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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故事 | 虞彩虹:各界了

人间故事

我想,我如此牵挂这座小村庄,也许因为它不只是各界了人的各界了,也是我们很多人的各界了。

各界了

文 | 虞彩虹


我不知道该怎样去描述各界了,破败、荒芜、僻静?好像是,又不仅仅是。各界了,是一个村庄的名字。当初命名的人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带着一种各自安好的决绝,又隐隐地流露出对那片划分之后不属于自己的土地的一些不舍。

各界了,是磐安县九和乡辖下的一个自然村。这是我初次听到各界了时获得的全部信息。后来,准确地说,是在我准备去各界了之前,看到一篇有关各界了的简短报道,报道的主角是村口那棵千年金桂。我没想到,我要去的那个地方,竟然有一棵那么古老的桂花树,这无疑让我有些欣喜,可是,报道又说,这个村庄人口最多时有90多口人,这让我比知道它有千年古树还要吃惊,村子比我想象的要小得多。

去了各界了,我才明白,它是藏在九和乡深处的一个村子。两县相邻,隔着一座充满绿意的小山,山有岭,岭不高,翻过村子西边的那座山,就是隔壁东阳县了。这个海拔352米的村子,将自己藏在东尚线(东阳——尚湖)一侧,在东尚线的其中一个点上,路边延伸出一条仅容一辆小车通过的小路,小路不到百米,两边都是土地,路的尽头就是各界了。那个点,离九和乡政府约5公里,离县城47.6公里。今天看来,各界了跟城与镇之间的距离似乎把握得很好,给人既没有太远,又不失幽静的感觉,就连去各界了的山路也婉转得恰到好处。所谓山路,其实是宽阔的水泥路,而村口那百来米略窄的路,又将各界了与外界很好地隔离开来。但在从前交通并不发达的时候,各界了跟外界之间的往来一定是很不容易的。

那一天,我们在村口停了车子,下了车,世界立马安静了。村子里没有人声,没有狗吠,也没有鸡鸣,让我以为自己是世外人,而各界了是我们遇见的一个梦。除了嘤嘤嗡嗡的蜜蜂叫,好一会儿才有几声鸟鸣婉转成曲线从林间传出。在这好一会儿的时间里,我们也不说话,就这样站着,慢慢地,听见了风声,还有流水声。我们还是就这样站着,终于,有锄地的声音自西边高处传来。虽未见锄地人,但带了回音的咚咚咚的锄地声告诉我,各界了有人。

这样看来,报道里说的有90多人居住的时候,应该就是各界了最为辉煌的时期了。面对这个看不到人影的村子,我藏起了所有的惊讶,假装镇定地走近那棵千年桂树。说各界了是千年古村,我不知道有没有其他资料可供考证,也不知道有没有相关的文字记载,但村口这棵桂花树就是很好的依据。这棵树像一位沉默的老者,我们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它就已经是桂花树了,它经历了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情,也隐藏了各界了很多的秘密。站在树底下,可以感受时间之久远,大地之永恒,人之渺小。我看它伸向各个方向的枝丫,也看它可能是因为挡住进村的路曾被人折断的枯枝。如果事先没有报道,如果不是走近了细看,我怎么也想不到这棵苍天大树竟是一棵桂花树。五年前,有人在这棵树上挂了块牌子,上面写着:树高10米,胸围2.15米,平均冠幅14米,树龄1015。印象中,桂花树生长的脚步其实非常缓慢,而这棵桂花树穿越了一千多年的时光来跟我们相见,看着它的枝枝叶叶,止不住有些恍惚。一千多年了,这棵桂花树也成了各界了大地上的神物。当初见证了这棵种子破土而出的小树苗的人,很难想象得到它会在千年以后长成这么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并在村口将所有不该有、无需有的声音都挡在外面,给各界了一个幽静的世界。树比人活得久,这棵树沉默不语,坚守在村口,已经1020岁。


各界了其实还有很多桂花树,我粗略地数了数,大约有十来棵,它们分布在村子的路边、地里,也分布在房前屋后。这些看起来有些年份的桂花树,若是在别的地方,应该都算得上是老树了,可是,跟村口的老树相比,它们实在是太年轻了。

除了桂花树,各界了还有很多的茶树。说是树,除了一些自然生长的野山茶外,更多的是田地里矮小的茶树。之前的报道说,现在村人都到外面去了,只有采茶的时候才会有人回来。那时,我曾想象过,采茶时节村庄突然热闹起来,人来人往,甚至人声鼎沸。可是,来到各界了,我才知道我所想象的情景几乎没有可能发生。那天,在看过桂树、茶树还有其他很多树之后,我循着咚咚咚的锄地声,往村子西边的高处走去。狭小的土路被荒草淹没,也被时间淹没。我小心翼翼地跨过因房子倒塌而横亘在路边的木板,不料迎头跟一个一手提着锄头,一手拎着蛇皮袋的老人碰上。我们相互都把对方吓了一跳。

