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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文新:序毛本《三国演义》(历史考证版)


陈寿《三国志》及裴松之为《三国志》所作的注是长篇小说《三国演义》的主要蓝本。

《陈寿 裴松之评传》

陈寿(233—297),字承祚,巴西安汉(今四川南充北)人。少好学,师事同郡史学家谯周。仕蜀为东观秘书郎、散骑黄门侍郎。当时宦官黄皓专权,陈寿不愿阿附,因而累遭谴黜。入晋为著作郎,领巴西郡中正,官至治书侍御史,后因丁母忧去职。著作除《三国志》外,另有《古国志》、《益都耆旧传》、《官司论》、《释讳》、《广国论》等。曾编定《蜀相诸葛亮集》。其生平事迹见《晋书》本传。陈寿去世后约一百三十余年,南朝刘宋文帝命裴松之为《三国志》作注。

裴松之(372-451)字世期,河东闻喜(今山西闻喜县)人。晋时曾任殿中将军,州主簿。入宋,历任太子洗马、永嘉太守、国子博士。原有集,已佚。《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存其文七篇。生平事迹见《宋书》卷六四、《南史》卷三三。《三国志》注于元嘉六年(429)奏上。

一般人注释古书,大都以训诂为主,而裴注则聚焦于事实的增补和考订。裴松之所征引的古籍,多达二百一十余种,若除去文字诠释及评论的部分,则为一百五十余种。其中十分之九已经亡佚,赖裴注得以见其崖略。且裴注引书,往往首尾完整,不加割截,参考价值尤大。读《三国志》,不能不读裴注。

《三国志演义古版丛刊五种》

《三国演义》与《三国志》及注的血缘关系,从书名即可见一斑。所谓“演义”,就是解释、阐述,大体相当于《左传》的“传”。《左传》全称《春秋左氏传》,又名《左氏春秋》,相传是春秋末年鲁国的史官左丘明编写的,目的是要传(zhuàn阐释、解释)孔子所修的史书《春秋》,因此称为《春秋左氏传》。

而元明之际的罗贯中用小说演述三国历史,也是以解释、阐述陈寿《三国志》为标榜的,故明高儒《百川书志》特别指出:“《三国志通俗演义》二百四十卷。晋平阳侯陈寿史传,明罗本贯中编次。据正史,采小说,证文辞,通好尚,非俗非虚,易观易入,非史氏苍古之文,去瞽传诙谐之气,陈叙百年,赅括万事。”

强调《三国志通俗演义》的作用是使《三国志》易于为文化程度不高的普通读者所理解,“是一部绝好的通俗历史”(胡适《三国志演义》序)。可以说,没有《三国志》及注,就没有妇孺皆知的《三国演义》。

毛本《三国演义》是《三国演义》最为通行的版本。一般认为,现存最早刊本即嘉靖元年(1522)本《三国志通俗演义》最接近于罗贯中原本;清初毛宗岗评本《三国演义》(简称毛本)是由嘉靖元年本派生的一个版本系统,主要是在《三国志通俗演义》的基础上辨证史实、增删文字、更换论赞,并将回目改为对偶;在《三国演义》的众多版本中,嘉靖元年本和毛本是真正值得重视的版本,而毛本尤为通行。

清抄绘图描金银《三国志演义》

事实上,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各种小说史、文学史所论述的《三国演义》基本上是就毛本而言,只在需要时附带提及嘉靖本。崇文书局以毛本《三国演义》为底本,就《三国演义》的各种情节展开历史考证,而在考证中又以《三国志》及注为主要史料依据,是明智的,也是恰当的。

崇文书局的这个历史考证版,有助于读者完整准确地把握三国时期的历史进程。例如,三国鼎立,魏强而蜀、吴弱,如何构成动态的平衡关系,孙权与刘备结盟是其关键之一,也是三国时期最受关注的事件。读《三国志》及注,对其前因后果,可以获得相当深刻的理解。

据《吴书·鲁肃传》记载,有一次,曹操正在写信,听说孙权把荆州资助刘备,手中的笔不觉落地。这件事很耐人寻味。当时荆州已不属曹操所有了,不过是孙家的地盘让给刘家,与曹操有什么相干呢?

曹操之所以惊恐到如此地步,只是因为担心孙权出让荆州后,孙、刘两股强大力量结为同盟,难以对付。

李可染书曹操诗

曹操的忧虑使我们想起了诸葛亮。刘备三顾茅庐,诸葛亮终于出山。他的隆中决策的重心之一便是刘备与孙权联合,协力拒曹。其设想是:如果能够灭掉魏国,诛杀曹操,那么天下的前途是难以预料的(真实的意思是,灭魏后,接下来必然是孙、刘决战,那时鹿死谁手,还很难说);即使不能灭掉魏国、诛杀曹操,孙、刘结盟,也可免于被曹魏各个击破。

