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在荣州70天
（五）
樽前花底寻春处，堪叹心情全减。一身萍寄，酒徒云散，佳人天远。那更今年，瘴烟蛮雨，夜郎江畔。漫倚楼横笛，临窗看镜，时挥涕、惊流转。
花落月明庭院，悄无言，魂消肠断。凭肩携手，当时曾效、画粱栖燕。见说新来，网萦尘暗，舞衫歌扇。撩也羞憔悴，慵行芳径，怕啼莺见。
——《水龙吟·荣南作》
初春一个晴朗的夜晚，“高斋”旁边有几株不知名的野花盛开了，缕缕清香飘进来。陆游寂寥无事，满上一杯酒，一个坐在窗前对花饮酒，寻找、领略春光的美好。举杯消愁愁更愁，几口酒下肚“心情全减”。陆游想到自己飘浮不定、友朋乖隔、爱侣远在天边，凄凉、悲苦之情从心底一涌而出。
我陆游远赴西蜀，“万里觅封侯”（《诉衷情》），本为一展襟抱，而今人已衰老，竟一无所成。思念故乡之情，年华虚度之慨顿时在胸中肆意流淌。罢、罢、罢，我真想如古人一样“倚楼横笛”抒发心中的万般惆怅……
春天夜晚，明月当空，只有你我在默默地消受那令人销魂摄魄的柔情蜜意；仿效画梁上双栖的燕子，相依相偎。听说近来你停歌息舞，歌扇舞衫积满了尘土、布满了蜘网，连花园幽径都懒得光顾。其实呀！我对你思念从来就停息，以至人也“憔悴”了几许。
陆游“对花饮酒”、“为伊消得人憔悴”的“佳人”是谁呢？既不是已故的表妹唐琬，也不是发妻王氏，而是小妾杨氏。（根据陶喻之先生考证，陆游入蜀不久，就在某驿站里与“坐台小姐”杨氏一见钟情。此后游宦途中，曾多次邂逅相逢，两情相悦。杨氏为陆游生有一女，取名闰娘，1174年，时半岁左右。）这里，我就说一说陆游与杨氏相识、相爱、相知那一段鲜为人知颇曲折爱情故事。
有一次，陆游从蜀州（今成都崇州）到成都公干，他投宿成都一家偏僻的驿舍，不经意看见墙上题有一首诗：“玉阶蟋蟀闹清夜，金井梧桐辞故枝。一枕凄凉眠不得，挑灯起作感秋诗。”诗所营造的意境与陆游那时的心境十分契合。
好诗，好诗，陆游心里暗暗叫好。他一打听，这是驿馆里一个叫杨氏的女服务员所题。再一看，杨氏长得有几分像表妹唐婉，陆游不由得动了心，两人开始频频约会，花街柳巷，卿卿我我。
杨氏长住驿馆内，陆游每次到成都就去看她。时间长了没去，杨氏还不高兴，以为他变了心。这样过了一段日子，陆游干脆把杨氏带回了蜀州（崇州）的家。妻子王氏也是个名门闺秀出身，哪容得下一个烟花女子，仅半年时间就把杨氏赶出了家门。
杨氏离别时作诗云：“只知眉上愁，不识愁来路。窗外有芭蕉，阵阵黄昏雨。晓起理残妆，整顿教愁去。不合画春山，依旧留愁住。”陆游看了这首诗心儿都快碎了，但是，陆游又不好跟妻子翻脸，王氏知书达理，还给飘泊的自己一个温馨的家。
杨氏这一去就杳无音讯，不知所踪。
杨氏走后不久，陆游有一次又来成都公干，他来到与杨氏初次相见的“驿馆”，想到酷似表妹的佳人如同人间蒸发，于是写下一首诗记录自己的心情。
闲坊古驿掩朱扉，又憩空堂绽客衣。
遶庭数竹饶新笋，解带量松长旧围。
九万里中鲲自化，一千年外鹤仍归。
——《寓驿舍》
那天陆游又走进这家僻静的“驿馆”，“驿馆”特别冷清，朱红的门扉半开着，荒凉幽脱下风尘仆仆的外衣，挂在衣帽架上，感觉心里冷冷清清，空空荡荡，想想自己这些年宦海浮沉，报国无门，悲从心底生。唉，仅仅几个月没有来，庭院里的那片竹子比过去长得更多了，那几株古松比过去长得更粗大了。百般无聊的陆游，，一根根的把竹子数过去；解下腰带把庭院中的古松一棵颗的丈量。
