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教育榜样教师：马玲
“你们知道吗？当真正的苦难来到，人性就会觉醒。最基本的人类经验就是慈悲。”（坎贝尔）
——佛曰慈悲，儒曰恕爱，毋分语言高下，但看你是否用生命印证自己所信所言（人言即为信）。菩萨低眉，金刚怒目，低眉是慈悲，怒目也是慈悲——针灸施身，乃为治愈。
黑体字部分是干国祥老师今天上午对以往他发的一则读书微博的对话，也是对“慈悲”的更宽广文化和更具体层面的说明。
而这段话却一下子让我豁然开朗，从昨天下午至今一直纠结在心里的一种情绪也忽然间理顺了。
还得从我们班那几个特别家长说起。
这个假期，我是这样度过的：
7月19日班级学期结束庆典，7月21日，我和肖丽娟、刘逍、郭苑月4位老师，带了14位家长和23个孩子，一行40人北京游学，直到7月30日中午返回东胜。8月1日，我开始为十个孩子假期辅导。其中四个孩子是程度太差，需要补课，其他六个则或因家里没有学习条件，比如洋，家里窄小得只能摆放一张大床，或父母均不识字，无法辅导。比如伟、晴等都是父母不识字，孩子自觉性又差，所以我为他们提供学习环境，以他们独立学习为主，我主要批改作业，促进阅读。其中浩、凡、强三人因家远等原因一直住在学校里。其他几个孩子则中午住校。直到8月11日因要准备北京两校联盟课程研讨，才通知家长中午时把孩子接回去。
而接孩子回去的时候，都是对家长千叮咛万嘱咐，从8月12日到8月25日报到只有两周的时间，要继续督促孩子学习，即使是最弱的浩，他也能独立完成阅读和抄写，以及大部分数学练习。所以请家长务必督促，一定要养成每天学习的学习习惯。家长都满满地答应着回去了。
也就是说，这个假期，这些孩子真正在家被父母亲辅导的时间，只有两个星期。
可是结果呢？
北京研讨热烈紧张，而我有意识地不再每天单独打电话督促那几个孩子，也是要看看他们能独立到什么程度。但是8月22日开始，我每天发校讯通短信提醒，要开学了，要家长检查各项假期作业，并做好开学准备了。
8月25日报到那天，强最先到校，可是打开作业后却看到，在我假期辅导最后批的8月11日日期后，只写了两行字，再也没有了；晴也是如此，浩来的最晚，他父亲拄着一根棍子，说是骑摩托车撞着了，作业压根就不拿出来。而伟，则摔得右眼周围一圈伤疤，刚长好的新肉粉红得刺眼，说是扒煤车摔的了。
说实在的，当时真为这些孩子感到悲哀：先说伟吧，这个学期放了两次假，一次水痘假三个星期，他妈妈带他出门，妈妈不知道干啥去了，放他自己玩，结果把后脑勺摔在一堆玻璃茬上，缝了十来针；而这十来天，又把头摔破，幸好没摔着眼睛。而晴呢？这个本来很聪明的女孩子，这次作业又同上次痘假一样，一个字没动，我对晴爸爸说：“你每天只要问她一句，动手看看她的作业，也不会这样啊！”可是，她爸爸只是傻愣愣地看着我，说话只会说：“哦，马老师……哦，马老师……”
越心疼孩子，就越生气家长。
一句俗话也越发清晰起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的确是这样。
先说浩父亲，以前以为他完全没文化，但后来发现他二年级的水平还是有的，而且他家里的确贫困，在我们班算是最困难的一个。一家四口，老婆智障，十八岁的女儿智障，只靠放几十只羊为生，因为禁牧，还得偷放。所以很多事情从知道他家的情况后就没指望过他，尤其是浩的学习。并且把学校的一些困难生补助款项也都给了他，两次计1000元。就这样浩基本上跟着我了，上学期周五下午被接回家，周六午饭后就提前一天到校了，给他补课并辅导他完成作业。浩父也开始表现出感谢的态度来，还送了几次自己打的野鸡，剥洗干净放到浩的书包里，等他走后再打电话告诉我。
但是这学期浩父又有了一些新变化，先是买了一辆二手车，一开始我以为是买客货两用车，可以补贴家用的，结果却是一辆白色小轿车，我问他为什么要买这种车，这只是消费品啊，他说别人家都有嘛。接着是学期中他要到青海去买驾照，花8000元左右，来回要半个多月，跟我打电话说这事，醉翁之意则在浩周末无人接送，当时我没多想，就答应浩周末住在学校吧，正好我给他补课；北京行他给浩报了名，但是说拿不出这么多旅费，这我也是考虑到的，就说他能出多少就出多少，剩下的我给补上，后来，家长委员会收费的时候，他交了一半……等到我去北京前，他接浩回家的时候，我告诉他，浩现在状态很好，自己已经能读了，所以给他把作业与学习资料都带齐，让他每天督促……但是在北京期间只接到他一次电话：先问什么时候开学，然后问要交多少钱，我告诉他在1170元，1000元学期餐费，170元要换床单被罩，他支吾着说家里困难，说买车花了5万，又给浩买了两份保险，但他又说要让孩子上学，孩子上学重要……我已经觉察出他的一些想法，所以就毫不客气地说：“那就请亲戚朋友帮帮忙吧，孩子上学重要啊。”
