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木北
接到爷爷打来的电话时正是半夜三点，电话那头声音发颤地和父亲说：“你......你妈去......了......”
我望着窗外漆黑如墨的夜空下闪烁着的点点繁星，今晚的夜色真清朗啊，可奶奶却永远都不可能再看到这样美的夜色了。而我，也再无法和她相见了。
父亲挂了电话之后便带着我和母亲匆匆赶去爷爷家。一路上母亲都在小声啜泣，奶奶生前很喜欢母亲，对待母亲如自己的女儿一般，婆媳关系一直都让邻里邻外羡慕不已。父亲转头看了母亲一眼没有说话，他蹙起眉头极力隐忍着突如其来的悲痛。
我们赶到爷爷家的时候，恰好小姑一家也来了。一进门便看到大伯扶着爷爷在客厅里，此时的爷爷像一棵摇摇欲坠的老树，一下子被抽去了往日的奕奕神采。他指了指卧室的方向，“她就在里面，你们进去看看吧。”说完便拖着蹒跚的步子向门外走去。
奶奶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面容慈祥温和，像是睡着了一样。我曾听母亲说，奶奶一直是个温柔善良的女人，那时她和父亲还没有结婚，父亲说要带着她去见父母的时候她心里还在一直忐忑，不停地问父亲奶奶和爷爷的喜好厌恶，父亲笑着安慰她好半天。奶奶一见到母亲之后却拉着她问这问那，很是关心，而父亲和爷爷则在一旁面带微笑地听着。母亲说那时候她就决定，如果将来真的和身旁这个男人结婚，一定要像对待自己的父母一样对待面前这两位老人。
“妈，您怎么不再多等一会儿，我今天刚买了你爱吃的鱼，还……还说明天……带过来给您熬......”母亲话说一半便在奶奶床前泣不成声。可是奶奶却再也无法开口回应她心爱的儿媳了。
从卧室出来后，父亲便询问奶奶怎么会走得这么突然，爷爷的头垂着，声音低微：“突发脑溢血。我看完电视准备喝水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杯子，便喊你妈，可连续喊了几次都没回应，我觉得有些奇怪，推开卧室门看到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以为她只是睡着了，我根本没想到她会死。明明几个小时前还是好好的一个人，她还问我明天要不要和她一起去菜市场买菜，怎么就……”爷爷用手捂住脸，整张脸因为用力的挤压而有些变形，他的肩膀微微抖动着，此时的爷爷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硬朗，奶奶的突然离去也带走了他对生活的热情。我知道，这个房间里的人谁也无法安慰他，谁也无法体会他此时的心情，他就像一头孤独的兽一样独自承受伴侣死去的痛苦。整个客厅里的人们都在爷爷的哭泣中崩塌了泪腺。这些哭声在静谧的夜里显得突兀而悲戚，我很想知道远在天边的奶奶是不是也可以听到这悲伤而又动人的声音。
奶奶入殓出殡时，大伯请了一大帮子唱戏打鼓的人，他们在院子里搭了一个很小的台子，连续几天都在咿咿呀呀地唱着。屋外的院子热闹，屋里的人们也热闹，大伯招呼几个远方亲戚凑成一桌打起了麻将，几个女人们围在一起磕着瓜子儿聊着家长里短。我们几个晚辈没事可做，便守在灵柩前烧纸钱。姐姐回来的时候我正跪在地上为奶奶烧一幢“房子”，我想奶奶在那边一定也要有一幢像这里一样的房子，这样她才会觉得她还在这个家里，并没有离我们太远。
“诶，小子。我好像回来得有些晚了。”姐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还是一样的口气，骄傲中透出散漫，但这次能听出有隐藏着的难过与遗憾。
我转过头看着她：“我也没有早到多少。”“这次打算待到什么时候走？”我继续问道。
她的视线瞥向我，脸上露出微微的笑容说：“我才刚回来，你小子就盼着我走啊。”说着便和以前一样朝我胸膛结结实实地打了一拳。我瞥了瞥嘴：“那肯定啊，你多待几天可能我的小命就不保了。”其实我很希望姐姐就此留下，但我知道她还是会走的，就像那天离家时一样，姐姐从来都不是一个安分的人。
姐姐是大伯家的孩子，但是她和家里的关系并不好，甚至可以用“糟糕”来形容。那时的姐姐还在读高中，经常和几个混混在一起玩，逃课、抽烟、喝酒、打架已经是家常便饭，大妈曾用木棒把姐姐从家里一直打到门外，之后把门朝里反锁，然后扯着嗓子对着门外的姐姐吼：“我没你这个不要脸的女儿！”姐姐也依着她那桀骜的性格当真就没有回去，她从朋友那儿借了几千块钱便离家了。一个多星期后她才打电话联系找她找疯了的大伯和大妈。所以，姐姐高中没毕业便退学了。而我和姐姐的关系之所以像朋友一样融洽，完全是因为我小时候常常跟在姐姐的屁股后面做她的小跟班，每次要出去玩时，我总是被她拿来当作挡箭牌，出门之后就被她果断地甩在原地，然后安心地坐在公园里吃着她“贿赂”给我的零食等着她回来，我们就这样配合默契，直到她离家的那一天。其实姐姐人并不坏，坚强独立的性格优点反倒在她的生活中帮了不少忙。
