳。”门生曰:“公平生以直亮忠信,取重天下,今反诲某以此,何也?”公曰:“衍历任多,历年久,上为帝王所知,次为朝野所信,故得以伸其志。今子为县令,卷舒休戚,系之长吏。长吏之贤者固不易得,若不见知,子乌得以伸其志,徒取祸耳。予非欲子毁方瓦合,盖欲求和于中也。”余谓子弟曰:“此言味做涉世语,便是老乡愿;味做用世语,便是古大臣。”

胡忠简贬谪,李弥远赠以十事,其最警策者曰:“名节之士,犹未及道,宜更进步。”又曰:“子厚居柳筑愚溪,东坡居惠筑鹤观,若将终身焉。”又曰:“有天命,有君命,不择地而安。”夫万里投荒,孤身御瘴,人生至此,那复可堪。今圣朝宽大,被谪命则讨差而归,闻除书则投袂而出,此亦士大夫不幸中之幸也。然古人则反有以此锻炼一生者。黄鲁直《答刘文学诗》云:“人鲊瓮中危万死,鬼门关外更千岑。问君底事向前去,要试平生铁石心。”王定国岭外归,出歌者劝东坡酒。歌儿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媚丽,家世住京师。定国南迁归,坡问柔:“广南风土应是不好。”柔对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夫山谷天生铁汉,若柔奴儿女子,乃能如是,使羁人迁客闻其言,真可谓炎海变清凉也。

白居易云:“古人云,名者公器,不可以多取。仆以向者窃时之名已多,又欲窃时之富贵,为造物者肯兼与之乎?”陈抟尝戒种放曰:“子他日遭逢明主,名动天阙。名者,古今美器,造物所惜。名之将成,有物败之。”放晚节果以侈饰,遂丧令闻。甚矣!名之可畏也,名盛则责望备,实不副则訾咎深。甚且无疾而早衰,非罪而得谤,角摧齿缺,骨竭翠销,熟非名为的而招之射哉!故啖名不如逃名,逃名不如无名。

汉马武为苏茂、周建所败,奔过王霸营,大呼求救。霸乃闭营坚壁,军吏皆争之,霸曰:“茂兵精锐,其众又多,吾吏士心恐,而马将军与吾相恃,两军不一,此败道也。今闭营固守,示不相援,贼必乘势轻进,马将军无救,其战自倍。如此,茂众疲劳,吾乘其敝,乃可克也。”已而果然。鞠咏受知于王化基,及王公知杭州,咏擢第,知仁和县,公属吏也。将之官,先以书及所作诗寄王公,以谢平昔奖进,今复为吏,得以文字相乐之意。王公不答。及至任,略不加礼,课其职事甚急,鞠大失望。于是不复冀其相知,而专修吏干矣。其后王公人为参知政事,首以咏荐,人或问其故,答曰:“鞠咏之才,不患不奋,所忧者气俊而骄。我故抑之,以成其德耳。”嗟乎!此二事,为人最彻,知己最深。悠悠道路,其谁解者?

李德裕平泉山居,戒子孙云:“吾百年之后,为权势所夺,则以先人所命,泣而告之:此吾志也。”后经世变,余胤竟不能守,花卉芜绝,怪石名品,俱为洛城有力取去。记所云者,只足贻达人笑。范文正公在杭州时,子弟以公有退志,乘间请治第洛阳,树园圃以为逸老地。公曰:“人苟有道义之乐,形骸可外,况吾屋也。吾今年逾六十,来日无几,乃谋治第树圃,顾何时而居乎?吾之所患,在位高而难退,不患退而无居也。居固易得,西都士大夫园林相望,为主人者莫得常游,而谁独障吾游者,岂有诸已而后为乐耶?”张叔夏过钱塘西湖庆乐园,赋《高阳台》,词序云:“庆乐园,韩平原之南园也。戊寅岁过之,但有碑石在荆棘中耳。”词云:“古木迷鸦,虚堂起燕,欢游转眼惊心。南圃东窗,酸风扫尽芳尘,鬓貂飞入平原草。最可怜,浑是秋阴,夜沉沉,不信归魂,不到花深。吹箫踏叶幽寻去,任船依断石,袖裹寒云。老桂悬香,珊瑚碎击无声,故园已是愁如许。抚残碑,又却伤今,更关情。秋水人家,斜照西林。”嘻!读叔夏词,要知有园者,仍未尝有园。读文正语,要知无园者,仍未尝无园。如李卫公平泉痴泪,正不必如霰矣。故王珣舍虎丘为院,王维舍辋川为守寺,真可谓具身后眼者。