诸葛亮热衷于联孙抗曹,曹操也害怕孙、刘联合,而鲁肃借荆州给刘备,亦意在联刘抗曹,可见英雄所见略同。吕蒙的见识达不到这一步,这才袭取荆州,导致了孙、刘联盟的破裂和蜀汉的衰落;同样,刘备的见识达不到这一步,这才因为失去荆州的缘故,大举攻吴,以致兵败呕血而死。

蜀的衰落为后来司马氏灭蜀创造了条件;蜀灭后,东吴独木难支,苟延残喘,等着晋来收拾,这都是必然的事情。

凡此种种,均为曹操、诸葛亮、鲁肃有远见的验证。而对这些历史事实的精彩记述,体现了《三国志》卓越的历史品格。

《三国演义》(历史考证版),石麟考释,崇文书局2022年3月版。

崇文书局的这个历史考证版,有助于读者在“历史的三国”和“演义的三国”之间建立联系。三国是一个人材辈出的时代,而《三国志》及注又对相关事实做了生动展现,尤其是裴松之的注,它的许多片断已臻于“绘声绘色”的境界,因而,虽然《三国志》是一部历史著作,但读《三国志》及注,却不时感受到一种浓郁的小说趣味。《三国志》第一卷即“武帝纪”,也就是曹操的本纪。关于青少年时代的曹操,本纪说:

太祖少机警,有权数,而任侠放荡,不治行业,故世人未之奇也;惟梁国桥玄、南阳何顒异焉。玄谓太祖曰:“天下将乱,非命世之才不能济也,能安之者,其在君乎!”年二十,举孝廉为郎,除洛阳北部尉,迁顿丘令,征拜议郎。

中华书局版《三国志》

裴松之注与此相关的共八条,其中两条说:

《曹瞒传》云:太祖少好飞鹰走狗,游荡无度,其叔父数言之于嵩。太祖患之,后逢叔父于路,乃阳败面㖞口,叔父怪而问其故,太祖曰:“卒中恶风。”叔父以告嵩。嵩惊愕,呼太祖,太祖口貌如故。嵩问曰:“叔父言汝中风,已差乎?”太祖曰:“初不中风,但失爱于叔父,故见罔耳。”嵩乃疑焉。自后叔有所告,嵩终不复信,太祖于是益得肆意矣。

孙盛《异同杂语》云:太祖尝私入中常侍张让室,让觉之;乃舞手戟于庭,逾垣而出。才武绝人,莫之能害。博览群书,特好兵法,抄集诸家兵法,名曰《接要》,又注《孙武》十三篇,皆传于世。尝问许子将:“我何如人?”子将不答。固问之,子将曰:“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太祖大笑。

《曹瞒传》是吴人的作品,虚构意味很浓。它表现曹操的狡狯,真能做到形神俱活。孙盛《异同杂语》所写尤其耐人寻味。“才武绝人”,这样的定位尚在读者意料之中,被人评价为“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而能“大笑”,这才出人意外,足以显示曹操的奸雄本色。

所谓“乱世之奸雄”,即“非常之人,超世之杰”;他不讳言自己的“奸”,唯“奸”能“雄”,他甚至为此而感到得意。这样一个曹操,留给读者的印象是极为鲜明的。

《三国志集解》

所有这些情节,后来都进入了《三国演义》,这一事实表明,从历史到演义,两者之间的鸿沟并不像许多人想象的那么巨大。

崇文书局的这个历史考证版,也有助于读者在对照中把握《三国演义》与历史著述的差异。《三国演义》除了大量依据历史文献外,也包含了丰富多彩的来自民间说书的内容。

以赤壁之战为例,《三国演义》虽然并未抹杀周瑜作为前线指挥官的历史事实,但其中那些让读者陶然如醉的故事,如舌战群儒、蒋干中计、草船借箭、祭东风、义释曹操等,却都得益于民间艺术家的虚构。《三国演义》中一些讲故事的方式,例如悬念,也是民间艺术家的创造,而不是仰仗历史著作。

《三国演义》写曹操、郭嘉、荀彧、贾诩、陆逊、周瑜诸人用计,大都明说,事先交待清楚;由于读者对事件的过程自始至终了如指掌,便不再感到神秘、神奇、不可测度。

《三国志演义古版丛刊续辑》

但写诸葛亮用计,则往往采用悬念的手段。其方式有二:一是锦囊妙计,二是用“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来代替作战方案的交代,目的都是将读者蒙在鼓里,使他们对于事件的变化产生应接不暇的惊奇感,从而对诸葛亮的“神机妙算”产生格外深刻的印象。这些精彩之处,有了历史考证的提示,读者便会体会得更为深切。

崇文书局的这个历史考证版,确有出版价值。

2021年6月22日于武汉大学

《三国历史文献丛刊》 


作者简介


陈文新,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首席专家,教育部重点教材《中国古代文学史》首席专家。现为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委员会主席、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主任。主编有十八卷本《中国文学编年史》等。著有《明代诗学》《明代文学与科举文化生态》《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中国文化中的小说传统》等。曾获中国出版政府奖、教育部高等学校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人文社会科学)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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