然后就是报名日见到他这个样子了，拄着棍子一副可怜的样子，嘴巴里说着“学习很重要”的他，面对拿不出作业的浩，他只有那一句话：“他不听话嘛！”
再说强，强父亲文化很高，戴着眼镜，很斯文的样子。现在在东胜打工，强日常就跟着姥姥姥爷，住在离学校只隔一条马路的大宅子里。
他家庭情况是较好的。但是强不良的早期教育让这个孩子野性难驯，非常难以管教。他在家就是三件事，看电视打游戏吃东西。可是他还不是一个无法教育的孩子，在学校补课的这些天，他阅读很有起色，又迷上了电子琴，自己摸索学会了弹《小星星》，其实，他的教育关键就在于，要有丰富有挑战的精神生活引领。而他姥爷管不住他，姥姥神经上有问题（我去她家家访过，她也经常到学校来），强妈妈又身体很不好，连马路都过不了。唯一能管住他的父亲又在东胜城里，说起来也很令人同情，今年年初开学时，强父亲给我发来长长的一封短信，说今年鄂尔多斯金融危机，裁员很多，他有幸被留下了，所以要好好干活，才能保住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所以强的教育就更托付给我了。当时给他建议就是，孩子在学校自然老师会尽心管理教育，但是周末最好孩子跟他在一起，可是上个学期，他几乎没有回过家，也没有把强接到城里去。还好水痘假中，我特别要求他把孩子带在身边，因为假期长，姥姥姥爷根本管不住，教育就中断了。
结果不知道他们家庭内部又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开始补课后，本来是没有强的，但是他父亲马上打来电话，希望补课，并且还希望住校。我很奇怪，强家很近，吃住肯定还是家里更方便，所以拒绝了他住校的要求，只给补课。那段时间，强在老家上高中的哥哥也在这里，所以没有什么事情。可是强哥哥一回老家，马上强父亲又打电话，想让强住校。正好，那几天我们每天晚上带孩子去爬山、散步，想着两个老人不方便，就留下了强。强也很开心，对电子琴的着迷就是那几天开始的。可是一天晚上，镇上来了了跑江湖的杂耍团，因为开始时间比较晚，所以家在附近的孩子，我们就请家长带回去，一起去看看热闹。可是强姥姥来校后却对着我嚎啕大哭，然后历数强父亲的不是……无论如何不愿意把强接回家。
就这样，强在我走后，又成了一只散放的羊儿。所以报名日那天，看到强的情况，我毫不客气，就让强的父亲把强带回去，补齐作业再回来报名。
两天后，强回来了，欠的所有作业，全部完成了。
另外，精明爱算计的家长还有几个。比如一个家长，夫妻俩从外地来罕台镇上做生肉和蔬菜的批发生意，每天忙着往工地送菜。所以孩子经常往葛岂凡家里一推，凡妈妈人很好，反正要带两个孩子，也没说什么。可是这家长便得了乐趣，见学校补课，便忙忙地把孩子送来，每天不到晚上六七点不来接。说实话，我经常心里斗争：我们晚上5:40就开晚饭了，那么带不带他，带上吧，等于纵容了家长，不带吧，你面对的又是可怜的孩子。很纠结很纠结。这对自私的家长最突出的表现就是，这次北京行，一看到我果真为几个困难的孩子出了费用，便找到我，说现在几笔卖菜的钱收不回来。抓住了人的弱点也就能控制人了。看着孩子在兴高采烈地准备，我于是告诉他，我可以先垫上，但是我是借给你的，这是要还的。而最让我心冷的一次表现，就是30日中午我们从北京返回东胜，通知这对夫妻来接孩子，当时正下着大雨，而他们家也住在学校旁边，所以请他们顺便帮我先捎两个孩子回学校，因为有几个家长家里没车，也没文化，不知道火车站在哪里，但是这个妈妈马上回我一句：“马老师，我们还要送菜，不回罕台。”……
回来后，我直截了当地找了一个机会，告诉他们：再精明，千万不要算计到自己孩子上来。
……
所以，读《史怀哲》传的时候，我一直很共鸣。史怀哲在非洲为那些土著黑人们建造医院、治疗病患的时候，那些黑人又是怎么回报的呢？并不是善行总能收获善行，人的劣根性总是深深根植在内心的，而“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基于生物本能的功利境界，则放诸四海而皆准。那些黑人们被史怀哲医生救治好，转眼做的就是偷医院养的鸡吃掉，来陪护病人的那些黑人家属，也是什么事情不干……就这样医院的消耗越来越大，可是麻烦却越来越多，后来，史怀哲被逼无奈，也放下“菩萨低眉”的身段，而变成“金刚怒目”，他开始制定严格的治疗规定，必须为医院的建设做工，才能为病人治病，他甚至拿着鞭子，去监督那些总是偷懒的黑人（这里也有文化的背景，当地黑人从不做工，他们吃热带森林中的果子，吃饱了就唱歌……）而一些闻名赶来看史怀哲基督情怀的人就非常震惊，还写了很多文章批评史怀哲……但伟大的是，史怀哲从不为自己辩解，他只是努力去做，努力去做，最终，像模像样的医院起来了，黑人也得到了更好地救助与治疗……