我的猜测没错,村子里坐东朝西的那幢看起来比较像样的木头结构的房子是老人的家。我之所以这样猜测,完全是因了走廊前晾着的一双袜子。老人放下锄头和蛇皮袋,开了门,搬出凳子,让我们在走廊上落座,还问我们喝不喝水。他是回来给茶树上肥的,他说这里空气好,水也特别好。穿村而过的小溪水流确实非常清澈,听说往里走个十来里路,就是溪水的源头。对于外面的自来水,老人显然有些不屑。他说他其实很愿意住在这里,哪怕就剩他一个人也没关系,只是女儿不放心他,等会儿就会来接他出去。我没有问他所说的“外面”具体在哪里,但从他口中我知道,他们村的人都将房子买到外面去了,而且有钱人还不少。当我们谈起村口的那棵老树,谈起那篇报道,谈起报道中那个两个人合抱一棵树的视频,他说其中一人就是他。关于他个人,我只知道他姓叶,但不确定他是否就是报道里说的叶云生。怕耽误老人干活,我们赶紧起身,老人把一筐前些天摘下的俗称“老鸦柿”的柿子倒了半筐到塑料袋里,一定要我们带上。我们无以为报,就将车上带着的煮熟的板栗送到他在劳作的地头,他以让我深感难为情的热情道了谢。

他劳作的那块地就在他家的左前方,隔着那条小溪,里面的茶树应该就是他说的新品种,代号叫作117的。相较而言,那些老品种的茶树显然更为低矮。彼时,那些低矮的茶树上,几乎每一枝都满满当当地开着茶花。我凑近闻了闻,是很内敛也很好闻的清香。村子是寂静的,茶花也寂寂地开着,看花人的心情也是寂寂的。

那一天,我们匆匆离开了各界了,那个可能叫叶云生的老人也很快会被女儿接走,各界了又将恢复它的寂静,成为一个没有人的村庄。

带回的老鸦柿果真如老人所说的那样,很甜。那是一种山野的甜蜜,是大自然的春华和秋实。我们一边吃着那些陆陆续续变软的柿子,一边将好大一部分削了皮,晾柿饼。因为个小,它们成为柿饼的速度显然比其他柿饼要快很多,而且几乎没有涩味。那一段时间,老人的笑脸便总随着老鸦柿出现在眼前。那一段时间,也时不时地会想起那个小而寂寥的村庄。那一段时间里的某一天,读到了几行诗句:

当牛蒡在沟谷中飒飒作响
一串红黄色的浆果脱落
我挥写着兴高采烈的诗句
歌唱这腐朽而美妙的生活

这样的诗句,让我再次想起各界了。对于一个本不相干的小村庄,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去过一趟就如此惦念。是因为吃过那里的老鸦柿,享受过那里秋天的风,呼吸过那里清新的空气,看到过为之心动的树和花,还是因为经历了疫情,我们特别需要一种宁静的力量来安抚内心?我知道,能给人宁静力量的事物应该来自大地,来自山野,比如,各界了的桂花树、茶树、空气、流水。也许,我跟各界了是前世有过约定的吧。我去了各界了,各界了就在我心里,从此,各界了的万物,与我有了说不清的关联。我又想,疫情来势汹汹的时候,世外桃源一般的各界了应该会被很多人视作人间天堂的吧,可人又总是想活得更为宽阔一些,就像各界了的人最后都走出了村庄,就这样,落脚点有时会成为出发点,出发点也可能重新成为落脚点,这世间的很多地方,就这样在出发点和落脚点之间循环,因为那些既留恋过去,又忍不住被未来吸引的人们。
时间已是腊月,再过十来天就过年了,我再次走进各界了。这一次,我不再对村庄里没有一个人感到惊讶。可是,站在各界了的土地上,想起其他村子已有越来越多的人回乡过年,而各界了却一个人都没有,我很难说清自己的心情。

地里老品种茶树的茶花已经开败,但穿村而过的那条小溪还在,并且流水潺潺,桂花树还在,那些能住人的和不能住人的房子也都还在。各界了大部分的房子东西相向,朝西还可住人的有6间,已经倒塌的大约有8间。朝东还可住人的有20来间,而路边已基本成为废墟的大约7间。朝南的总共4间,就在千年桂花树的边上,它们要么是歪斜着身子,要么是空荡荡的。那些很久以前就倒下的房子,像一堆堆破旧的东西被扔在荒野里,老旧的木料横七竖八地躺着,任凭风吹日晒雨淋。村子里也有用水泥砖头建造的房子,西边偏北朝向的那几间只建了一半,就被遗弃在那里,半新不旧的。全村最新的房子就是灯头一般伫立在村口的那个两层楼,红砖建成,安装了铝合金玻璃,仅一间。