胡端敏云:“信而未孚者,多言也。正而未谅者,多戏也。”余检点多戏之病,又往往从多言中来。此不惟不见谅于君子,而甚且有重得罪于小人者。刘攽、刘恕同在馆中,刘攽一日问恕曰:“前日闻君猛雨中往州西,何耶?”恕曰:“我访丁君。闲冷,无人过从,我冒雨往见也。”攽曰:“丁方判刑部,子得非有所请求耶?”恕勃然大怒,至于诟骂。攽曰:“我偶与子戏耳,何忿之深也?”然终不解,同列亦惘然莫测。异时方知,是日恕实有请求于丁,攽初不知,误中其讳耳。元祐中,黄鲁直先生与赵挺之俱在馆阁,先生意常轻之。赵尝曰:“乡中最重润笔,每一志文成,则太平车中载以赠之。”先生曰:“想俱是萝卜与瓜齑尔。”赵衔之切骨。其后挤排不遗余力,卒致宜州之贬。夫士大夫在庙堂之上,言模行楷,岂宜以媟语抵罅人,如刘攽、黄鲁直可鉴也。卫武公之诗曰:“善戏谑兮,不为虐兮。”余谓即善谑二字,亦可抹杀去。东坡好戏谑,语言或稍过,范祖禹必戒之。东坡每与人戏,必祝曰:“勿令范十三知。”然则未能抹去戏谑者,得一二畏友束之,足矣。

唐穆宗时,崔发殴曳中人,因系狱,不以郊赦原。台谏李勃、张仲、方伦申救,皆不听。李逢吉从容言曰:“崔发殴曳中人,诚大不恭。然其母年八十,因发下狱,积忧成疾,陛下方以孝治天下,所宜矜。”上愍然曰:“比谏官但言发冤,未尝言不恭,亦不言其有老母,如卿所言,朕何为不赦之。”即释其罪。东坡下御史狱,张安道上书救之,令其子恕至登闻鼓院投进,恕徘徊不敢投。久之,东坡出狱,见其副本,吐舌色动。人询其故,不答。其后子由见之,云:“宜吾兄之吐舌也。此事正得张恕力。”或问之,子由曰:“独不见郑昌之救盖宽饶乎?其疏云:'上无许史之属,下无金张之托。’正是激宣帝之怒尔。宽饶以犯许史辈有此祸,乃再讦之,是益怒也。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与朝廷争胜耳。安道之疏,乃云:'其实天下之奇材也。’独不激人主怒乎?”刘器之尝云:“是时救东坡者,宜但言本朝未尝杀士大夫。今乃方开端,则是杀士大夫自陛下始。而后世子孙因而杀贤士大夫,必援陛下以为例。神宗好名畏义,疑可止之。”余曰:“此谓止骂所以助骂,助骂所以止骂。凡家庭乡党皆然,不独谏法也。”

宣子赵盾举韩厥,其仆乘车于行,厥执而戮之。宣子谓诸大夫曰:“二三子贺我矣。吾举厥也忠,吾乃今知免于罪矣。”晋崔洪为左丞,荐危诜以自代,后诜劾奏洪曰:“惟官自视,各明至公。”洪闻其言而重之。呜呼!此宣子、崔洪之所以旷绝一世也。虽然,门生之于举主,大过则绝之,小过则掩之可也。挽逢蒙之弓,射含沙之矢,安乎,不安乎?东汉郑弘,字巨君。为太尉时,举主第五伦为司空,班次在下。每正朔朝见,弘曲躬自卑,帝问其故,遂听置云母屏风,分隔其间。由此以为故事。萧遘与王铎并居相位,帝尝召宰相,铎年高,升阶足跌,踣勾陈中,遘旁掖起。帝目之,喜曰:“辅弼之臣和,予之幸也。”谓遘曰:“适见卿扶王铎,予喜卿善事长矣。”遘对曰:“臣扶王铎,不独事长。臣应举时,铎为主司,臣亦中选门生也。”上笑曰:“王铎选进士,朕选宰相,于卿无负矣。”遘谢而退。夫古人之待举主如此。柳子厚云:“凡号门生而不知恩之所自者,非人也。”白乐天云:“商山老皓虽休去,终是留侯门下人。”世道之薄久矣,士大夫当日诵此言。

刘器之谪潞州时,小人有为部使者,郡中事无巨细皆详考,竟不得其纤毫。至过往驿券,亦无法外者。部使者亦叹服之。东坡告王定国,薄俗好检点人,小疵不可不留意。东坡曾伤于虎,老更事变,遂能为人言之。从来士夫以小疵累大德者多矣,若使日慎一日,岂怕有人来点检耶?

