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一次醉一次

岁在辛丑，正月初五，朋友圈布满财神的日子里， 我去嘉善访老友，是写诗的起子，少年一块儿学画，长大后他写诗，我们见一次醉一次。

前次乌镇，上次富阳，无不踉跄。每次被酒带领出来的滔滔不绝，让中年人的默不作声能够有雀跃的勇气，仿佛是在叙述一个时代的日暮时分——起子战战兢兢地说：上次喝得老子一身萧索，好几天都没力气写诗。晚上喝啥？老酒吧要么，本地西塘老酒不错的，度数低点……

寻了一家小酒馆，半酣，起子迷离了：“老王啊，你上次讲到那个英国人怎么说来着……逗号啊什么的？”

“王尔德！我的本家，正经人～” 我正色告诉他。

“对对对，丫的那句话其实是对口语诗的优良注解，怎么说来着……”

一整天我都在修改一首诗。

上午我去掉了一个逗号，

下午，我又把它加了回去。

“啵！~~事实上，我越来越会去苛求语言的纯净……我竭尽所能地去推敲每一个字，就是为了让它们看上去漫不经心。” 起子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神专注而直勾勾，仿佛那只他养了十几年凶猛的老狗。

幼稚和天真是并存的，天主给予的最好赏赐。长大后，我们总是使劲地让自己成熟，羞于天真。在生意面前，这样也会很吃亏。某种难以名状的不甘心让我们找到了诗歌以及音乐甚至是艺术这一类云里雾里的表达方式，就像我听过的这首权游插曲，就是贴的这首，曲子里深入骨髓的伤感挥之不去，无论我用多么戏谑的方式去解连环、调笑令，都躲不开这种风湿骨痛一样的如影随形。

事实上，无论你够不够尊重，恰好来到的音乐会尖锐地刺穿你逢迎的笑容，让你僵硬地像一个生涩少年，就像人们所说的爱情最初那样。

由此，我开始相信音乐的魅力，它无处不在，弥漫四野，就算你拿着全世界最优质的止痛膏，都贴不到准确部位。到最后，你只能无望地陷落在这个漫无边际的夜色里。

但是这首歌最大的魅力，是豁出去的不管不顾——当没啥指望的时候，这几乎是最合理的选择。

或者诗歌也是如此。

起子戴了几个世纪的眼镜，生活的壳让他平素里眼神蒙昧。而在嘉善城春天里的一个小饭馆里，他谈论起诗歌，并且扔到西塘老酒的杯中去洗濯，逐渐清亮，荡漾闪烁，像张爱玲写月光下的水稻田，男人说起钟爱时那种幽远隐忍的眼神。这是诗歌还给他天真的福分。

我跟起子上个世纪学画认识，后来大学同学，宿舍楼道里发过烟，唠过磕，讨论过女同学大腿，敲过不锈钢饭盆唱摇滚，毕业后他去了一个高中教美术，面对着一茬又一茬鲜活猛烈的女高中生，满腔热忱，终于被逼迫到诗歌的角落里。

于是国内口语诗界，有个叫起子的家伙渐渐亮起，像一张纸熄灭后流溢在边缘的光，如此地挣扎，宣布着顽强，以至于人们差不多因为诗歌而忘掉他脸上的猥琐——上次我在画室见识过同样的感觉，当时一群婀娜多姿的女学生围坐着各自手机，春光烂漫。忽然有个姑娘低声喝到我擦你们坐直一点，看后面看后面谁来啦！我听到了转过头去，只见顺良像亚里斯多德一样走过来，目光如炬，步伐沉稳，眼镜片后面写满庄严二字，那一刻我几乎不能相信，这就是喝多了之后搂着我不放，一个劲儿说快活的那个货。

西塘老酒喝着喝着，好像吹牛逼是从富春江边平缓的山开始，当说起元四家的时候，我顿时就来劲了，搂着他说这些都是我的最爱，王蒙倪瓒黄子久吴仲圭——“吴镇是我们这儿人！” 起子骄傲地斩断我说。

不会吧……这是我偶像来着，好像镇江人呀……

“我们这儿人！” 起子斩钉截铁继续骄傲：“离这不远还有个纪念馆呢~”

很多年前，我花光一个多月口粮钱去到上海，看戈雅的油画，站在那小小的一副海景图面前浑身颤栗——我知道并不是因为看懂了什么，而是站在偶像面前的情难自禁意难平。想不到多年后，和起子喝酒，还能喝出一个梅花道人，一瞬间我兴致勃勃地问东问西，当年老爷子住哪儿练剑哪儿作画哪儿泡妞哪儿，现如今元四家拿出一件都是天价想不到十八线小城市都有，吴镇画得好啊，老子见一次醉一次……起子见我如此热烈，拿起酒杯不忍心地说：是啊，当年他们弄出一笔资金想去拍一张真迹，结果连佣金都不够……

第二天醒来，迅速导航去到吴镇纪念馆，进门前正了正衣冠，跟少爷说收敛一下心思，梅花道人上马能杀敌，落榻能写诗，此类文人最是牛逼可爱，辛弃疾陆游皆如是。吴镇一手竹子画得长枪大戟，擢取乾坤清气，如果郑板桥是人间烟火罗汉，他就是天外清朗飞仙。

纪念馆不大，庭院有塑像，松石杂陈，急奔入室，一张一张看过去，全部全部都是印刷品，我擦……且制作粗略，再不济也应去东洋人二玄社那里请来下真迹一等，也胜过淘宝货琳琅满目，呜呼！

兴致索然，转入后院，有吴镇墓，稽首参拜，心里念叨老道啊，小子今儿诚念来拜，赐我一两笔墨如何呀~后又去嘉善博物馆，外面倒是一派雄伟建筑，内里没有一张真迹——我是老派忠厚人，相信真迹会留存感念，笔墨间的微小细节，会蕴含能量，形成连接。正如我在紫阳街走路的时候，常常想着是不是刚好踩在当年张伯端踩过的脚印上，如此合拍的话，就会有一阵暖流，从股沟间升起，我就有机会全真之类的念想。

小院各处种了些梅花，红的白的，正月正当时，开得满枝。梅花道人画梅却不多，传世多为竹谱及渔父，《洞庭渔隐图》题画诗写得清绝：

洞庭湖上晚风生，风揽湖舟一叶横。

兰棹稳，草衣轻，只钓鲈鱼不钓名。

某天我在被少爷问到艺术创作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冲口而出：

不变的骄傲之心。

嗯，见一次，醉一次。