前年的时候姐姐回来过一次，那次是因为与朋友合伙开的店出了事，所以回来缓一缓。当大妈看到那个浑身流露着美丽和风情的女人正是自己离家多年的女儿时，并没有表现得有多激动，相反的，她冷嘲热讽地对姐姐说：“我还以为是哪位贵客光临呢，你不是有本事么，在外面做不成事又躲回家里来了。”姐姐听了还嘴道：“我的家我怎么不能回！”然后又是一阵争吵，姐姐摔门而去，之后便住到我家。可以想见，姐姐那次回来待了没几天便走了。走的那天她和我说：“这次回来也没能多待几天，”说着她从包里拿出几百块钱塞到我手里，“钱没几个，不过还是够你买点儿零食。”我看着姐姐踏着高跟鞋的背影越来越远，鞋跟发出的声响衬得姐姐筋骨毕现的背影有些孤寂。我回过头，看见大伯和大妈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家门口，他们的目光紧紧地跟着姐姐离开的方向，大妈倚着大伯的肩膀，眼里溢满了泪水。不管他们之间有多少矛盾，毕竟还是爱着他们那个倔强叛逆的女儿，纵使心里有怨。
“爷爷呢，他还好吧？”她转而认真地问我。
我犹豫了半天，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你进去看看吧。”
姐姐一进客厅，便看到了大伯和大妈，目光在他们身上停留了片刻，便转向卧室里的爷爷。她走到爷爷身边，用手轻轻地拍了拍爷爷的肩膀安慰道：“会好起来的，爷爷。”语气是与平日里完全不一样的乖顺。爷爷抬起头，眼睛里蒙着一层薄薄的翳，他对姐姐说：“怎么现在才回来，你奶奶前几天还一直念叨着你呢。”话语里带着些宠溺的责怪。下一刻，姐姐的泪水便溢出了眼眶：“我错了……”说罢便捂着嘴小声地哭着。客厅里，大妈的眼神一直探向卧室里的姐姐，想要叫她，却最终又什么都没说。
中午吃饭的时候，母亲把姐姐的座位安排在了大伯和大妈的中间，出奇的，大妈没有再开口骂姐姐一句，期间只是语气平和地问了身旁的姐姐一句：“这次回来还要走么？”正在吃饭的姐姐轻轻地点着头，“嗯”了一声，我不经意看到大伯夹菜的筷子在盘子上方顿了一下。“我真不知道外面有什么好，成天野在外面不回……”大妈终于没忍住冲着姐姐说。可我知道，这次的责备与往前不一样，她只是单纯的想要姐姐留下，大妈也老了，她只是想一家人在一起。
大伯隔着姐姐，握了握大妈的手劝道：“好了，吃饭吧。孩子长大了，她的事就让她自己决定吧。”大妈没再说话，眼眶泛着微红。
饭后，一大家子人都坐在一起讨论爷爷的赡养问题。大伯使劲儿吸了一口烟：“我觉得这房子爸一个人住太空落，要不咱们把这房子卖了，卖房的钱平分，然后看爸愿意住在谁家就住在谁家。”
小姑紧接着站起来说：“那怎么行，依我看爸住谁家，谁家就多分一份儿钱，这样也公平。”
大伯看了看小姑又回道：“房子是大家的，卖的钱就应该平分。”
父亲又插了一句说：“要不，房子的钱平分，我们按月轮流照顾爸。你们说这样行么？”
我和姐姐在一旁看着他们，突然觉得有些陌生。姐姐在一旁捅了捅我的胳膊说道：“爷爷还在，他们就这么迫不及待了。”
“够了！我还没死呢，你们就这么着急要分钱了么！还有，我说要住到你们谁家去了么！我哪儿也不去，就守着这房子直到死，所以你们谁也别想打这房子的主意！”一直坐在卧室里的爷爷朝着客厅里的一群人吼道。
“爸，我们不是那个意思，你看……”大伯着急地辩解道。
母亲端着茶走到卧室，递到爷爷面前说：“爸，当心气坏了身子，喝点儿茶消消火。”爷爷将茶杯一推继续说道：“拿开！没一个是真心孝顺的，都盯着那点儿钱。”爷爷的话越说越低，之前的气势随之消散，这句话像是对屋外的人说的，却又像是自言自语。
母亲看着洒在地上的茶水没再说话。姐姐走过去对母亲说道：“二婶，爷爷他现在正在气头上，别太在意，等他气消了就好了。”母亲看着姐姐无奈地笑了笑，“我知道。”
晚上守灵的时候，姐姐看着奶奶的遗像说道：“奶奶年轻的时候可真是个美女，是吧，二婶？”
母亲面带笑容地答应道：“是啊，这么多年，在我的印象中，她一直都如我第一次见到她那样，端庄温和。”母亲好像是想到了以前的事情，陷入了绵绵的回忆里，眉眼间柔柔的怀念与暗沉的夜空融为一体。不知道身在天边的奶奶会不会感觉到在这寂静的夜里，有两个爱她的人正在想念她。