诗人这那里是在数竹、量松，他分明是在思量这些年闲抛的岁月，分明是在寻找这些年往来奔波的脚印啊。诗人数竹、量松看似悠闲的动作中，实含有无穷感慨，万种凄惶。
陆游当初入蜀，来到宋、金对峙的南郑前线，满怀恢复壮志。他曾一再代王炎谋划进取长安、恢复中原之策，也曾“华灯纵博，雕鞍驰射”，短衣刺虎，那意气何等豪壮。谁知不久王炎内召，他也改官成都。可是，恢复大志的初心，既不能行于江淮，今复受阻于西北。一番心事，都付东流；几多岁月，蹉跎以尽。哪里去追寻流逝了的岁月?哪里去寻觅失去了的心爱人儿呀？
诗人在彷徨，在摩挲。突然间，陆游发现墙壁上杨氏所题的那首情意绵绵的诗，字迹漫漶，蛛网尘封，尚依稀可以辨认。这壁上的诗句，留下了往日的雪泥鸿爪，也记下了当时的激烈壮怀，更留下无穷的酸楚，不尽的沉思。
兴许是老天爷晓得他俩的情缘未了，不忍拆散这对“半路”相遇的苦命的知音。
一个早春时节，陆游信步到成都东门上昔日后蜀的海棠园游玩，无意中竟然遇到了杨氏。久别重逢，爱火又一次激烈的迸发。两人难舍难分，又走到了一起。陆游这回索性将杨氏安排到另一个住所，隔一阵就去看望，细心呵护。
后来，陆游离开四川的时候，杨氏依依不舍，一直跟随，陆游把杨氏带回浙江绍兴老家。杨氏还为他生了一个女儿，取名闰娘，又改名定娘，容貌姿态很像杨氏，是陆游几个儿女中最小也是他最疼爱的一个，后来竟得疾病死了。
陆游在《山阴陆氏女女墓铭》中说：“女女所生母杨氏，蜀都华阳人。”伴随着他几十年的妻子王氏1197年去世时，陆游在《令人王氏圹记》只作了简短介绍，连名都没说出来：“呜呼，令人王氏之墓。中大夫山阴陆某妻蜀郡王氏，享年七十有一，封令人。”
古代三妻四妾是非常正常的社会环境里，一生诗酒愁唱的陆游，他在成都找到安放心灵深处最柔软情感的真爱，演绎一段缠绵悱测的“婚外情”。即使到“夜郎之地”荣州，他日思夜想的也是这位“佳人”。随后陆游又写了一阙《沁园春·一别秦楼》：
别秦楼，转眼新春，又近放灯。忆盈盈倩笑，纤纤柔握；玉香花语，雪暖酥凝。念远愁肠，伤春病思，自怪平生殊未曾？渐香消蜀锦，泪渍吴绫。
难求系日长绳，况倦客飘零少旧朋。但江郊雁起，渔村笛怨，寒釭委烬，孤砚生冰。水绕山园，烟昏云惨，纵有高台常怯登。消魂处，是鱼笺不到，兰梦无凭。
陆老先生念念不忘的那醉人的笑靥、纤细柔美的手心、柔情的软语、温暖秋波，大概来自“佳人”杨氏吧。
不过，我们仔细想想，其实，陆游对“佳人”刻骨铭心的相思，原本是一种无奈，是政治失意的一种情感宣泄和补充。他把这种不能述之于诗文但又不能抛却的幽怀愁绪、不欲流露而又压抑不住的爱恋，大胆在词里“吐露”出来。词人的政治抱负并不会因此削弱，爱国诗人的身份亦不会因此逊色。正因为有个人情感的倾诉，陆词才具有感情真挚、格调清婉的真性情，才显出诗人情感细腻而丰富的人性美。
陆游是幸运的。与许多一生中没有过至死不渝的恋情或爱情的封建文人相比，他的一生中至少还有真爱和恋情让他回味和怀想。
书信是古代人们通讯主要方式，陆游在荣州有两首诗词“记载”自己的“鸿雁传书”。
羁雁未成归，肠断宝筝零落。那更冻醪无力，似故人情薄。
瘴烟蛮雨暗孤城，身在楚山角。烦问剑南消息，怕还成疏索。
——《好事近·寄张真甫》
“一个正直的人终究会被重用，你听说没有？那位刚正的张真甫大人调到成都任职了。”那天，陆游刚到荣州公署就听到有人在小声地议论。