唐德宗时,张涉以儒学入侍,薛邕以文雅登朝,继以赃败。而帝心始疑,不复倚仗文臣。周世宗违众破北汉,自是政无大小皆亲决。夫用人听言,自古帝王之治天下,惟此二着。不信人,则颠倒在手,而忠佞不分。不信言,则裁夺任心,而利害莫决。此天下之大害也。然此当责之君乎,臣乎?品格不重,朝廷安得而不轻?议论不确,圣明安得而不厌?

卷六

朝廷之辱,莫大于大臣交诟,而其故有三:一则为名位不相下而起者。刘文静自以才略功勋,在裴寂之右,而位居其下,意甚不平。酒酣怨望,拔刀击柱,曰:“会当斩裴首。”是也。一则为议论不相入而起者。郑略、卢携同在中书,因议政喧竞,扑碎砚。王绎叹曰:“不意中书有瓦解之事。”是也。一则为奸人挑之,以速其斗而起者。唐李绅为御史中丞,宰相李逢吉忌其刚,而韩愈劲直,乃以愈为京兆尹兼大夫,免台参以激绅。绅、愈果不相下,诋讦纷然,于是两罢之。是也。独韩魏公与范希文、韩彦国同在西府,上前争事,下殿不失和气。当时三人正如推车子,盖其心主于车可行而已,岂为己哉!

王旦从东封车驾回,过陕,魏野寄以诗云:“圣朝宰相十年出,公在中书十二秋。西祀东封俱已了,好来相伴赤松游。”旦袖此诗求退,就得谢。寇准自永兴被召,野亦以诗送之,云:“好去上天辞富贵,却来平地作神仙。”公得诗不悦。后二年贬通州,每题前诗于窗,朝夕吟哦之。说者谓寇莱公之南迁,不如王文正之旱退。然公题驿亭诗,未必不晚悟于魏处士者,其诗云:“沙堤筑处迎丞相,驿使催时送逐臣。到了输他林下客,无荣无辱自由身。”夫荣辱犹自小事,若夫一朝绾印,千里舆棺,此又更输牖下老人一着也。

东谷云:“造化之于人,不靳于功名富贵,而独靳于闲。天地之间,几发轮转,无一息停焉。天地且不得闲,而闲岂人之所易哉!高爵厚禄,清资显秩,不知其机,其问乐恬退者甚鲜。日惟买田营第,不获一见而先身殒者有矣。又有筑舍返耕,高洁自许。一入私室,作摇尾乞怜之言。于干时求进之牍,襄箧锁钥,惴惴于手。收支簿书,介介于怀。一日十二时,无一隙得暇。所谓好山好水,清风明月,何尝见此风景,何尝识此旨趣。劳劳扰扰,死而后已。若夫富家翁,守钱虏,又不足道也。中峰禅师云:“人世间则忠于君,孝于亲,以尽其义,不可不忙。出世间则亲师择友,朝参暮扣,以尽其道,又不可不忙。惟孜孜以安闲不扰为务,而不肯斯须就劳者。故圣人斥之为无惭人。”夫此二语,皆非定论。但当极忙时,宜省东谷之言,以涤俗情。当极闲时,又宜省中峰之言,以翦惰习。

大尉韦隽为领军于忠所害,叹曰:“吾一生为善,未蒙善报。常不为恶,今为恶终。”又宋詹事刘湛以义康党被收,谓弟素曰:“相劝为恶,恶不可为。相劝为善,正见今日。”此即范滂临刑时语其子之言也。惟陆务观云:“为善自是士人常事,今乃邀身后福报,若市道,吾实耻之。”吁!二子闻此言,可以瞑目矣。

王太尉问眉子云:“汝叔澄名士,何以不相推重?”眉子曰:“何有名士终日妄语?”黄廷坚鲁直作艳语,人争传之,秀铁面呵之曰:“翰墨之妙,甘施于此乎?”鲁直笑曰:“又当置我于马腹中耶?”秀曰:“汝以艳语动天下人淫心,不止马腹。正恐生泥犁中耳。”夫吾党戒口头妄语易,戒笔头艳语难。直至两处皆刊削得去,方是打成一片的三针人也。

宋万归宋,宋公靳之,曰:“始吾爱子,今子鲁囚也,吾不爱子矣。”万病之,遂杀宋公。晋孝武帝耽于酒色,张贵人有宠,年及三十,帝戏之曰:“汝以年当废矣,吾已属诸姝少矣。”贵人潜怒,帝醉卧,贵人遂令其婢蒙之以被,暴崩。呜呼!幸臣如万,女宠如张,而其君以一言取杀身之祸,人情可恃乎哉!

