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语谁解其中味
——读黛玉诗词有感
《红楼梦》众生哭着笑着次第铺展生命，有声绽放过，无声陨落去。作者置身于芸芸众生之中，看尽烟消云散，把过往痕迹写进字里行间。
喜欢黛玉，喜欢黛玉的诗。读诗读黛玉，读黛玉悟人生。
芒种节祭花神，正是暮春，她写下《葬花吟》，仿初唐歌行体。全诗抒情淋漓尽致，如泣如诉，击中梦中人柔然的心底。“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她可是在说：那些如花的女孩们鲜艳明媚着，但却逃不出时代的悲剧与命运。姐妹们走出大观园一定是结束，而她踏进贾府也注定是结束！她们美好又生动的青春生命不过似这短暂的花开又花谢！可是春风不懂的，世人不怜惜，唯有她，遗世独立于花间，收拾一地落英残红，把那种孱弱与决绝唱的字字滴血！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她一边诉说着对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愤懑；一边控诉着对她长期迫害的“风刀霜剑”的冷酷无情。王国维说：“人生只似灯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化作江心点点萍。”黛玉的身世与经历与那落花、游丝、落絮一般，同样的飘零，同样的忧伤！那句“独把花锄偷洒泪，洒上空枝见血痕”真乃断肠之语！
清人明义《题红楼梦》诗里说：“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是呀，这首诗歌中不仅仅有爱情、亲情将被无情雨打风吹去的悲凉；还有这个家族即将显现的呼啦啦大厦倾倒的颓势；这首诗中有人间的冷暖、生命的无常；更有着她那般痛彻的领悟、坚强的心志！她的品格不肯被玷污，她的灵魂不肯被屈辱，她的情怀不肯随波去！“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她带着对宿命的参悟，带着她的冰清玉洁，带着她那不屈的灵魂，一声声叩问苍穹宇宙：“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她问生命的价值，她问期许的归宿！那样缠绵，那样忧伤，又那样得孤标傲世！纵那般桃红柳绿，伴着落红阵阵，声声吟唱，直教人痛彻心扉，直把宝玉痛倒在山坡之上！八七版《红楼梦》的曲作者王立平，在苦心数月完成《葬花吟》的那一刻，竟也哭倒在钢琴之上！终也信了：千古一唱《葬花吟》！
转眼秋至，该是万物凋敝，日日清冷。那日黄昏，风起雨至，秋霖脉脉。感此景，黛玉写下《代别离》，拟《春江花月夜》之格，名为《秋窗风雨夕》。
此时的黛玉已经一步一步走向了葬花吟的预言中。这一刻，她之前那抑郁滞塞的气息、那傲然挺立的精神已经在这凄风苦雨的涤荡中剩了些苦闷与颓伤。“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即便如此，词中也并非全然是她自我哀怨的多愁善感，而是她对自己未来的命运有了隐约的预知：无边落木萧萧，江上寒烟漠漠，自己的生存环境已是四面楚歌！想着自己凄凉的身世和渺茫的未来，眼看着周围的光亮在渐次熄灭，她感到了一种即将别离的痛断肝肠。
“只读了《四书》也好，些须认得几个字罢了”，就是这样的一位少女，即兴便洋洋洒洒，淋漓尽致；随手能一气呵成，无半点斧琢之痕迹。人说她是才情过人，而我更加喜欢的是她自心底流出的真情动人！
她生就病弱，癞头和尚要化了她去，说是“若不舍，只怕她的病一生也不能好！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了父母之外，凡有外亲，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生。”其实和尚这疯话不无道理，想我们每个人，只要长大，离开家，离开父母，便从此失了最原始的庇护。行走在这个冷暖无常人世间，就是历一场场劫难，谁又能保得长命百岁，谁又能预知生死寿数！