“这次真不打算留下来么？”母亲开口打破了原有的沉默，“其实这些年他们都盼着你能回来。别看你妈嘴上硬，其实心里软着呢，毕竟有哪个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我知道。当初怨他们的不管、不顾，现在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生活是一个人的事，没有谁会一直陪着你，父母也不会。早早适应社会也好，虽然开始总是撞得头破血流，但现在我不也生活得很好么。”
母亲摸了摸姐姐的头，叹了一口气便回去了。我从门后走出来，站到姐姐身后刻意用轻松的语气问道：“老姐，给我讲讲当年你勇闯社会的事迹呗？”
姐姐转过头白了我一眼：“你小子就一好事儿的主儿。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无非就是被偷光了身上所有的钱，找工作又找不到，睡了一段时间的候车厅，还有上次我不是因为开店砸了回来了么，那次是因为和我合伙开店的人得罪人，人家不肯善罢甘休，非要把我们整垮……”
我看着姐姐用一副无所谓的表情随意地讲着这些年来所受的委屈与困难，突然心疼起眼前这个用坚强外壳包裹着自己的女人了。我打断她的话：“那时候，你恨过大伯他们么？”
她一下子没了声音，停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怎么能不恨呢，那时候简直恨死了。就想着，不是说孩子是父母前世欠下的债么，可为什么到我身上这句话就没灵验呢。可是冷静下来想想又没理由去恨，当初离家是我自己决定的，而且自己的命也是他们给的，所以，真的是没有理由去恨他们。”
我不知道再该对姐姐说什么，片刻的沉默过后，我看着姐姐瘦得筋骨毕现的身体说道：“天凉了，我们回去吧，小心感冒。”
“诶，你丫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懂得关心人了。”她笑着打趣道。
看着她一脸风轻云淡的样子，突然间我的心里横生了些闷气，口气不悦地说：“也就你没心没肺，受了委屈也不知道回家！”她没说话，朝我笑了笑，拉着我向屋里走去。
送葬那天，爷爷一大早就站在奶奶的棺材跟前，干枯的手指慢慢抚摸过那口棺材，语气轻柔地和棺材里面的奶奶说着话，他说：“大孙女终于回来了，你不是前几天还一直念叨着么，这下你该高兴了吧。还有，那天孙子偷偷告诉我，大孙女和二媳妇还夸你漂亮来着，不光是她们，其实我也一直觉得你在我心里是最美的，不过你可别太得意啊，要知道我现在还在怪你呢，走得那么急，也不等等我，到时候我找不到你迷路了怎么办。那几个不孝子前几天还商量着要卖这房子，我把他们狠狠地骂了一顿，我想过了，这房子在我死之前我绝不会搬走，我就守着这房子，守着你，哪儿也不去。这样你想我的时候，回来就可以看见我还在这里，没离开。”
整个院子里的人好像谁也没注意到棺材前的老人，大家都在为送葬的事情忙碌着。唯独我和姐姐，我们站在院门口，看见院子里爷爷瘦骨嶙峋的身体伏在棺材上小心翼翼地颤抖着，好像生怕动静太大吵醒了棺材里的奶奶。其实奶奶有爷爷这样地爱着，即使在天上也还是会开心地笑出声来吧。
奶奶安葬了之后，院子里一下子冷清了许多，只有我和姐姐每天带着母亲做好的饭煲给爷爷送来。而自从奶奶走了之后，爷爷像是死了半个灵魂，变了个人似的，不说话也不笑，大多的时间里只是站在奶奶的遗像前看着。
大伯，父亲和小姑在几个星期之后又一起来到爷爷家，话题还是一成不变，爷爷生了很大的气，大喊着让他们滚出去，紧接着便看到他们一个个垂着头走了出来。母亲也还是每天会做好饭让我给爷爷带去，只是带过去的饭煲爷爷不再打开了，他宁愿每天吃自己做的难吃的饭。
姐姐在几天之后也离开了，走的时候大伯语气里满是恳求地说：“以后每年抽空回来一次吧。”一旁的大妈也目光热切地看着她，姐姐微微地笑着，点了点头说了一句“好”，然后便拉着那个小小的行李箱走了。
这下，爷爷的院子里彻底清静了，这个家也彻底安静了。没有人来打扰他和奶奶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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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为内蒙古察右中旗人，现于集宁一所学校任教。
【本期幕后】
策划：王丹
编辑：王丹
校对：小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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