申屠嘉以蹶张武夫为相,能辱邓通。张禹以经学儒者为帝师,而谄奉董贤。留梦炎以状元宰相降元,丁好礼以小吏致公卿死节。人品无定分至此,而甚则有父子之间,迥然相绝者。唐来文济父护儿,本隋骁将,而济以学行称,知政事。时虞世南子昶无才术,历将作少匠,许敬宗曰:“护儿儿作相,世南男作匠,文武岂有种耶?”然如敬宗奸邪,而其孙许远以忠节著,则忠邪又岂有种耶?顾子孙何如耳。

王右军谏殷浩北伐书,事理通畅,深中当时之弊。劝其辑和朝廷,又见明识远略。赵子昂论至元钞法,与脱彻里论桑哥罪恶,亦深中事宜。宋杞尝曰:“世独以善书称之,何待羲之之浅也。”杨载称子昂曰:“知其书画者,未知其文章。知其文章者,未知其经济。”然则孰谓翰墨人了不晓事耶?

宋仁宗性宽容,言者务讦以为名,或诬人阴私。范文忠公独引大体,略细故。时陈执中为相,公尝论其无学术,非宰相器。及执中嬖妾笞杀婢,御史劾奏,欲逐去之。公言:“今阴阳不和,财匮民困,盗贼滋炽,狱犴充斥,执中当任其咎。闺门之私,非所以责宰相。”识者韪之。赵叔平与欧阳公同在馆,赵重厚寡言,公意轻之。公知制诰日,韩范在中书,以赵为不文,除天章阁待制,赵不以屑意。会公甥女淫乱事觉,语连公,时疾归。韩范者皆欲文致公罪,云与甥乱。上怒,狱急,群臣无敢言,赵乃上言:“修以文章为近臣,不可以闺房暧昧之事轻加污蔑。臣与修踪迹素疏,修之待臣亦薄,所惜者朝廷大体耳。”傅献简公言:“以帷箔之罪加于人,最为暗昧。万一非辜,则令终身受其恶名。至使君臣父子之间,难施面目,言之得无忍乎?”余尝谓人有好谈闺门者,吾曹当引而避之。况摭无影之事,形于奏牍之间,媟亵至尊,点辱士类,此小辈恬刃,只自伤耳。一刻三洗耳,一日三易肠,惟恐不及,况可褰裳而蹈之哉!

欧阳文公玄,归于乡省墓。交谒公,应接纷纷。一日令勒马入隘巷,问某人家,访之,乃治履者所居。左右惊问,公以其人亦尝谒见,故答其意耳。江西甘矮梅先生,通五经,四方从学者甚众。一日其徒有行台御史者,谒先生于家,先生款语久之。求退,先生曰:“能少留蔬食否?”及设馔,唯葱汤、麦饭而已。先生曰:“御史岂啖此者?第老夫易办耳。”口占一诗畀之,云:“葱汤麦饭丹田暖,麦饭葱汤也可怜。试向城楼高处望,人家几处未炊烟。”先生之意深矣。前辈重风谊而忘贵贱如此。吁!今亡已夫。

牛僧孺与李德裕交恶,李氏客不敢言及牛丞相门户。柳仲郢先为牛公所辟,后李卫公奏为京兆,仲郢谢曰:“不期太尉恩奖及此,仰报盛德,敢不如奇章公门馆。”卫公深叹其无苟同。杨绾以清俭在位。天下之士多以敝衣为俭,以求合于绾。惟武元衡素好鲜美,不改所为,绾甚重之。夫大丈夫不将不迎,不诡不随,每事自断于心足矣。若依阿附会,以取怜于世者,非妇人,则佞客也。徐节孝尝问崔子方何如人,江端礼曰:“与人不苟合,议论亦如此。”节孝曰:“不必论其他,只不苟合三字,可知其所守之正。”