她说：“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她是带着佛的悲悯，神的怜爱来这趟红尘！她有着对个人身世的伤怀；有着对未来人生的感悟；更有着她对这个凉薄人间的关照。曾经，她关心粱间的大燕，嘱咐紫鹃把屋子收拾了，下一扇纱屉子，等那大燕子回来；曾经，她关照香菱，手把手教着她学诗，指引着她的灵魂超脱出风尘肮脏；曾经，她担心落花随着流水去，独把花锄偷洒泪；曾经，她关心这个家族的命运，跟宝玉说以她冷眼旁观，竟是出得多，进得少，只怕后手不接。
她是前世的一株仙草，苦苦修行了数千年，不为立地成佛，不为度化再成仙，只为了修一世或短或长的肉胎凡体来历这一段烟火人间。她放弃了在天为神，甘到世间为人，只是这般深情地来过，又将悄然地离开！
时间说是不经用，但是回顾起来却也漫长。人生需要历经多少的波折与艰辛，就得需要去化解多少的喜怒与悲欢，而诗歌正是一种体察和化解之途。有一种深痛击中人，同时又有一份决绝的清醒，将那份痛化解。化解开来的痛，便是美的滋生，便是黛玉以诗情关照的生命！
言于深夜止于夜，不负不枉一颗心。秋窗之外秋雨声，盼着谁来共时光？她说：“牵愁照恨动离情”，此时的她已将人间的悲欢离合阅尽，自能慧心参透迷津。看得出，在这个大梦中，她始终是清醒着的吧！她虽清醒，却一心执念，转身的姿势已经让人难抑心痛，心却留在尘缘相遇的地方。须臾数年，也不过是弹指的缘，即便没有道路可回头，她也无法做到心无所挂地走。
如果说，背上行囊就是过客，放下包袱就找到了故乡。那么黛玉这一生始终背着行囊不曾放下过！她与这世间万物一起，随着四季流转，流转为宇宙的过客。那些耳鬓厮磨、那些意绵绵的静日、那些无需说出的诺言、那些风刀霜剑，不过都成了一桩桩残缺不全的心事罢了！
清初的赵艳雪有诗：“逝水韶华去莫留，漫伤林下失风流。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想来黛玉是清醒的；更是痛苦的！知道放不下，知道得不到！黛玉来这红尘，可是为得遇一人心？可也贪念过白首不相离，贪念这凡俗的烟火气息？为他哭，为他笑，为他痴，为他痛！为他，可以失了千年的修行！
那些韶华竟白头的柳絮可忍淹留？那点点花痕也不知道入了谁人的眼睛？读过你的风流韵致，看过你的深情轮廓，可还能在转身错过的风雨秋窗之下不动情思？野有蔓草，风雨凄凄，有美一人，临窗执笔，所有的关照都入了谁家的秋院里，隔着窗儿千古回音！
黛玉怀着一颗仁爱与悲悯之心，把同情给了万物生灵，给了让她触动的生命；把真情给了挚爱之人，给了她爱的和爱她的所有；把所有的善与真都藏在了不被看好的的小性里。人说她只活爱情，我说她更是活人生，把那三春好景勘破，超拔出痛的力量写就诗歌，字字滴着血泪，行行浸着苦乐！
如果说《葬花吟》是黛玉生命的一种常态，那么《秋窗风雨夕》就是她即将离去的挽歌！秋雨入夜，有风伴和。临人生之窗，观世界之万千沧桑，不过是收与放！叹今生，身在异乡，居于幽微灵秀地；感生命，心在流浪，风流空自缱绻一场！
缘起缘灭，穿越数百年历史的云烟，这个让人怜爱、惹人疼爱的林妹妹；这个似娇花照水，如弱柳扶风的林妹妹；这个有着魏晋风度、洒脱飘逸的林妹妹，留下了她永远的真情，留下了傲人的风骨。红尘挣扎万般尘念，都付与了光阴匆匆流转！且记得，这满纸荒唐一唱三叹，写下了深情的守望与生命的真实，纵无人能解，片语慰此生，当不负！
作者简介：李清云，笔名温暖，红高粱文学社会员，现居山东青州。散文、随笔在报刊、书刊、网络平台《青州日报》《青州通讯》《红高粱文化》《高密红高粱传媒》《第五季微刊》《重头戏》《文学顾事》《上上微览》等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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