想来,这个村子也是有过非常温馨的画面的,分住在东西两边的人家,房舍有些老旧,但鸡犬相闻,若想唤谁一声,只需站到走廊上稍稍大声一点,整个村子的人就都能听见。田地也不算开阔,但保留着农耕年代的井然有序。在有人收拾的年月里,各界了田是田,地是地,山是山,溪是溪;春是春,夏是夏,秋是秋,冬是冬,是一个充满烟火气息的人间幻境。只是,不知道何时开始,有人走出了村子,接着一部分人很少回来,还有一部分人再也不回来,然后更多的人走出村子,更多的人很少回来。房子没有人住,就像人没有了希望,瞬间就老了,那些承受力差一点的,直接倒塌。没有人住的村子,路都被杂草侵占了地盘,像被遗弃的孤寡老人,萧条落寞。好在,建在这里的房屋,不管新旧,绝不会与大地格格不入,它们像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植物一般自然,成为自然的一部分,所以,即便它们倒塌了,也还是自然的一部分。


我想起另外一个叫作高坑的古村。那是一个海拔630多米的村庄,虽然藏在山坞里,但离高速收费站只有3.2公里。那也是一个有溪流穿村而过,村口有着华东最大柳杉古树群的村子。跟各界了不一样的是,那里还有人常住。虽然只有10个人,但有人住守,就有人打理,有人打理,村子就像模像样。在那里,我遇见过健谈的村民,也遇见过如同晾晒在走廊上的茯苓一般沉默寡言的人。可是,在各界了,遇见村人已是很难的事。除非是采茶季。


我一遍又一遍地看这些房子,努力地想找寻出一些关于“人”的痕迹。可是,那个叶姓老人晾在走廊上的袜子也不见了,只有走廊前的那盆南天竹,挂着一串串红果子,自生自灭的样子。路边的菜地里,还种着一些青菜和芥菜。它们显然有些孱弱,像是这片土地微弱的呼吸,却又给予这片土地莫大的安慰。它们和茶树不一样,茶树无需时刻有人照料着,但这些菜却需要时不时有人料理。地上种了菜,就意味着村子里并非只有茶树还拴着一些村里人,除了采茶季,还有人会时不时地回村里来看看。人,不能没有希望,村庄也是。房子、桂花树、茶树、青菜、南天竹、流水,这里的一切,都在盼着那些候鸟一样的村人回归。

去年,我曾到一个被称为三亩田的小村去买土蜂蜜。那是一个车子需要在山里弯弯绕绕很久才能抵达的村子,我们到时,村里正在拆房子,一面土墙在几个壮汉用力拽拉绳子之后轰然倒塌,三亩田的上空顿时尘土飞扬。那面曾经需要好多个时日建造起来的土墙,倒塌却只是一瞬的事情。卖蜂蜜的人告诉我们,那些愿意搬迁到外面的人都走了,按规定,他们的房子都必须拆除,而他们夫妻则选择留在村里。有人逃离,有人坚守,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力。可是,村里的土地、流水、树木、房子,它们却没有选择的权力,它们只能等着人的选择。


认识故乡的办法是离开它。离开,意味着家乡就变成了故乡,成了故乡的家乡就变得厚重起来。我不知道,这些走出村子的各界了人,被问及是哪里人时,会不会觉得有些难以回答,他们的后代是不是还会记得并提及祖上曾居住在这样一个小小的村庄。这让我想起那些近年来被整体搬迁的村庄。那些村民,从僻静之地来到了热闹的生活环境,他们的内心是跟着热闹了还是更加僻静了?此心安处是吾家,他们的心有着陆点吗?家乡会带来熟悉感,熟悉感会带来安定感。当一个人被完全地连根拔起,迁徙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内心一定是有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的。更何况,如果在外面,拥有的只是一套房子,一套由地面建起却又远离地面的房子。虽然不一定有往前不知何处是终点的悲哀,但一定会有往后却再也回不去的凄凉。曾经,各界了人跟这块土地相互拥有,相互依存,现在,他们似乎已不再依存于这块土地,但他们中有人又分明还放不下这块土地。也许,有一天,那些走出各界了的人,在外面摸爬滚打、认真折腾过几番后,又会重新认识他们曾经嫌弃过的贫瘠与闭塞,会逐渐读懂人与自然生态之间和光同尘的重要。

看新闻,九和乡政府要将九和打造成康养旅居地、台地后花园,东尚线也将进行扩宽,原先的水泥路将被改造成柏油路。山好水好空气好的各界了,是会被改造还是被开发?寂寥的小村,在天长日久中,有了一种惘然和茫然。随着回去的人越来越少,各界了作为村落的意义,似乎也在慢慢消减。

春天来了,我没有去看各界了的人采茶。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回去,但那个可能叫叶云生的老人一定会回去。我没去,并不等于我不会想起。我想,我如此牵挂这座小村庄,也许因为它不只是各界了人的各界了,也是我们很多人的各界了。

配图:虞彩虹  / 编辑:闺门多暇

虞彩虹,金华磐安人,市作协会员。平日里爱涂鸦,以记录人生沿途风景。出版散文集《山中访药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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