章子厚尝延太学生在门下,适至书室,见其讲易,略问其说,其人纵以性命荒忽之言为对。子厚大怒,曰:“何敢对吾乱道!”亟取杖,命左右擒,欲击足。其人哀鸣,乃得释。魏昭者,陈国童子也,师事郭泰。泰命作粥,呵曰:“高明为长者作粥,使沙不可食。”掷杯于地。昭复进之,泰复呵之。如是者三,泰喜曰:“吾乃知子之心矣。”余观佛氏所呵者,人我山,骄幔幢。故王生结韈,黄石进履,古之至人皆有深意。如郭林宗陶铸少年,正所谓以嗔作佛事。若章丞相,便是风堕罗刹鬼国耳。

蔡京专政日久,子攸权势既与父相轧,浮薄者复问焉。由是父子各立门户,遂为仇敌。攸别居赐第,一日诣京,甫入,起握父手,为切脉状,曰:“大人脉势舒缓,体中得无有不适乎?”京曰:“无之。”攸即辞去。客窃窥见以问京,京曰:“君固不解此耶?此儿欲以为吾疾而罢我耳。”越数日,果以太师鲁国公致仕。长州之相城一丐儿,每诣沈孟渊所请丐,凡所得多不食,沈异之,令人嗣其所往。至野岸,一舟虽陋,颇洁,有老妪处其中。丐出物另陈母前,倾酒跪奉,伺母持杯方起,跳舞唱山歌嬉戏以娱母。常日如之。母死,丐不复见。夫攸亦人子也,丐亦人子也,与其为攸也父,孰若为丐也母。呜呼!然则人子何常之有?

以功名为心,贪军旅之寄,此自将帅习气,虽古来贤卿大夫有未能知止自敛者也。廉颇既老,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以示可用,致困郭开之口,终不得召。汉武帝大击匈奴,李广数自请行,上以为老不许,良久乃许之,卒有东道失军之罪。宣帝时先零羌反,赵充国年七十余,上老之。使丙吉问:“谁可将?”曰:“亡逾于老臣者。”即驰至金城,图上方略。虽全师制胜,而祸及其子邛。光武时五溪蛮夷畔,马援请行,帝愍其老,未许。援自请曰:“臣尚能被甲上马。”帝令试之,援据鞍顾盼以示可用。帝曰:“矍铄哉!是翁也。”遂用为将,果有壶头之厄。李靖为相,以足疾就第。会吐谷浑寇边,即往见房乔曰:“吾虽老,尚可一行。”既平其国,而有高甑生诬罔之事,几乎不免。太宗将伐辽,召入谓曰:“高丽未复,公亦有意乎?”对曰:“今疾虽衰,陛下诚不弃,病且瘳矣。”帝悯其老不许。郭子仪年八十余,犹为关内副元帅,朔方、河中节度,不求退身,竟为德宗册罢。此诸公皆人杰也,犹不免此,况其下者乎?

欧公与尹师鲁、苏子美俱出杜祁公之门,欧公虽贵,犹不替门生之礼,和祁公诗云:“公斋每偷暇,师席屡攻坚。善诲常无倦,余谈亦可编。”又云:“昔日青衫遇知己,今来白首再升堂。”盖未尝一日忘祁公也。张芸叟有荆公哀词,有“恸哭一声惟有涕,故时宾客合何如。”又云:“今日江湖从学者,人人讳道是门生。”盖当时已病人情之薄如此,若今则弁髦蒙师,弯弓座主,吾不知欧阳、芸叟见之,当何如叹息也。

诗文小技耳,然深沉则力劲,综博则泽鲜。由浅而达,由达而老,由老而化,而绚烂生焉。以此行世,即百赏誉,未必得我之骨髓;百弹射,未必损我之皮肤。若素无包畜深往之致,而挥毫对客,行卷贽人,且甚有裒刻以希遇者,此欲迫得名耳,而反为有识拾作笑端,不可不慎。郑光业兄弟每柄文,有一巨皮箱,凡同人投献词句,有可嗤者,即投其中,号曰苦海,用资谐戏。每有宴集,即命二仆舁苦海于前,共阅一编,靡不极欢而罢。韩熙载性好谑浪,有投贽大荒恶者,熙载使妓炷艾熏之。俟来即归之,出乃嗅之,曰:“子之卷轴,何多艾气?”闻者大笑。如此事,余尝自爱,亦往往以此爱人,曰:“何不文明以止,何不白贲无咎。”而少年辈鲜有省余语者,苦海波烂,艾丸熏焰,何时是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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