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
我完全能够感受到姥姥的苦衷。但话又说回来，姥爷虽然有些懒，甚至也有些馋，但并非一无是处，姥爷本心并不坏。
姥爷是个很斯文的人，说话和颜悦色，为人特别和善。虽说村里人都知道姥爷懒得出奇，但又公认姥爷是个好人。
当时，我特别同情和怜悯姥爷的处境，觉得姥爷在这个家里活得很委屈。为此，我经常会背着姥姥，偷偷地满足姥爷的一些心愿。所以，姥爷在这个充满敌意的家里，和我有着一种特殊的情分。
姥爷喜欢喝酒。但姥爷喝的酒大多是父亲过时过节托我捎来的散酒。姥爷不舍得喝，每天早晨在茶缸里倒上大约一指高，然后把滚烫的白开水兑进去喝。冬日里，暖洋洋的屋子里飘溢着淡淡的酒香，氤氲的热气笼罩在姥爷那红润的脸上，浓郁炽热的水酒让姥爷喝得晕晕乎乎，仿佛身临仙境。姥爷坐在热炕头上，背靠西墙就迷迷糊糊睡着了，有时一睡就是一上午。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洋溢在姥爷那恬静的脸上，显得更加慈祥了。
有时，姥爷喝了酒，会和我谈天说地，评古论今，让我学到了不少知识，也懂得了不少道理。比如“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这些富有哲理的句子，都是我第一次从姥爷嘴里听到的。
每当姥爷慢条斯理地讲述，我就在一旁静静地、忘情地听。姥爷看我那么专注，总会笑嘻嘻地夸我几句：“这娃知书达理的，以后一定有出息。”
事后我想，姥爷夸我，并和我相处得那么默契，有时甚至还向我这个晚辈主动示好，会不会就是因为我能为他提供父亲的酒和一些药片，并能满足他的一些心愿呢？
事实上，不是那回事。姥爷虽然在姥姥及众人眼里，是个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人。但他对人从来没有贫贱、富贵之分。就拿二姨找二姨夫来说，家里人都嫌二姨夫家穷，可姥爷却说：“家穷不怕，只要人正气点、勤快点就行。”
是啊，姥爷说得多好，可轮到他自己为什么就做不到呢？我虽然从内心很敬慕姥爷的学识，但姥爷的碌碌无为又着实让我感到惋惜。
我想，这也许就是人所具有的两面性——人无完人。姥爷因为自己的懒惰，让自己一辈子活得那么孤独、委屈、惆怅。姥爷算不算个不幸的人？
我最后一次见到姥爷，是我从学校回了家。那时我们家已随父亲的工作调动，搬到了离姥姥家只有四五里地的一个学校。姥爷听说我回来了，等不及我去看他，他自己倒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来家看我了。
那次，我特意给姥爷洗了头，理了发，但由于我的大意，竟然把姥爷颌下一直留着的长胡须给剪掉了。当时，一个来家和姥爷聊天的老者提醒我：“这外甥，姥爷的海底胡子可剪不得呀。”
姥爷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却笑呵呵地说道：“剪就剪了，剪了也无妨。”
说归说，但我至今还自责，会不会因为我的无知，给姥爷带来了接下来的不祥。
那天，姥爷还让我代他给山西唯一的一个亲妹妹写了信。姥爷口述，我执笔。信的内容我已记不清了，但姥爷那恍惚、忧郁的神情，以及老泪纵横的样子，我至今记忆犹新。我第一次看到姥爷那么惘然与伤感。
听说姥爷那次回家后不久就卧床不起了。让我至今感慨的是，在姥爷弥留之际，恰恰是姥姥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姥姥默默无闻、心甘情愿地为姥爷端屎端尿，为姥爷洗脸、洗脚、擦洗身子，为姥爷换洗干净的衣服。姥姥的幡然改变，仿佛将她半辈子的积怨一下子抛到了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老伴间相濡以沫的亲情。此时的姥爷虽然意识模糊，但在他那黯然失神的眼窝里，依稀能看到眼角下渗透着的斑斑泪迹。是感动，是委屈，是忏悔，是别离？这泪中滋味，也只有姥爷能说得明，道得清。
姥爷走了以后，在姥姥的嘱咐下，二舅为姥爷操办了风光而体面的丧事。从此，在这个小山村的东南山顶上，竖起了一座高高的坟茔，上面堆放着五彩缤纷的花圈。
不几年，姥姥也去世了。二舅把姥姥和姥爷合葬以后，就连家带户迁到了三舅定居的乌海，这期间，我们也把家搬到了科布尔镇。自此，在家乡这个小山村，只留下了姥爷和姥姥的一座孤坟。
几年后的一个清明节，风雪特别大，我踏着雪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去给姥爷、姥姥扫墓。来到山脚下，如不是坟前还残留着的那棵枯干老树，我真难以找到姥爷、姥姥的坟墓。这座孤坟已被风雨侵蚀，牲畜践踏的不再凸现了。
面对姥爷、姥姥隐约可见的坟茔，我感慨万千。我想，在这座荒芜苍凉的山顶上，姥姥一直陪伴着姥爷并为姥爷生前的过失接受着风沙雪雨的洗礼。
不幸的事，几年前，二舅也因病早逝了。三舅从老家把姥爷和姥姥的尸骨一起迁到了乌海，并和二舅葬在了一块墓地。
姥爷、姥姥和二舅再次团聚了。至此，他们彼此间再没有从前的恩怨，一切都将重新开始了。
我经常会梦见姥爷。梦中的姥爷依然那么慈祥，希望他再也不是那个懒汉姥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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