“张真甫调到成都了。”陆游一下子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与其联系了。
张真甫，姓张，名震，四川广汉人。曾任绍兴知府，为人正直，力主抗金，于是到任夔州知府，陆游夔州通判与其共事。两人志趣相投，经常在一起喝酒话理想，结下深厚的友谊。
陆游来到自己的办公室，马上给张真甫写信，叙述自己思念之情，询问其成都的生活，说明因为自己一直身处凄冷险恶的环境，所以这么久才没有与之联系。他一挥而就《好事近·寄张真甫》词一阙，随书信寄给张真甫。
陆游诗词“记”的第二封信也很偶然。
有一天，陆游闲翻古籍，书里落出一封书信，那是1172秋，陆游在川中阆州仙鱼铺收到仲高（陆升之，陆游的堂兄。）从家乡山阴寄来的书信。
收到信，陆游曾作《仙鱼铺得仲高兄书》一诗：
转眼二年时光已过，再次看到有些发黄的书信，陆游老泪纵横思乡、思亲之情溢满胜胸膛。
东望山阴何处是？往来一万三千里。写得家书空满纸！流清泪，书回已是明年事。
寄语红桥桥下水，扁舟何日寻兄弟？行遍天涯真老亦！愁无寐，鬓丝几缕茶烟里。
——《渔家傲·寄仲高（族兄陆升）》
向东望故乡山阴在哪里呢？来回相隔有一万三千里。一封家书写满纸，流着两行思乡、怀念亲人的眼泪。我这去信，收到家乡的回信恐怕已是明年了。
遥问家乡红桥下的流水，何日才能驾扁舟到桥下寻找我的兄弟？我走遍天涯，已真的感到衰老疲惫。愁思满怀，长夜难寐。两鬓已白丝间黑发，在茶烟缭绕中虚度光阴令人悲。
写完这首词，陆游向着家乡的方向拜了三拜。其实，他不知道堂兄陆升已经去世。
陆游是一位颇有家国情怀的人，他也是一个孝子。众所周知，她为遂母亲的意愿，活生生与深爱的表妹唐琬离婚；他也十分看重亲情，十分注重家风，注重对孩子的教育。他专门写了一段家训：
后生才锐者，最易坏。若有之，父兄当以为忧，不可以为喜也。切须常加简束，令熟读经学，训以宽厚恭谨，勿令与浮薄者游处。自此十许年，志趣自成。不然，其可虑之事，盖非一端。吾此言，后生之药石也，各须谨之，毋贻后悔。
意思是，孩子的品行要从小抓，要让孩子先成人，后成才；要让孩子懂得宽容、厚道、恭敬、谨慎，不让孩子和一些轻浮的人来往；孩子养成了好的习惯，十余年后定会成为一个有用之材。
陆游在《五更读书示子》中，还以自己亲身体会告诉子女学习上要刻苦努力，方能有所成就。
陆游临死前的《示儿》告诉儿女不忘守国爱国、护国，时时不忘爱民、惜民、济民：
在陆游教育影响下，其后人不论为民为官都做到了忧国忧民，正直忠贞。两个儿子均是有名清官；孙子陆元廷，为抗敌奔走呼号，积劳成疾而死；曾孙陆传义，与敌人势不两立，崖山兵败后绝食而亡；玄孙陆天骐在战斗中宁死不屈，投海自尽。满门忠烈，一家义士，就是对陆游的最大告慰。
胡为民，语文教师，四川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善待生活中的不完美》，蚂蚁小说集《一米高的母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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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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