而这两年与这些家长的接触，也让我不断修改理念、改变方法。
譬如，我们的教学对于某些孩子的确是教育公益，节假日我们义务补课，无怨无悔。但这是不是就顺理成章地让家长误以为他们就可以免去责任了？当然不是！还有，随着家校共同生活的加深，有些家长对老师越来越信任，再出于自己没有文化，所以把老师当做权威，连自己的家事都要老师帮着拿主意，丧失了自己的主体性……又如何处理，分寸感又在哪里？
我一直在琢磨，也越来越清晰：首先，我不是神。让孩子接受优良的教育，需要家校的共同努力，现在，虽然老师在帮着补前期学前教育家庭欠下的债务，但并不表示家庭就可以从中抽身而出，必须要承担起相应的责任来。而这同样，又转化为老师一定的工作——教育家长！其次，家长的教育跟孩子又不一样，对孩子来说，现在母性之爱相应还是要多于父性之爱。可是对于家长来说，尤其对于那些充满了生物本能狡猾、或者更愚钝的家长，必须就得把他们卷入到孩子的教育之中，只要他有一点点能力，都要让他发挥出来。直到孩子成长的能够独立，能够不依赖成人的督促而自由向上了。
我们还有四年的日子啊，整个小学阶段的三分之二啊。
所以三年级的家长会，我便采用了跟以往不同的方式。
前四十分钟内非常美妙，背景音乐中，我给家长们播放我们北京行的一张张照片，讲述旅程中那些动人的故事，尤其是我们孩子的成长，还有陪伴同行的那些爸爸妈妈，他们是怎么精心照顾孩子们，尤其那些父母没有跟随着一起去的孩子的。
大家看得都很动容，的确是啊，我们这些家长，很多连东胜城都没去过【具体这些，都详细记录在我们北京行的故事了】。
还有我们开学后全班学生整体的精神面貌，以及优秀作业等，优秀的，真是无与伦比的优秀啊！这些孩子已经占了班级的三分之一。但是没有动起来的家长也仍然有三分之一。
所以在美好的憧憬过后，最后十分钟，我就借着正好今天是“鬼节”，幽默地告诉家长：“我也说点鬼话了。”
语气幽默，但我的内容却一点也不幽默，只把前面写的这些事实摆在了家长面前，我曾经犹豫过，要不要私下跟这些家长单独开会，或者不点出这些家长是谁，但是后来再想，我们还要共同生活四年，既然是一家人，那么就应该真诚相对，同时把所有的家长也都卷到这样的思考中，都在这样的事件中来照照自己的影子。
而最后，我直接表明我的态度：
1列出家长要配合班级做的工作，其实主要就是周末作业，以前一直都细化到家长对孩子周末生活的检查与评价，但这次家长会我特别强调，每个家长都必须填写，不会写字的可以口述，请孩子记录下来。因为这最重要的意义则在于你对孩子的学习，是关心的、关注的。
2特别点出那几个不负责任的家长，每次送孩子返校，必须亲自交到我手上，我检查完作业再回。如果没有完成，那么孩子带回家去，家长督促完成。落下的课老师不补。并且，周末和假期义务补课，这些孩子不得参加。
最后，我特别感谢葛岂凡妈妈这两年来，和老师一起肩并肩的共同努力，而岂凡，也让我们对明天更加期待和向往。
最后十分钟，教室里气氛是两年来所有家长会中最凝重的。但是我很坦然，因为我用两年的时间建立了家长对老师的信任，现在我要再在家长心中建立起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的边界。而这样，也是对班级所有孩子的教育公平。
但在会议期间，看着浩父亲，看着强父那垂下的脸。一股不忍还是浮泛上心头。加上正好又读到一则禅机故事：
灵讯在庐山归宗寺参学多年，有一天想下山，于是便向归宗禅师辞行。
归宗禅师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灵训照实回答：“回岭中去。”
归宗禅师说：“你在此参学十三年，我应该为你讲佛法心要，你行李整理好了，再来找我。”
灵训禅师整理好行李之后，便去见归宗禅师。
归宗禅师说：“到我前面来！”
灵训依言向前。
归宗说：“天气严寒，一路珍重。”
灵训禅师语下，顿然彻悟。
我又纠结了，我是不是对这些家长太过严厉了，超出了他们能做的范围。但仔细想了又想，我要他们做的只是底线啊！
现在我可以放下了。
菩萨低眉，金刚怒目，低眉是慈悲，怒目也是慈悲——针灸施身，乃为治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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